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能怎么办

冬日冷冽的尽头,我们依依不舍踏上回归上海的小路。

一起与猎户夫妇快乐安稳生活了几个月,哪能没有感情呢?我们和他们已经有些像亲人了。

分别前夕,流露了一丝惆怅的猎户送了我们一块儿珍藏的铜皮打火机,还送了很多能吃的肉干给我们生存一些日子。并且有一笔对他们来说不多不少的钱,而对我们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生存费,可以不愁吃穿好一阵子了。

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甚至送了我们一块儿珍贵的动物皮毛,希望以后能为我们保暖,别再像从前那样挨冻得几乎惨死。

刚开始慧卓不想白白再收他们那么多恩惠,我一向照单全收。

猎户露出威严固执的面孔硬塞物资给我们,老妇人也喋喋不休地好心念叨,慧卓才终于肯全部接受。

他们是我们目前见过最好的人,托他们的福气,在遇到他们之后,我们的好运也陆陆续续来了。

走之前,慧卓先返回去跪在地上向他们磕了一个响头说,虽然我们不能做他们的徒弟,但是他发自真心地想要叫上他们一声师傅师娘。救命救济之恩,没齿难忘,以后有能力了一定回报。

我反应过来,也跪下嘹亮地分别叫了他们一声师傅师娘。

老妇人擦擦松弛泛红的眼睛,赶忙扶起我们。

猎户也搭了把手扶起我和慧卓,叫我们把书信安全地送到上海的儿子手中去,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正是,我们答应做了邮人,帮他们给在上海读书的儿子玉春送去肉干等食物,以及慰问的家书过去。

原本寄宿学校的看守员叫我们把东西放在门卫便是了,我们不肯,坚持要亲自交到玉春手中,才感到安心完成了报答的任务。

看守大爷见我们如此固执,便无奈地差了个路过的穷学生去教室找玉春过来。

看守员刚好认识玉春,因为玉春帮过他的忙,否则他是不会费事通融让学生见没有底细的校外人员的。

一身黑灰色中山装的玉春见到我们说明来意,很感谢我们跋山涉水送家书和很重的包袱到学校来,便约好星期六请我们去校外吃顿饭。

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正直善良。

玉春看起来也不嫌弃我们,可能是我和慧卓从他家刚出来,穿着暂时干净,不像街上那些苍蝇似的流浪儿,他才把我们当做寻常人看待。

因为走在街上,玉春也会皱眉躲避那些浑身脏臭混乱的流浪儿,甚至觉得他们很惹人厌,忙忙拉着我们快走。

我和慧卓面面相觑,做完该做的事,吃完这顿饱饭,便准备不再打扰他们家了。

原本我们还想和玉春交个朋友来着,毕竟他父母对我二人恩重如山。

现在我和慧卓只向玉春承诺,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麻烦我们,能做到的事,我们一定帮忙。

不过玉春似乎也想保持距离,只是客套应承了下来,没有当真,请我们吃完基本的人情来往的一顿饭,他便回学校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

而慧卓看着玉春挎着书包走进学校的背影,始终立在原地,把恩人之子都送回了学校,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我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前前后后,我注意到他总是尽量不经意地去看玉春的中山装学生服,压抑着某种渴望。

我何曾没有想过上学呢,去过那种庸俗的既定的人生,对于我来说是庸俗的,我也想过安稳度日。可是我一想到被关起来失去自由,且不能自主地去寻家,我便失去了上学的兴致。

慧卓有些不同,他与我一起寻家,大多是陪伴我,顺着我,顾念我们这份相依为命的友情。虽然他也很想找到家人,但似乎觉得已经不容易实现了,是一个飘忽不定的白日梦。

有时候我察觉他如今更想过安稳的生活,去上学读书学习,他也许想过如果当初没有从孤儿院里跑出来,他现在应该也能坐在教室里,和玉春走一样的路,有着光明的未来。

也许他也会认识同样喜欢学习的玉春,与玉春成为好朋友,两人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侃侃而谈。

在小摊贩的饭桌上时,他们正是如此,只是眼下被一条看不见的沟壑给隔开了,即使聊得再尽兴,各自选择不同,终究不是一路人。

慧卓倒是坚定与我这样的小无赖成为了一路人,很多时候,让我纳罕。他后来说过,可能是因为桥头有缘分认识的那一日,他想照顾我,就这样从此不抛弃彼此,继续照顾下去了。

但是在慧卓面前,我总是装作对他的渴望一无所知的没心肺样儿,继续完成我的理想,完成一份有可能渺无希望的梦。谁知道呢?我不在意,活一日找一日,这就是我的执着。

他的执着里或许有一大半的我,否则他也不会次次毫不犹豫选择了我,这样我便踏实很多。

很快到了一次几乎快熬不过去的转折点,我才终于顺了他一次。

没想到我们熬过了漠然的冬天,熬过了老居三和巡警的威胁,却没熬过慧卓再一次痛苦生病。

我病愈后没有落下病根,抵抗力顽强,起码一直明朗健康。但慧卓的身体底子弱些,在换季的期间容易感染各种病菌从而生病,有时候走几步路都气喘不止。

慧卓面色憔悴整个人越来越瘦了,近来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他身体本就不算强,如今反反复复生病,更是折腾得消瘦萎靡。

我发育算良好,虽然没有他高,扎实得看起来已经比他大了,于是不由得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

病恹恹的他在桥洞角落里闭目蜷缩起来时,我总算明白他俯视着想照顾我的那种心情。

遥想起从前,便忆起他当初觉得我小巧玲珑极其惹人爱的时候。他数次形容过我很小的那会儿小巧玲珑,精致漂亮,头发是天生浅棕色的,嘴巴鼻子被桥上的冷风吹得红通通的,深邃而又清澈的琥珀色的眼睛也红红的,委屈抿着嘴。整个小模样看起来像橱窗里能换动表情的伤心的洋娃娃那样可爱。

其实当初我们也分不清谁大谁小,只是以谁个子高一点儿,谁头发多一点儿,便来判断年纪大小的。我们只能这么做,又没有其他方法来判断,我们连自己到底几岁都不知道。

最近慧卓都待在桥洞里养病,我阻止他出去讨钱,数次把他按在暖和柔软的动物皮毛里围着休息。虽然我们如今的补给还有,但经历过几番冻死饿死的事,本能便居安思危。

慧卓始终以哥哥自称,即使快没有我高了,也想博回照顾我的责任。他的顽固也有很多方面,这是最顽固的地方之一,另一方面便是约束我做坏事,他生怕没有他在侧,我又出去干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有时候,我怀疑他上辈子真是一个奶娘保姆。他很会干主妇的那种活计,总之在我们漂泊的那些据点,主妇确实算是他的职位,我衣物哪里破了,他都能用随身携带的针线帮我细致缝好,且手艺不错,缝得牢靠。

破旧的衣物还能再穿几年,除非长个子了穿不下,而用来做补丁布料。

他煮东西也很麻溜儿,味道入口好吃,如店铺和摊贩上售卖的街边美食,不像我把食物做得只是任务一样,味同嚼蜡。所以从前我们找到不少食材之后,他也会研究着做点小吃让我拿出去卖。

不过我去叫卖的话,总会惹到一些霸道的地痞流氓收取保护费和摊费,如果不老实上交费用,他们就会捣乱,让我们没有小生意可做,赚的那点儿小钱便被抢得所剩无几了。

由于我乖戾张扬的个性不服输,忍无可忍之下与他们这些真正的坏蛋争抢打架。虽然我能打也抗揍,但抵不过人多势众,我被围殴落得一身密密麻麻的淤青伤痛,慧卓见了伤心便不让我再去了。

否则他也会和那些狗屎般臭的大街痞拼命打架的,他这么弱不禁风,我不想连累他,最终作罢。

我想听慧卓的话做个善良的好人,可那些人总是逼得我变得和他们一样肮脏。

为了使自己变好,为了给痛苦的父母一个交代,我常常努力听从慧卓的话,回头是岸,在嘈杂的充满妖魔鬼怪的路上去改变着走正道,即使难免委屈了自己。但一做好人注定磨难重重,这是一条注定消耗自我的让我痛恨又向往的光明之路。

虽然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们就这样尽量保持踏实的秉性,一路磕磕碰碰活到了今日。

而慧卓的弱体这阵子愈发养不好了,他从早到晚都在咳嗽不止,咳嗽得心肺都要吐出来似的。

我只好彻夜难眠照顾着他,几次喂他喝下包来的熬好的中药,他也都呕了出来,几乎什么也吃不进去,最多喝一点儿汤勉强垫垫胃。

见包来的药都已经压不住慧卓的病,我悄悄把攒来的钱,都拿去请老街弄堂里的年迈的中医。

在此之前,我已经劝了慧卓好几次去看病,他为了省钱不肯去,我也把他以前批评我的话还给他,拖成大病如何是好?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拖得越久,花的钱越多……

稳定的金钱和健康的身体当然都重要,我们比谁都要明白。互换位置以后,清醒的那个人总是能理智起来。

我以前有次病来如山倒的时候,也不肯去看医生,那时候我们仅剩一点儿吃饭的钱,跟如今的境况相比起来,那时候我不算真正的固执。

要是像眼下这样有条件,我肯定早就去看病了,毕竟猎户夫妇补贴了我们很多,吃穿补给暂且无缺。

我当时不想让慧卓饿肚子,病治不好,起码能有口吃的。我那一次差点病死,是我生病最严重的一次,我很少生病,但一病起来要人命。

涉及到我的安危,慧卓便不听我的意见了,强制带我去看病,花了钱,我的病还是不怎么见好,又没有饭可吃。

真是走投无路,慧卓才第一次自主跑去偷东西,他在我面前拿出那些偷来的食物,擦着眼泪叫我好好吃。

他说是因为我不见好,他才哭的,希望我快点儿好起来,哪怕再多做一些事,他都没关系,只要我能好。

是我猜出来沉重的他去偷东西了,他瞒不了我。

可我知道,这只是一半的原因。他破例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不能原谅毫无办法的自己,又为久病的我感到绝望,许多事如重山压来,使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冒出来。

他盗窃的行动还笨拙,被人逮到打得浑身是伤,遮都遮不住。

那是他不停地偷了好几次的第一阶段,在背地里承担所有哭得很伤心。

我悄悄看见了食不知味,心里很难受,连慧卓这种天生拥有好品质的人也折了腰,他还受了那么多伤,我负罪感浓重。

如果是他自己,他肯定宁愿病死,也不会去行不轨之事。

我很难过,他为我做了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心中多么过意不去。虽然我嘴上总是厌烦他那套文明做人的道理,背都会背了,其实心底很敬慕他这份清白,也喜欢维护他那份清廉正直气,所以我才甘愿让大令他做我的哥哥。

迷路的我就像个弱小的原始动物活在残忍冷酷的黑暗环境里,被野人们肮脏同化,但也勇士般保护了一束正道光明不被消灭,尽管自己罪孽深重,我永远会站在背后默默维护他。

慧卓还去偷过潲水。是在巷子里的饭店后门偷来的,这些潲水都是一车一车拉去卖给喂猪的。我们活得连猪都不如,饿得吃潲水都吃得狼吞虎咽。

我最不愿意回想起慧卓为我去盗窃的事了,一想起来我胸口便闷痛,我发誓再也不要让他为我磨灭尊严。于是我明白,这就是他看着我为这个小家去偷盗做坏事的心情,因此才终于自发性的想通了好转起来愿意改正坏毛病。

我下定决心尝试改正缺点,以及希望自己别再拖累慧卓,我的病便神奇地跟着好了。

主要是慧卓在外游**想方设法糊口时,从一个老人家口中听说一些治病的法子,私下帮我按穴位理疗,我才真的渐渐自愈了。

总之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治病法子,还是我的身心争气,大抵都有,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相信,这一次慧卓也会吉人自有天相的,我相信好人有好报,尽管在其他时候我觉得那是个自欺欺人的屁话,在他久病成疾的时候,我真的愿意这么相信。

可是我请来的出诊的老大夫把了把慧卓的脉,大致查看他的口鼻眼睛后,先生那张充满褶子的老脸即刻微变,高耸的颧骨和脸色都发青了,便急忙搜出一条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眉头紧锁诊断慧卓患了肺痨,已经是后期了,吃中药不顶用的话,他诚实地建议,还是去医院里看看西医比较好,西医的药物能治好肺痨,只不过费用很多。

老大夫已经观察到了我们两个孩子住的是什么地方,医者仁心,唉声叹气不收为我们出诊的费用,只便宜点儿收了一些缓解病症的中药的费用,让我继续熬药喂他续命。

老大夫也给了我一条帕子,教我照顾慧卓的话,也得防止传染,这病传染性强,别再搭上一条小命了。

老头子话里话外都在说慧卓命不久矣。虽然他比较好心,我还是暗自气得送客,不想再听他那些絮絮叨叨的废话,甚至骂了他一句庸医。

听到庸医这句话,他才头也不回地气走了。数落我们这种流浪儿心不存敬畏,让他好心没好报,老天爷都要罚。这话倒是令我心里发紧,捂住了自己该死的嘴。

我只是很气馁,为慧卓焦虑得脾性愈差,才口不择言,说出对于一个行医一生的老大夫来说,侮辱性很强的话。

我给睁不开眼睛的慧卓喂黑苦的中药,心里想的都是去看西医的事,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眼下急着也攒不到。

我于是把老妇人送的动物毛拿去卖了,也没换到多少钱,没有我想象中的值钱,也许是我心急不识货被老奸巨猾的当铺掌柜给骗了。

我拿着仅有的这些钱,仓促背着慧卓去最好的西医院,可是肺痨看到一半钱不够到底是被人漠视了,西药真的贵极了,把我卖了也不能凑到那么昂贵的医药费。

那时候在医院里的想要得到救治的穷人多得人挤为患,每个人都在无声哀嚎,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我们算哪根葱,让人家垂怜着给免费治病?

更何况大医院也做不了这种慈善,每天人来人往的人流那么多,帮得了一个帮不了所有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救急不救穷啊。

我沮丧背着慧卓走出医院人来人往的长廊时,撞到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儿,他莫名其妙把手中的糖果递给了我,冲我露出了一抹好奇的微笑。我接过沉默地走了,没有心思注意别的一切。

我把这个糖咬开一分为二,让自己与慧卓一起尝到甜头,慰藉疲倦不堪的精神。

这时候,我想起我们过去遇到的那些同样命运坎坷的小流浪汉,他们有的不断地问,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管我,我不想来到这样的世界。为什么我不能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为什么呢?为什么……

有的说,即使一路经历那么多,也不后悔来见识一遭,但是好苦……起码能尝尝甜头也好……好想吃糖啊……

我们就想办法帮一个营养不良的快要病死的小流浪儿去搞糖,没钱买不到,我只好去偷。

只有慧卓是去求摊贩大发善心赏一点儿给他,他当然没求到这些馋人的糖果,即使他跪在了地上百般哀求,人们水深火热司空见惯,没有精力再施舍别人,怪谁呢,每个人都不容易。

此刻,当我们回到桥洞这里,仰望起湛蓝广阔的天空,嚼着嘴里的糖舌根却发苦发涩,咸咸的忽冷忽热的泪水也流进了嘴里。

这颗迟来的糖没有想象中的甜,我的味觉里全是糊味,酸甜苦辣,混合着刺得我鼻腔流出黏糊糊的涕泪,我把粘稠的**都下意识吸进去吃掉了,恶心吗?

即使是化粪池和路边的屎,也没有我们的生存恶心,什么都没有我从头到尾品尝着的生活恶心。

慧卓胃口差再一次吐的这一天,我擦着眼泪也呕吐了,浑身上下酸水直冒,吐得肚子绞痛,彼此抽搐**,我能怎么办?

我又能将受罪的慧卓怎么样?

怎么办?

我从小常常被这个永远会不停冒出来的问题想得头痛欲裂。

我到底该怎么办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