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彼此的鞋带

我们和阿秉苏恩分道扬镳后,生活平静了一段时间。

熬过了一个冬天以后,流浪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些。

最重要的是我和慧卓的关系更好了,我们自由自在的,遗憾是可爱的皮斯不能再忽前忽后跟着我们了。那狗真的很聪明,曾经帮了我们不少事,如今缺少了一个好帮手,我和慧卓只能完全靠彼此。

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们在草地上捡废品的路上,我的鞋带又散了,慧卓蹲下来帮我系鞋带之前都会教一遍我,可是我还是学不会。

慧卓总是无比认真地帮我系鞋带,像是一件每日必须做的事,一种照顾,牵绊。

他让我来试试学系鞋带,可惜我只会系死结。

他从不批评我笨,他温柔地说我真特别,与别人不同,是父母的小宝贝,是他需要照顾的小弟弟。成滨啊,别气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有一生的时间去系鞋带。他会教我的,到我年老痴呆了,只要他在,他看见我鞋带散了,就会蹲下来帮我系。

他宽慰着猜测我很可能是哪家走丢的公子,所以不会系鞋带,等以后回家有佣人照顾我,我不用强迫自己学会也行。他保证,现在还有他呢,不用担心没人帮我系鞋带。

慧卓只要看见我鞋带散了,都会自觉蹲下来帮我系好。这时候,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就会入迷看着他那乌黑发亮的头顶,他的头顶如其他人一样只有一个璇涡。我不同,我有两个旋涡,他便说我是个倔脾气。

而他的头顶其实与其他人的头顶也很不同,那时候我说不上来,但我觉得他饱满的头顶像我脚下的那片草地,松暖舒适,也如我们每日都会看见的天空一般让我安心。

我说过,他这样帮我系鞋带的时候,就好像我的父母,我的亲哥哥。

他回应我,长兄如父一样的,我们就是彼此的家。

空了,我们去垃圾山捡鞋,捡衣服,互相为对方捡到了喜欢的衣物。我喜欢穿没鞋带的鞋子,容易穿脱,不用再麻烦慧卓帮我系鞋带了。要是他帮我捡到了有鞋带的鞋子,就会打一种方便穿脱的结,让我心里好受点儿。他知道我不想依赖得他这么过分,虽然他很擅长照顾我。

慧卓喜欢穿长衫长裤,喜欢干净整洁。我每次捡到长衫就拍干净理好送给他。

这段时间,我为自己与慧卓搞到了两顶帽子,一顶是夏天戴的绅士圆帽,一顶是在冬天可以遮耳朵的保暖帽,我们轮流换着戴。

这些帽子有时候能代替饭碗,能帮助我们随时随地讨钱。

我会亲自帮慧卓戴帽子,笨拙地帮他理好。既然他帮我系鞋带,我想,那我就帮他戴帽子好了。

慧卓戴帽子很好看,就像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脱下一顶帽子与我搭话,很友善礼貌,就是这种好看。

我们在河滨附近绿茵茵的草地上躺下晒太阳,也时不时注意周围有没有家长寻找丢失的孩子。

天空澄澈明蓝,太阳云朵看起来都很温暖柔软,金色的光芒晒得人眯上眼睛,使人不禁回忆起从前不断变幻的天空。当我想起我们关系恶劣的那段时间,我真诚地向慧卓道了一次歉。

我道歉说,我前阵子不知道怎么的,就像失心疯,鬼迷心窍了一样,老是跟他怪里怪气的。我们从小就要好,彼此认识的时间,比阿秉苏恩早好几年,才应该是最要好的,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反思起来,也许是阿秉曾经的夸捧让我一度迷失了自己。

慧卓从不怪我,并给我讲了孟母三迁的故事。这是他从他最喜欢的老先生那里暗暗听来的。

他认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阿秉影响到了我。他心里知道,我对他的说教厌烦,阿秉的出现导致我向着阿秉那方是不意外的,忠言逆耳利于行,可人总是喜欢听顺耳的话。

但是他可以等着我们变好,慢慢改好,因为作为哥哥,作为朋友,他是很有责任的。我们不能在找到家之前,彻底迷失自己,把这样一个糟糕的小孩还到父母怀抱里,他们会更难过的。

可是我们懂事乖巧,亲爱的父母就不难过了吗?他们欣慰的同时也许更唏嘘,我们的孩子没有被我们教育一天,却活得这么懂事,不容易啊不容易……我老成摇头模仿起未知父母的样子来,把慧卓逗笑了。

我们嘻嘻哈哈和好如初,完全没有一丝芥蒂。我低念,果然没有外人清净多了,我们以后就两个人生活好了。人多了事多,容易引狼入室。经过阿秉那些事,慧卓相当赞成同意。

我们现在随心所欲到处睡觉,有时候在废弃的火车上,有时候在行驶的运货的火车上睡,有时候又在桥洞里遮风避雨。

目前,我们最喜欢在火车上睡觉了。我们成日在旧火车附近上蹿下跳,还挂到火车顶部去过,把这里当成游乐园,虽然有点危险,但是刺激。

我们在荒废的火车厢里睡觉时,比较安静。

而在行驶的运送货物的火车里睡觉,虽然有噪音,哐嘡哐嘡的比较吵闹,加上火车每隔一段时间的鸣笛,有时候会惊醒我们。

但在车厢上摇晃着入睡很舒服,像躺在摇篮里一样。

车厢里面还有压起来的稻草方块,我们把这些稻草弄得半散,当成枕头与被子。不过要是在火车上久了,以至于下车后,在平地睡觉都有些不习惯睡不着了。

我们有次在火车铁轨上看见第二件惨事发生,才逐渐减少了去铁轨道路与火车附近的次数。因为那成了我们终身难忘的阴影。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雨停后,天色处于阴云状态,灰暗的天气很冷冽,空气湿冷得我们睡不着觉,便下车漫无目的走了走活动筋骨。

接着,我们远远看见铁轨中央好像躺了一个人。

我们想走上去一探究竟,看看这人是死了还是活着,都有把他挪到一旁去的想法,免得他被火车压到。

从体型来看,他是个成年男人,穿得跟我们一样,估计也是个流浪汉。

我们发现他微微动了动,没有死。

他就瘫在铁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天。紧跟着我和慧卓看见火车疾驰来了,我们不由自主拼命跑向他,声嘶力竭提醒他,叫喊他,他都无动于衷,只是死气沉沉瘫在铁轨上,偶尔举一下手左右摇晃好似再见拜拜的动作。

我们跑近想拯救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呜呜尖锐鸣叫的火车瞬间活生生碾过了他,淹没了他,他跟皮斯的死状一样惨烈,支离破碎,血肉横飞……

那是一个成年流浪汉,从衣服和肢体碎片来看,我们确定。

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恐怖的死法?这个疑问心慌意乱藏在我们肚中,互相没有问出。

我们面色惨白,心灰意冷,短短时间被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或呆在原地,或瘫坐在地上。我们看着这些可怖的血肉模糊的尸块碎渣,闻到一阵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儿,后劲儿很大地呕吐了出来。

我们尽量从不呕吐,压抑自己闭上嘴,因为饱一顿饿一顿,我们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吐,那样只会使肚子更难受。

可是这一次,我忍不住了,吐得一片狼藉,就像那成年流浪汉浆糊一样的尸体,跟凶杀案现场似的。

接着是无尽的沉默,除了嘴巴短暂陷入的沉默,我们的身体也是沉默的,但我们的身体不知不觉去做了一件鬼使神差的事。

慧卓默默去树林边挖坑,我加入一起挖,做苦力挖了很久。挖坑完毕以后,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有没有胆子把尸体碎块挪过来。我平时是胆大,可是面对血腥惨烈的这一切我失去了勇气。

我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我的回答只是继续沉默。

反而平时都不怎么行动的慧卓,鼓起勇气去把铁轨附近的那些烂泥尸体一块块捡到坑里,来来回回地捡起,小心翼翼地放下。慧卓那双神圣的小手沾满血腥,可他像纯净的天使一样,不畏惧残躯血块与内脏,不畏惧这浓浓的死亡气息。

他竭尽全力把这人的尸体都捡到了坑里,呼吸粗短的我只能帮他一起去埋好,让人安息。

这是我们第二次进行埋葬。

慧卓有生以来再一次刻了一个木板,为这人做了个完整的坟墓。木板上刻了无名之墓,某年某月某日,流浪儿慧卓与成滨留。

我问,我们以后会这样吗?他是自杀的吧。

慧卓说,我们不会。

尽全力做好了我们认为该做的事,我和慧卓便去河边洗净身上的血污。我们解手大多也是在河边解的,能就近流水洗洗屁股,会舒服一点。要是在乡野草丛里,就找竹片与叶子刮擦下面。

打理得差不多了,生活还得继续,我们上街去要饭,哪怕能讨到一口吃的也好。

卖惨讨饭的流浪儿多的是,大家都很惨,所以看惯的路人有时候熟若无睹,而且他们很怕被手脚不干净的流浪儿趁机打劫。

寻常路人一看见流浪孩子堆大部分都躲着我们,驱赶我们。

不过慧卓讨饭起来的样子没其他流浪儿那么惹人厌。他们讨不到的话不停地围跟着路人,我也那么做过,甚至摸走过人家的钱袋。我这么做的时候,慧卓自然一定不高兴,非得要我还回去。

我刚开始哪肯,直到慧卓不理我,我才妥协回头去找那个被我扒窃的路人,扯了个谎使得自己体面点还钱,便说是捡到了他的钱袋。

路人为了感谢我,掏了一点钱奖励我拾金不昧的品质。

我于是打算故技重施,既不真正偷人家的钱,又能得到人家心甘情愿给的小钱。

慧卓说我干坏事的鬼点子真多,他考虑了一番,不太同意我这么干,希望我们光明正大讨钱。

我见他这块木头疙瘩转不过弯来便有点儿生气,于是自顾自做事。等看到其他流浪儿围着一个眼镜男讨钱的时候,我困难钻进去一起讨钱,并且眼尖手快摸走了他裤兜里的皮夹子。

慧卓此时围进来试图阻止我,我们暗地里挣抢皮夹的时候,恰好被路过的巡警看见了。那巡警一吹口哨,拿棍指着我们中气十足提醒眼镜男,先生!注意小偷!你的皮夹在他们手里!

我计划落空,同慧卓一起丢了钱包还给人家便拔腿就跑。其他流浪儿全都被巡警吓得乍然散开了。巡警既想来追我们,又想去追他认为的其他同伙,慢了一拍便失去了逮住我们的先机。

我牵着慧卓很有经验地逃跑,只管往人堆里扎,再往巷子里七拐八弯跑,早把巡警甩得远远的。

我和慧卓喘着气相视一眼,互相责怪对方,他总是不认同我做事的手法,我连肚子都顾不上哪儿还管那么多文明礼仪。

只有慧卓喜欢死撑。

不过慧卓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不是真的怪我,他就是希望我少干一点歪门邪道的事,用欺骗获得的奖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想要给我纠正,免得我以后上瘾,继续那么做,越做路越偏离原本正道。人就是这样一点点放低要求,而堕落的。

好罢,面对慧卓的教育我颠覆不了,理论不过。

我妥协了,老老实实用流浪儿的身份去讨钱。

慧卓平时比较干净,至少比我干净,他去讨钱的时候,不刻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他眼神纯净,直挺挺跪着,声音清脆地向来来往往的人们要上点儿钱。

他长得秀气,以这种不卑不亢的派头,多多少少能要到点钱。

慧卓如今这么做,我数着钱只夸赞他厉害,我们已经没有谁与谁之分。阿秉那套心眼早抛之脑后了。不管是谁要到的钱多,能填饱肚子就好。

好景不长,见这条街人少了,我们换个地方摆碗讨饭的时候,遇到了上次追我们的巡警。他没逮我们几下,我又拽着慧卓逃脱了,等跑远了,我甚至啐那警察一口义正辞严唾骂,“死条子!臭脚巡!小爷我告诉你,爷上次是要捡钱包还给人家,我压根没有抱偷钱的想法,你可别冤枉我,就你这点脑子,一辈子只能当个小巡警抽摊贩油水,比我们肮脏多了!我呸!哪个摊贩喜欢你们,都骂你们手脚臭!”

“你这小烂地痞,有本事别跑!我迟早收拾你们一顿,狠狠教训得你亲妈都不认识你!”巡警气急败坏地骂。

“我亲妈本来就不认识我!我偏要跑,你技不如人抓不到活该,嘻嘻!”我把巡警气得穷追不舍,慧卓数落我这张嘴淘气,虽然说的是事实,不过少惹是生非了。

直到下一次慧卓先被那巡警逮住用黑棍抽打的时候,我才改了一点与巡警嘴欠的毛病。慧卓身体底子弱跑得慢,所以巡警后来再看到我们的时候,只先盯住了慧卓抓住教训。

我上去抱着慧卓挡住巡警的抽打,哇哇叫喊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我们一命吧!

为了慧卓我是肯低头的。

可是巡警打骂我们的时候,说的话很难听,他死戳我们的脑门,恶骂道:“有人生没人教,我就代替你们早死的父母教育你们两个兔崽子!我呸!什么叫抽油水?你们懂得可真多,我先抽死你两个小猪油!打落你们的尖牙!”

巡警用棍子教训我们一顿,又吐了我满脸的口水,才解了心头之恨。之后我们看见他都要绕道走,少去他巡视的那片区域了。但是我不服气,想方设法让慧卓写了一封检举信,做匿名市民去举报他贪污,以及滥用职权打人。

我们都负伤了,慧卓皮肤比我嫩,身上很多地方被抽得红肿,紫红的伤痕一条条交错,碰一下都疼得不得了。我皮糙肉厚,没有他这么严重,心下懊悔不已。

这一次害到了慧卓,我很过意不去,决定以后不逞口舌之快了,也不再用那个鬼点子去讨赏钱。

慧卓说的对,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