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麦田教堂

麦子成熟的季节,我和慧卓会悠闲地去郊外放松玩闹。几年来辗转在熟悉的区域等家人,我们常常也会失去信心。慧卓建议我们不用等得那么紧巴巴的,该来的总有一天会来的。

说不定,爸爸妈妈同样在其他地方寻找我们呢?

慧卓总是能说出很多宽慰到我的话,让我放心暂时去别的地方走一走。

我们在金黄的麦田里疯跑玩闹的时候,是如此的惬意放松。我和慧卓在馨香的麦子丛里滚来滚去,互相骑到对方身上去挠人痒痒。那些成熟茂密的麦子触到皮肤虽然有点儿刺痛扎人,但是我们早就习惯了。

没有什么比吃和玩,能让人暂时更不在意那些不痛快的了。

慧卓掏出保存好的一块干粮与我对半分,他细细咀嚼,我也慢慢地吃。二人要是渴了,他拧开之前灌好水的旧瓶子先递给我喝,他再小口小口省着喝干净的水,有韧劲的干粮加大半瓶水足以让我们肚子饱起来。

人饱了以后,闻上麦香,晒着暖阳容易发困,彼此便躺在麦田里眯着眼睛休憩。我躺在慧卓肚子上的时候,能听见他肚子里的响动,像空旷的自动运转的工厂,零零碎碎的,发出咕噜叮咛的声响……

我便听着慧卓肚子的声音,渐渐安心沉睡下去。

我仿佛睡在了深邃的海里,越下沉越深,做了一很久醒不来的梦,梦境不断变换着。时而感觉自己穿梭在雾气里,似乎将永远地醉倒麦田;时而感觉自己化做了拥有神圣双翼的鸟,飞向了从前去不了的花林仙境,也飞往回家的路上……

醒来以后,我们在暮色昏黄的麦田里充满精力奔跑,或继续躺着滚着,遥看太阳在天地一线的远处缓缓沉下,只剩一丝光明的残余,剩点儿红火的紫霞孤寂萎缩,隐隐约约消失,直到被黑夜湮没吞噬。

然后,我们再找个干燥的地方睡觉。

吃了睡,睡了吃,无拘无束。饿了,我们就在野外找果子,挖土豆和收集一些农作物。期间捡好容易燃的干草和木柴,最后用以前捡来的打火机生火烤食物。

我和慧卓都喜欢夏天,夏天容易生存一些,即使被雨淋了,没有冷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们最讨厌冬天了,生火困难,冷得要死,裹上了捡来的破烂厚衣服都冻得浑身骨头发痛,身上各处冻疮溃烂,哪里都是问题,既要不到多少钱,还找不到什么吃的,困在了生存的死局里。

幸好慧卓聪明晓得去找找鼠类动物的洞口,不得已掏掉大半它们的存粮,让我们勉强垫肚,也没有做到太绝情的地步把小动物的存粮掏光。

等来夏天,真是绝处逢生。我们学着鼠类囤些能久存的粮食过冬。

到了雨季,不出太阳的话,麦田变得潮湿不宜久留,我们便到其他地方避雨了。有一天我们走累的时候,在郊区发现了一座破旧的教堂,看到它的那一幕,我们顿住了脚步,凝望这间即将成为我们新据点的破房子。

慧卓问我,你能看到什么?这是一种让我去想象的问话。

他说,他看到了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样子。

我想,我的联想更有趣,我好像看到了两个穿骑马服的西洋男子,他们都在高大的马背上注视着我们,正彬彬有礼邀请我们进去。两只马如主人一样很神气,一只棕色,一只黑色。他们请我们进去休息过后,想带我们去骑马找找回家的路。

天,我们穿进去后,还真在荒废的教堂后门发现了皮毛油亮的棕色骏马,只不过是孤零零的一只,它深邃漂亮的眼睛很大,睫毛很密长,正半垂着眼眸低头吃树边的绿草。

它身上没有马鞍绳索,由此可见,那很可能是一只野生的马儿。我和慧卓发现它,比发现废旧教堂还要高兴。我们试探着小心翼翼去抚摸马儿的前半身,它那长长的浓密尾巴扫着蚊虫,蹄子略抬了抬没有踢起来,没有太抗拒我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吃草。

我很想骑一次马,我在后院附近找来一块垫脚的木箱子,便费力爬到了棕马的厚背上去。

慧卓总是很担心我,他认为我这样太冒险了,但他看见棕马依然没有抗拒我的情况,逐渐放心了下来,甚至蠢蠢欲动也想要骑马。

我上去以后由于恐高,加上棕马的皮毛太滑溜,没有什么能抓稳的地方,我坐不起来,只是趴着将头放在马颈上的毛发处微蹭,寻求温暖的庇护。

这些日子以来,我过得很辛苦,于是我对棕马说,马儿,你带我去找妈妈吧。我啜泣着,脸上掉下来一颗颗眼泪,咸泪滑落到野马光滑的皮毛上,落入本就湿润的土地里,仿佛会使我的愿望生根发芽,总有一天,这块有我眼泪浇灌的土地上会长出绿叶新芽。

马儿的瞳眸像一块儿圆镜子,倒映着慧卓同样沮丧的样子。

我把鼻涕擤在马的鬃毛上的时候,它停止了吃草,轻微嘶鸣一声,便来回踏起了小碎步,转悠着向院子外面走去。那个时刻,我真的以为童话即将发生,这只强壮的马会通人性地带我们去寻找父母,可它只是带着我慢慢地朝外走去兜圈子,我也感到新奇高兴。

慧卓在我和野马身旁紧张相随,呼唤我快下来。否则这只野马跑快了,都不晓得会把我带到哪里去,我们要是分开就不好了。谁知道这只马会不会突然持续奔跑很久。

只是这只高高的野马在走动之际,引得我不太容易下去,我左看右看,找不到能下去的方法,真是骑虎难下。慧卓喘息小跑着张开双手,让我跳下去,他一定接住我。

犹犹豫豫半晌,野马已经越跑越快了,要是再不下去,我肯定会和慧卓分离的……甚至失散,再次走丢,有可能永远分离。

一想到这种可怕的后果,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心彻底一狠,便闭上眼睛,信任地朝慧卓的双手扑过去。他总算学到了点我平时的身手,抱着我一起就地滚落,防止生硬死撑受伤。我们配合得很好,安全落地。

我和慧卓坐在泥地上朝那只还算友好的野马道别,才起来拍拍屁股重新进教堂探索一番。

我们在教堂里发现了很多剩余的蜡烛,和一些布满灰尘的白布,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有用的补给。

我搜出打火机把蜡烛都点燃,我和慧卓待在那些奇怪的圣象面前,看着彼此闪动着烛光的脸颊,不约而同许了一个愿,那就是早日找到父母。每到一个有中西宗教的地方,我们都会虔诚跪拜,重复许下这个愿望。

这一次,我和慧卓还对着十字架拜了个把子。

我们不知道确切该怎么拜,只是按着我们随心所欲的方式来。

我慧卓,愿意和成滨拜把子,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直到生命尽头。

我成滨,愿意和慧卓拜把子,从此患难与共,直到死亡。

我们各自说好上面两句,才异口同声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找到家。

晚上,我们钻到长排的硬硬的椅子上下随意躺着聊天。一个躺在椅子上面,一个躺在椅子下面,并盖着白布当被子,我甚至开玩笑将白布盖上头假装已经死了,请求安息。

慧卓在椅子上伸手拉下我盖过头的白布,求我别这么晦气。

在这座破旧的教堂里,我梦见了我的母亲,但那是我记忆里真实的一幕,绝不只是梦境那么简单。可惜的是我只记得她的背影,只有这一幕印象深刻,其他的我毫无印象,怎么想都记不起来更多的。

我真恨人类的记忆,时刻在清洗似的,随着时间推移会忘掉很多很多事情,大事小事,重要的事无一能幸免。

幸好,我起码有一点她的记忆,如果再让我见到这种背影,我心虚地相信,我一定能认出她来。

我母亲大约是个漂亮的女人,且不是一个穷人。

她的背影穿着就很漂亮。

残存的记忆深处,那高挑女人贴身穿着裙子,可能是中式旗袍,可能是西洋长裙,都外套了一件毛呢长衣,肩上还有毛绒绒的披肩。

总之这背影如贵妇,一袭衣裙,大约穿戴了动物毛的披肩,她在暗长的走廊里款款离去,步伐摇曳生姿,阴影又很孤独寂寞。

高跟鞋的声音踏踏的……

我只记得亲生母亲的这一幕,还记得妈妈给我穿法兰绒的衣裤。

我无数次梦见她的背影,就是看不清脸孔。我也梦见过爸爸的形象,但永远只有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形,他有时候西装革履,有时候一身粗布行头,总是在不断变化,唯一没有变过的是一团雾气遮挡了他的脸,和梦里的妈妈一模一样。

我真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即使是在梦里的其他样子也好,我的梦真不争气。这种不争气,甚至会把我从梦中气哭到醒来,便发现又是黄粱一梦。其实有时候我能知道我在做梦,当我知道的时候,梦境总不幸坍塌,就会很容易醒来。

慧卓也跟我交流过他的梦。他说,他们家很温暖,爸爸妈妈都很亲和善良,长得就是普通人的样子,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没有什么特别,但让人看了就喜欢,很平易近人。

慧卓说得很像他自己,他长得也没什么特别,但让人见了就喜欢。

唉,我们总是在想父母是什么样子,妈妈长什么模样,爸爸又长什么模样,心生期待。

当晚,我们还做了一个共同的梦,我们梦见了白日里我说的那两个骑马的西洋人。那两个人在教堂请我们饱餐一顿后,便骑马带我和慧卓回家,他们知道我们的家在哪儿。可是他们是骗子,他们把我们送到河滨附近,就掉头走了,只是让我们在那里等待,别到处乱跑。

醒来后,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启示,所以重新回到了各处河滨终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