第十章 沉默的女性

大概在珍花十三岁左右的时候,她于迫害女性的“慰安所”里迎来了人生的另一个转折点,这既不幸运也不值得高兴。

但这个转折点让她能稍微喘口气了。

那一天是杉井清司上校调换了任务不久后,从战场上替换下来,派到后方歇息,然后第一次接管女俘虏们。他在那片区域拿起厚厚的名册点名,因为最近在学中文,他饶有兴趣地每点到一个人的名字或者编号,都会抬头看看她们,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说错。

他板着脸告诉大家,如果他念错了一个字,那么每个人必须重新用标准的中文说出自己的名号。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做出头鸟,日本军官过往的行事作风,令她们集体沉默。

杉井清司也察觉到了女俘虏们的拘谨,所以他只好让另一个会中文的日本兵在旁边纠正他的口音。

当杉井清司点名视察所有俘虏们的时候,在漫不经心的踱步中途,他终于点到了珍花的编号,那一刻这个日本男人显然有了不同的表情,也很难说出是什么样微妙的表情。当他低头看到她那张不干净也不算很脏的小脸,那张让他有些眼熟的脸孔,他突然愣了片刻,仅仅只有几秒,让人分辨不出来是为了什么,他很快便重新转移了目光,心不在焉地念起了名册上其他人的名号。

杉井清司是少有的没有去过女俘虏区的高级军官,他嫌那里关押的中国女人“下贱又肮脏”,与“集体公厕”一样,令他作呕。

刚开始听到他要接管女俘虏们的决策时,杉井清司很不满意,甚至抗议过想要重新回到战场攻打八路军。他是因为中了八路军的埋伏,导致一次惨重的损失,才被调离到后方的。

但冈部太郎不想再把管女俘虏这事儿交给收女童做“慰安妇”制度受害者的田中少佐了,近期迫于国际势力上外界谴责日本政府在战争中的行为,他们只好收敛了起来。所以在冈部太郎眼中,派上自律的杉井清司来管理女俘虏们,是很不错的选择。

杉井清司到俘虏区后,便吩咐下属分给所有女性一张保证书,勒令她们在上面签字画押,保证将永远不许对外说出她们在集中营“慰安所”里的遭遇,否则日本士兵会再次找到她们,并杀光所有人以及她们的家人。

大家迫于威胁,不甘不愿地签下了保证书,再一次沉默了下去,有的女人后来甚至沉默了一辈子,把恐惧的秘密带进了土地里。

轮到珍花签字的时候,她本来想跟那些完全不识字的妇女一样,只按朱砂印泥到保证书上,但杉井清司坐在桌前吩咐她写下名字。

在日本军官面前,珍花习惯了低着头,也很少违抗他们的命令,所以她面露难色拿起了笔,迟疑地在纸上写了几横,就呆愣在了原地,很怕会被惩罚。由于好几年没有拿笔,韩永莲当初教给她的字,她虽然认得一些,却已经忘记了具体是怎么写的,连她最先学会的名字,也给忘得差不多了。

杉井清司俯视着她,看出来了她不会写字,于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珍花头埋得更低了,生怕被日本军官一枪打死,她低声答道:“珍……小珍。”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全名,只记得名字里有个珍字。

杉井清司嗯一声,抽出自己军装口袋前的钢笔,在另一张纸上清楚地写下了她的名字,让她抬起头看好了,照抄上去签字,并且画押。他还说了一句,他刚好会写这两个汉字,笔画不算多。说这话时,他的两手合起来呈尖塔形状。

珍花迅速瞄了新到任的日本军官一眼,他起初并不像田中少佐那样动不动露出暴戾的脾气,总是一副喊打喊杀的模样,他暂时看起来似乎很好说话。当初要不是因为田中少佐是第一个侵害她的人,她也不会苟活那么久了,有好几次,田中少佐生气的时候本来也要杀她的,一看是她,就留了她的命,只是狠揍了她一顿。

可是珍花抄字开始,耳边回**起了当初韩永莲教她的一句俗语,会咬人的狗不叫。珍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有文化的日本军官,连小哥都说,坏蛋文化人害起人来更是阴毒厉害,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再听说这位等于上校军衔的杉井清司是从战场上调过来的,她不禁暗自伤心地叹道:那得有多少中国军人和百姓死在他手上啊!

杉井清司潜伏起来的外表,并没有迷惑到珍花,珍花反而更怕杉井清司了,觉得此人比随时暴脾气的田中少佐可怕多了。

当然她最怕的还是集中营的司令官大将冈部太郎,因为冈部太郎能决定下面日本士兵的生死,总是喜爱折磨下级,那种暴戾恣睢的氛围一层一层往下传染,牵连着所有人。而且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破坏了司令官定下的规矩,他一向都杀得毫不犹豫,爱搞连坐惩罚那一套,在这里他跟昭和天皇一样就是规则本身。

珍花乱想起来,太久没拿笔而本来就抖的小手哆嗦个不停,不幸将笔芯折断了,她脸色一霎惨白,脚下的影子都抖了起来,嘴里叫道:“对不起……不要杀我……我什么都能做……”

旁边的日本守卫早看不惯慢吞吞的珍花了,这下子立马爆发了,骂了一声“八嘎”,反手一巴掌扇得珍花眼冒金星,珍花捂着头和脸瘫软地跪在地上。

日本守卫举枪对着珍花的时候,杉井清司抬手示以制止的手势,他耐着性子摸了摸额头上前不久被弹片擦出来的疤痕,他的驼峰鼻里呼出了一股热气,便忍耐着重新拿了一只笔递给珍花,叫她爬起来重新写好名字就走吧。

这一次珍花利索抄好了名字,就赶紧退开了。

出人意料的是,珍花隔天晚上又见到了杉井清司。

杉井清司第一次踏入“慰安所”的板房时,他来到了那间其他日本军官开设并保留着的“雏妓馆”。

当珍花看见掀开帘子进来的人是杉井清司,她感到有些意外,便习惯性地往后缩了缩身躯。她每次就想缩在角落里寻求安全感,寻求哪怕迟上一点儿遭受到折磨。每个日本兵都会拉她的手腕和脚踝,把她从角落里或者床底下强行拉出来,兴奋而狰狞扭曲地强迫她。

杉井清司从进门开始,便与珍花保持着距离,他坐在离床最远的凳子上,沉默寡言,没有要来拉她的举动。他缓慢地看了一眼四周,也看了看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珍花,才动手从军服里搜出一块儿白布,布里面包着饼干、梅子和饭团,他默默地把手上摊开的白布递向了那个小女孩儿。

珍花不肯接过这些令她当时傻眼的食物,这就像豺狼虎豹突然叼了一团美味可口的青草,放在小兔子的面前。虽然别的日本兵来对她们作恶时,也会带点儿粮食给这些女人吃,但他们带来的都是很糟糕的食物,好东西是轮不上她们的。

珍花觉得这个看起来斯文的居心叵测的日本军官要毒死自己。

但是杉井清司的手举了一会儿,看她警惕地望着食物,便随手拿起一小块饼干吃了起来,也吃了一颗梅子,然后又递给了她。这一次,他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些不耐烦的表情。

珍花怕继续拒绝惹怒他,才像小猴子抢了食物一样,迅速拿走白布上的食物,便回到了角落里吃起了从来没有吃过的美味。那是她第一次吃饼干这种东西,越吃越香,吃得嘴里发干,她又胡乱塞了饭团和梅子一起很快地吃着,她不想在吃东西的时候被日本军官压着,影响吃饭的胃口。

珍花一边警惕地时不时盯着杉井清司,一边大口地塞食。

杉井清司终于出声了,他自顾自地让她慢点儿吃,饿久的人吃快了、吃太饱容易撑死,所以他今天带来的东西不多,并且他不会对她做什么。

杉井清司示好的态度,令珍花吃东西的动作半信半疑地慢了下来。

虽然她很不明白这个日本军官对她展现的举动,但是她绝不会以为这个日本人会同情她,她也没有从他眼里看到任何对中国俘虏同情的眼神。他很麻木地散发着自以为是的莫名好意,但他由心来说不够真诚,珍花感受得到,所以无法信任摸不清情况的他。

杉井清司注视了一会儿珍花的娃娃脸,看了看时间,便起身走了。

珍花也感受到他好像没有任何兴趣对中国女人做什么,他的眼神和行为举止都是非常嫌恶她们的。

等杉井清司走了以后,来到她这间房的日本兵变得少了,下头的日本兵似乎不太敢与上校共享一个雏女,除了头脑发热什么都不细想的日本兵照例进入这个隔间,一如既往地折磨珍花。

后来,杉井清司来沉默地坐着探望珍花好几次了,他每次都带来只有高级军官才能吃到的上好美食,而且他从来不碰她,哪怕有一点儿的肢体接触。有时候珍花拿食物时不经意间触碰到杉井清司一下,他都会下意识稍微侧身避开,似乎是嫌恶俘虏们身上的那种脏污,似乎是短时间内不能直视复杂的自己。

珍花甚至吃到了珍贵的牛肉干,自从流亡开始,她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点儿荤腥,她有好几年没吃过肉了!连那些普通的日本士兵都不一定能吃到牛肉干,他们的军饷已经越来越不够了,导致干重活儿的俘虏们都过劳饿死了一大片。

除了在“慰安所”里的女人有日本兵带吃的来,大家都吃不上什么东西,这导致一些饿得要死的俘虏百姓,气得大骂她们不要脸!骂她们都是女汉奸跟日本兵相好,还给他们洗军服和臭鞋子!一个个都是日本妓女!

珍花听到这些脏话时很难过,她就把自己得到的粮食从铁丝网隔离处扔给俘虏百姓们,希望他们不要对她们产生偏见。可是他们有的人宁可饿死也不吃从女俘虏区友好投来的食物。他们称呼她们是**、婊子、妓女……

而珍花没有想那么多,她只知道她要活着,有吃的就吃,吃才能续命,到以后真正能展现骨气的时候,她也许才能有力气展现骨气。

并且,后来的珍花晚上最希望见到的人是杉井清司,因为那样她就可以在隔间房里休息了,能躲避其他下流无耻的日本军官和日本士兵。尤其是让她反胃恶心的田中少佐,她每次躲起来都会被田中少佐毒打一顿,但她为了拖延受辱的时间总是拼命地要躲。

珍花从害怕到慢慢地接受了杉井清司上校莫名其妙的好意,她开始幻想着她能像当初那名年轻的妇女一样,被日本军官批准活着放出日军集中营。

她当时还不知道,她奢侈的梦想只实现了一半,那个日本军官来过“妓馆”板房多次以后,有一天深夜里回去,杉井清司便把名册上珍花的名字和编号给划掉了,并且打了个x的符号,在这个集中营的日军眼里代表的意思是……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