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洋天使

那日黎明,一丝暖阳从西方的海上徐徐升起,光明照射到了这片既富有又贫瘠的大地上,对我们来说却没有什么作用,没有多少温暖,破天忽冷忽热,难免给我们带来麻烦,我们仍然在黑暗当中摸瞎过河。

这天空是他人的蓝天,这逐渐明媚的阳光也是他人眼里的,与我们似乎毫无关系。

这日清晨,慧卓闷闷咳嗽终于吐了一口鲜血出来,这口血他顾及着我而憋了好久,整个脸色脖子都泛起鸡皮潮红。他稍后咳血不断,发烧加上一直咳嗽,他似乎得了慢性哮喘,呼吸都是有口水拉丝一样扑哧扑哧的含混声息。

慧卓如透明易碎的玻璃,如病美人几乎香消玉殒了。

我无计可施,时而在原地搓破了头皮,时而绝望地走来走去缓解沉重的情绪。

慧卓抬起手臂,我识相迎过去带给他宽慰,而他拉着我的手鼓励说,别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使他不在了,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找到回家的路,也许他不在了,我的理想才能得到突破点,老天爷会可怜我,让我真正的家人接力棒找到我,来替代他照顾我,原谅他最后这些日子真是一个不合格的哥哥。

我擦着干涩的泪水,让他别犯傻了,睁眼看看今天的天空,天气很好,别再胡言乱语了。

慧卓昏昏欲睡确实不停胡言乱语,甚至说出了他内心一直以来想要完成的事,他为我而压抑的渴望,这是在他清醒时绝不会轻易说出口的真心话。

他想要上学读书,想要拥有很多友爱的同学朋友,他的梦想是做老师,他长大后想要在一片光明的教室里,教着顽皮可爱的学生们……当然,他最想教好的,是兄弟成滨。成滨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他有信心教好我,他就是这么把我拿来当实验,看看自己有没有资质来做小老师的。他想,他很有天分,连我这么顽劣固执的人都对他敬爱有加,他没有白费,他感到自己已经成功了。

这些便是他病中碎碎念的真心话,大约是故事讲惯了,他有时候是第一人称吐露,有时候是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名字讲着,他很混乱,浑身滚烫烧得厉害。

我悲从中来之端,忽然被他这番话点醒了,终于迟迟想到要怎么办了!

我可以再次送他回孤儿院和福利院呀!我真是蠢笨竟然忘记了这一条路,虽然我为这个冒出来的想法感到不切实际。

我们已经长大了一点,浑身又跟乞丐一样脏旧,再者慧卓患的是传染性强的肺病,容易感染到其他孩子,孩子们都脆弱得很,收容所的人们很可能会为了整片森林而把我们拒之门外的。

因此,我从一开始便决定隐瞒慧卓患肺病的事,假如他们赶我们出来,我们还可以赖在福利院和孤儿院门口大做文章!如果他们不想出现丑闻的话。

在这之前我想过去找玉春帮忙,也想过再去找猎户夫妇,冷静下来,我思及他们的家乡比较远,在乡野外也没有高明的医生,不是一个好去处。

如今,我不得不先在市区里搬救兵,我找到了附近最近的一家福利院去,这是当初收留了小囡的福利院。

但是我还没说明来意,守门的老人便面容冷漠驱赶了我。我便觉得当初把小囡放到这家福利院门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样的福利院能有什么好?她在里面过得上好日子吗?可是我来不及再想小囡未知的生活了。

我马不停蹄去了其他的孤儿院和福利院,不管是民办还是公立的机构,无一例外都拒绝了我。这些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洋人办的儿童收容所,不管是守门人还是教工职员,竟然嫌弃我是个半大不小的地痞乞丐,就这样把我给驱赶走了,他们还说我肯定是个小无赖。

谁叫我长了一副鬼灵精的看起来很不安分的面孔呢?已经被社会打磨过了,瞧起来没有那么像好孩子。他们已经从这种孩子手上吃过亏,所以不愿意添麻烦要我们。

要是慧卓在侧的话,肯定会说,岂有此理。

要是慧卓那副老实的小模样出现来求助的话,还有可能被收留,但是他现在适合静养,不适合奔波,我得确定了地点才好把他搬过来。

否则我怕将他折腾得更严重,他已经垂危了,我也没有多少力气背着他跑来跑去。

我每次愁云惨淡回去看情况,都忧心忡忡怕慧卓死掉。不管是出去还是回来,都怕得要死。

至于外面那些儿童收容所简直把我气得鼻孔冒烟,我也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才会懊悔从前没有珍惜让慧卓安稳生活的机会。

我兜兜转转几圈,最后是好不容易在一家远点儿的教会孤儿院找到负责的好人,肯跟着我去桥洞那里救慧卓的。

我出去之前已经尽量收拾掉慧卓咳血的证据,在岸边接水把他身上打理得干净整洁点。但当我带领着头戴黑白袍子的修女过来时,慧卓嘴边和身上又出现了血迹。

我很怕修女掉头就走,于是马上扑过去遮挡着要擦掉他那些血迹。

修女力气足一把将碍手碍脚的我拉开,用撇脚的有点儿口音的中文数落我,小东西,你压到他了,干吗激动成这样。

喔,天呐!她睁大眼睛的这声高呼,仿佛瞬间穿过我胸腔化成手提起了我的心脏捏住。我在心里也像她一样糟糕叹了声,天……被她发现了,她还这么夸张,她肯定不要我们了。

我心脏被惊呼乍然提起又缓缓沉下,而修女蹲下来毫不犹豫抱起了慧卓往外跑去,责怪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人救他!这个可怜的孩子都要快死了!

我匆忙收拾起早有所准备的包袱,一边跟随修女急急忙忙的步伐,一边向她解释,那些儿童收容所拒收我们的事实。

这下,她恨铁不成钢而心急的那点儿责怪变成了同情愤懑,也似乎有些理解那些收容所。她说,如果可以倾尽全力,大约没人想要这么冷漠,那些机构要么快要负担不起了,要么在我们这种外来的半大不小的孩子身上吃过亏,要么担心慧卓的病给其他孩子带来危险。

她讲起有一阵子,孤儿院和福利院附近出现一群流浪乞丐犯罪团伙,他们游走在各处装可怜,博得大家的同情心,进了院里以后老实几天放低人们的戒心,然后摸清状况后,在夜间趁大家熟睡,里应外合偷盗了大量的慈善资金!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这些机构的教职工们后来才谨慎很多。

原来如此。

当慧卓等到救助的这一时刻,我不再责怪任何人了。

修女叫了辆黄包车马不停蹄地先送慧卓去了那家最好的西医院,她临时把我们送到医院,让医生为慧卓进行急诊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所幸她和这家医院的医生护士认识,才能顺利通关,让慧卓及时得到救助。

毕竟教会孤儿院定期要让医生护士过来给大人和孩子们一起进行体检,便与他们有了长期合作。

咯血而有些窒息的慧卓进入手术室以后,修女匆匆忙忙准备回到学校取钱,我死死拉住她既长又清香的柔软袍子不放。她明白了我的担忧与顾虑,只好打算去医院办公室借电话,叫人送手术费来。

她去打电话我也寸步不离跟着她,她摸摸我的头自叹,看看这个不幸又有情有义的孩子经历了什么,这么没有安全感。她可是修女啊,怎么会说话不算话,或者半路跑路呢?那样的话,怎么会对得起她的信仰。

再说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也不是吃素的,肯定会把账算到她头上去。

她微笑着主动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她请我记住这个平凡而普通的名字,德丽莎。如果我怕她一走了之,或者不负责,此后便通过名字找上她,然后向教会投诉她,让她失去做修女的梦想。

那时候我想,她真傻,怎么会有人主动把自己的弱点告诉别人,还让别人掣肘她。可能是假的呢?同时我更愿意明白,她是为了让我放心,才这么开玩笑轻松一说。

德丽莎修女的名字是我在教会孤儿院里第一个深深记住的外国人名,她也是我童年少有辨别的出不同面孔的外国人。大抵因为她是第一个向我伸出援手的西洋天使,并且不嫌弃我们,也没有真正的让我担忧过什么。

那些外国佬尖锐强势的长相对我来说相差无几,长而古怪的名字也很难记。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他们奇形怪状的样子,喜欢观察他们,有时候无礼看得目不转睛。

但是德丽莎修女是柔和婉约的,稍微有一点东方人的形象。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有中国血统的姑娘,她母亲是地道的亚洲人,父亲是教堂的神职人员,起誓终身为教会奉献,不可结婚,但因为认识了她母亲后情不自禁犯忌,最后东窗事发,便羞愧自缢了。而她母亲生下她后,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在这样的社会上生存困难,不好独自抚养她,便写下一封信将孩子悄悄移交给了教会。

德丽莎是由老修女抚养长大的,也清楚父母的故事。

所以德丽莎梦想做修女是为了弥补父亲犯下的错误,和自己存在本身的污浊,也希望在外漂泊的母亲放下心。

我从小在内心深处认为神是为我们服务的,如果不能,他叫什么神?那他应该叫神经。如果有神,大概是我的傲慢惹怒了他,他才卑鄙地将我丢落人间流浪。

这样的我,即使是从前到现在都不能理解保守的他们所谓的罪行。严格来说,除了寻家,我没有信仰,甚至不喜所有的宗教,在它们不能帮助我的时候,宗教里的这些条条框框也使我厌烦不已。

但并不妨碍我认为德丽莎是个刚柔并济的好人,是个美丽的天使。

她拯救了慧卓,是我多天泄气以来,出现的一抹灿烂的夕阳之光,也是我早上睡醒终于所看到的太阳的那股光芒而温暖了我们。

德丽莎修女很负责,她知道我防备心强,也不愿意和慧卓分开,所以暂时让我待在医院里一起看守照顾慧卓。

她知道他罹患的是传染性强的疾病,知道他一息尚存,都从没有放弃过他,她甚至回到教会与学校里尽力争取了不易的捐款来为慧卓治病。

手术费,长期的住院费,连日的打点滴加上吃西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那真的是一笔巨款。

德丽莎修女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抱怨过半分有关于金钱的事,她只是微笑着摸摸我们的头,让我们两个小家伙别担心医药费。我们的背后是一整个教会与孤儿院呢,教会里还有很多社会上的富人教徒定期捐款做善事,不用太愁经济。这些金钱的去处,就是拿来帮助我们这些弱小无助的孩子,才升华了它最应该发挥的作用。

只是教会和学校上头多处需要拨款生活,大家庭全体成员很多,公务很杂乱,难免周转不开,理清了得到批准自然按顺序来发放资金。

待慧卓差不多病愈之后,为了减少这阵子花费的支出,德丽莎修女终于把我们带回了教会孤儿院里规律生活起来。

但由于慧卓的病气未过,为了保险起见,慧卓被隔离在校医那里住下,得时刻观察一段时间,确认安全无误才能放出来与所有的孩子一起生活。包括曾经照顾病人的我与德丽莎修女,也被纳入了观察的小队伍里。

虽然我和慧卓初来乍到,但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生活的期间真的很和平开心。

慧卓病中无聊的时候,早就听我说过他生病前后的来龙去脉的事情了,他对我和德丽莎修女感恩戴德,也很感谢后来的校医。

校医也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年轻人,他是自愿来到中国行善积德,帮助弱势群体的。

怎么说好呢,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我们当时落后的国家,但他又觉得中国是一个古老又神秘的国家,有好几千年的文明可以研究呢,抱着一种好奇心辗转来到这里旅游,长途跋涉去了很多个千姿百态的民族圣地,逐渐真正喜欢上了这个五光十色的国家,如今他姑且在上海落地生根,最后学以致用不停地行医救人。

他不只是在校内工作为孩子们治病,得空了也在外头摆摊帮排长队的穷人治病,不过这些落后的穷人有时候让他很头痛。因为他们既无知又固执刻板,过于相信自己,喜欢愚昧地用偏方导致加重病情,很难配合医生正常的治疗。

校医的名字没有那么长,他似乎知道我们记不住一样。只跟我们说,他叫艾伦,叫这个名字就可以了,当然如果想叫他哥哥也行,院里很多孩子都这么叫。

我认得出他穿着一身中长的白衣外套,所以也逐渐分得清并记得住他的面孔。慧卓和院儿里其他孩子都尊敬地管他叫艾伦哥哥,只有我直呼他的名讳。

艾伦乐呵呵说,终于遇到一个不那么客气的孩子了,他在我这里要无拘无束一点,他有时候真不知道怎么对待那些懂事的小宝贝,被尊敬得有点无措。

当然孩子们的那些繁文缛节都是中式老师教育的。

艾伦相信不久以后,我也会变成那副拘束的模样,所以趁此之前,他开明地与我称兄道弟,我们之间没有规矩,放肆玩闹且畅聊得很愉快。

尽管慧卓也喜欢艾伦,但不像我胆敢在洋鬼子身上爬上爬下开各种恶趣味的玩笑。比如我扯住他头上两边的金发,管他叫作金毛怪,看我收了你。

他哭笑不得。

有次门外路过一个红发小孩,我睥睨着又管人家叫作红毛狮王,她听了觉得狮王不错,守在隔离室外头好奇地问我狮王有红色的毛吗?

我想了想,再管她叫作红烧狮子头。她总算听出来我在挫她的锐气了,哼了一声便掉头走了。

小红毛狮王走后,艾伦医生问我,怎么人家是狮王狮子头,而他只是一个小怪物呢?他难道不高大威猛吗?我遂如了他的愿,重新给他换了个绰号,叫他金毛猎豹,矫健美丽。

而慧卓觉得白衣天使特别让人尊敬,总是一副拘谨的态度,更别说,自从听了艾伦医生得空帮助穷人免费治病的事迹了。他也只是在见到艾伦能与我这样玩笑,才放松神情的,在一旁安静看得腼腆发笑。

艾伦医生照顾得慧卓很仔细,在慧卓身体没有痊愈的时候就已经每天早晚坚持给他做雾化,尽心尽力帮人调养身体。

即使慧卓后来康复了,艾伦医生都不忘经常为他做各种检查,会提出不同的方法提高他的身体素质。无外乎是吃营养餐和维生素补身体,还有就是做有氧运动运动增强免疫力。

德丽莎修女在此小住之间和艾伦医生有说有笑的那些日子,我不禁觉得他们看起来很般配,简直是郎才女貌,有一次我甚至嬉皮笑脸说了出来。

这似乎正中艾伦下怀,我看得出来艾伦喜欢她,她长得这么漂亮大方又这么开朗温柔,男孩与男人谁不喜欢呢?我也想过长大以后娶她这样的女人做妻子呢。

虽然我以前不喜欢洋鬼子,但是他们不一样,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我暂且说不清楚,也许是他们平等尊重着我们,而宽容地不断帮助我们的原因,也不介意我的顽皮使坏。

但对于我的那个玩笑,那是德丽莎修女第一次转瞬即逝露出生气的样子,她稍后想到童言无忌,便原谅了我。

因为我令她想起了父母的事,她才给我讲起了那个故事,让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她也许不是在生我和艾伦的气,她只是在对自己生气。

我不明白修女为什么不可以结婚,我由始至终感到费解,也厌烦宗教,我真希望他们可以在一起。

艾伦也这么希望,但他知道自己和德丽莎修女之间不可能,所以也没有抱过其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去给德丽莎修女造成困扰,只是自然而然像朋友一样相处。

这段时间因为我们,他和德丽莎修女走近了不少,他在心里挺感激我们的,他们能做好朋友,这已经足够了。

艾伦医生悄悄送给了我和慧卓不少维生素,这里面维生素C像橘子糖一样很好吃,贪吃多了也不好,大家都会制约我,就会没收我的维生素C,改为按时发放。

艾伦医生给我们检查过很多次身体,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长期在外奔波有一顿没一顿的,导致营养不良,胃底子也不大好。

那段日子,艾伦医生和德丽莎修女齐心协力照顾得我们像他们两个的亲生孩子一样,也努力调理我们在这个年龄算干瘪细长的身体,让我们短期内肉眼可见得圆润了不少。我又在想,我要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就好了。

有一晚我做梦说了梦话,叫的是艾伦爸爸,德丽莎妈妈。

这一次德丽莎修女没有生气,她为孤苦而充满幻想的我感到难过,也很感动喜欢我对她的幻想,便是于她为人最大的肯定。

至于艾伦医生白天听慧卓提起此事后,同样是欣慰的,虽然他也有那么点儿难过,他挺希望我的梦成真,那就是德丽莎修女与他结婚,先生下了机灵勇敢的我,再然后稍微迟那么一分钟生下了健康快乐的慧卓,拥有一对智勇双全的双胞胎。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

艾伦医生刚开始经常这么叫我们,漂亮的亚洲娃娃。

慧卓没有异议,他总是怕给别人添麻烦,除了不好的事,平时与人相处都不怎么会拒绝而说出内心的想法。

而我不喜欢艾伦总是用漂亮来形容我,我最终表达希望他以后叫我英俊的王子殿下。艾伦笑得低沉磁性,及时向我赔了个礼,像童话故事里的臣民弯腰将手放在胸前,向主人臣服道歉,最后拖起我的手亲吻了一下,让人肉麻。

他如我所愿称呼我一声,英俊的王子殿下。

那是我曾经在校医病房里获得的最高待遇。无论如何,暂时梦想成真。

在我整个可悲离奇的童年,我在自己塑造的世界里,都幻想自己是前朝王室流落民间的王子,是富人家不平凡的少爷,是书香世家清白的公子,是贵气父母走丢的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