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农户的馈赠
我们奄奄一息之际，听到了外面的响动，那时候我和慧卓已经冻得身心僵硬，神志不清，虽然紧紧抱着对方，也几乎快要在梦中驾鹤西去，在梦中的路上寻家完成着我们毕生的愿望。
我隐约听见狗吠的声音，漆黑的洞口被什么窸窸窣窣扒拉开来，我困倦死沉的眼皮竭力微睁之间，模糊看见洞口渐渐变得敞亮刺眼，白茫茫一片，好像一条即将要上天堂的路口，仿佛只要顺着那束强烈的白光穿过去，我们从此以后便无病无痛，什么都不能再折磨我们的躯壳了。
但是我们随身体沉睡的灵魂被人唤醒了，那条狗叫的声音越来越近，洞口也时不时被什么黑漆漆的影子遮掩，忽明忽暗，还有一股股呼出的白雾热气传来，打在我们脸上，让我感受到了一股舒心的余温。
有人把手来回放在了我们的鼻子下面，似乎在看看我们有没有死，他也摇了摇我们，嘴里呼唤着孩子，试图摇醒哪怕其中一个。可是我们都太累而麻木了，不能回应他，又怕他放弃，我喉咙费力吞咽着就是干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且一动像火烧了一样。
我还以为我已经冻死了呢！浑身逐渐舒服得像没有知觉似的，我醒来的几秒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旁边是还没有醒来的慧卓，而床边很暖和有着火光。待我的身心缓慢苏醒，才重新感受到那股沉重与难受，我的喉咙也干得发痛。
随后，我看见床边的破桌子上有一碗水，我端起来便咕噜咕噜几乎一饮而尽，可是我手脚软棉无力，最后端不稳将碗摔到了地上去，破碎的声响惊得外面大约是两条狗叫了几声。
有个老妇也闻声而来推开门便欣慰叫道：醒啦，醒啦。
我打了个寒战，“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手没有力气，摔碎了碗真是抱歉！我…我一定会做牛做马报答补偿你们的，好心人！”
我只是很怕犯了错误，使得他们失望生气而赶走我们，毕竟慧卓还没醒呢。要是在寒冬被赶出去，生病的慧卓一定会死，我不想这个世界上从此以后只剩下我一个，即使再也找不到亲人，我都不想失去慧卓，他早已是我的亲兄弟，我漂泊在外的家。
那老妇人见我醒来后一副怯生生的忧虑模样，马上坐到了床边来，摸摸我的头，慈祥笑道：“好孩子别怕……一个碗而已，不碍事儿，东西哪有人重要，只要你没割到手就好，还要喝水的话，我再给你倒一碗。”
喝过水后，我空空如也的肚子正好咕叽叫了起来。不用我说，老妇人便会意过来了，叫我躺下休息，她去帮我盛一碗粥来。
我已经认出来她是谁了，她是我之前想偷鸡的那户人家的农妇。啊，终于好人有好报了。我这时无比的庆幸慧卓阻止我偷鸡的事，让我可以光明正大接受他们的恩惠，不至于心虚。
见老妇人言行和善，我渐渐放心下来，她先收拾了地上的破碗碎片才出去的。
这时候外面探头走进来一个长相粗犷的穿了兽皮衣的中老年男人，他眉头杂乱粗黑，鼻子是酒糟鼻红红的，还有很多唑疮，粗糙不平的脸上也有疤。对方浑身有一股隐隐的说不上来的气势，让虚弱的人见了不由得有些怕。
我半爬起来坐躺着说：“你好，老叔叔。”
他点点头，粗朗的脸庞随着走近，映着床边的火光，而显得神色柔和一些。“你好，孩子，好点儿了吗？”
“好很多了，谢谢您救了我们，我记起来了，你身上的味道……在洞口找到我们的是你！”我那时候虽然睁不开眼，但是我闻到了他身上这种粗劣泥土和酒气混合的味道，夹杂着一股动物的臭味。
“孩子，你真聪明，不过主要是我家的猎犬发现了你们，我家的狗也都很聪明。”他挑眉，友好微笑起来道：“嗯，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会躲在山上的洞口里，要是雪把你们埋掉，你们就凶多吉少了，幸好我上山捕猎的时候经过那里，才让猎犬发现了你们！”
“我叫成滨，他叫慧卓，我们都是流浪儿，来山上过冬的，谁知道……后来打火机没油生不了火，差点儿冻死我们。”
我刚开始只是简略讲了下，我们东逛西逛来到这里的原因，当然防备着没有说出是因为打老居三的事。他们暂时看起来很好，我都怕会惹出乱子。经历了那么多，我早就不是那个容易和盘托出的小小流浪儿。
这个老叔叔与我聊起天来，介绍着让我知道了一些他们的事。他是个勤劳的猎户，靠捕猎为生，他的老婆也就是那个老妇人，平时干干农活，做做家务，以及到集镇上去卖菜补贴家用。
他们有一个儿子已经出去念书了，寄宿在上海省城的学校里，家里常年比较冷清。
虽然他们还想再要几个孩子，但是老妇人以前生头一胎便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了，而且她早期生育也困难，吃了很多药引子调理身体在中年才迟迟怀孕。
他们很喜欢小孩子，双方遇到便是缘分，让我们放心在这里过冬。
我彻底松了一口气，为自己与慧卓感到高兴，也感谢了老天爷一回，终于肯施舍点儿温暖给我们了，让我们遇到了好人家。
猎户之前在洞口想摇醒我们的时候，便说过，让我们去他家过冬，现在太冷了会冻死我们的。说完，他才允许自己不经过我们同意，抱扛起两个孤苦的小孩子回家。
我和猎户聊天的期间，老妇人早就把热粥端过来喂我吃了，粥里甚至有切成了丝的鸡肉，汤底也是鸡汤味的很香浓。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心善的大人，也许是因为小地方上的山野这里偏僻，他们常年冷清寂寞，没有见到过多少流浪儿，才能对我们如此耐心。
老妇人说，我才醒不好吃不易消化的食物，所以先只做了鸡丝粥给我们喝。
他们越对我好，我便越想到了自己之前的行为有多糟糕。我于是向他们坦白了在夏秋的时候，想过偷他们的鸡，不过放弃了，因为他们是好人家。我们不偷好人家的东西，只偷为富不仁者，劫富济贫，济自己。
他们乐呵呵笑了笑，不太在意，甚至很可怜我们有一顿没一顿的。而细心的猎户发现之前仓库里的东西被动过，准是我们干的。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小动物溜进去捣乱过。
我身体恢复得很快，一下了床就喜欢玩耍逗猎户和老妇发笑，他们听见我说话就觉得很有意思。
因为我总是模仿以前遇到的那些坏蛋，是怎么欺压我们的，模仿得惟妙惟肖，夹杂很多脏话。最后我不忘夸赞慧卓更有意思。
慧卓是迟我一天醒来的，比起我的油腔滑调，他更务实，为了报答他们，懂事地帮猎户和老妇人打下手做家务。我依葫芦画瓢，在他身后跟随着做事，只是我常常偷懒，喜欢在房屋周围嬉戏摸狗。
但一个人玩没什么意思，慧卓压根不陪我，他也督促我多帮他们做点事，只知道吃喝玩乐，在恩人家里白吃白住，成何体统。他总是能戳中我的心虚处。还嘟哝我吃人家老阿姨的那么多粽子，贪吃得没有节制。他在别人那里就知道数落我，他吃的时候不也吃得那么尽兴。
那肉粽是老妇人的嘉兴亲戚赶马车来做客的时候送来的，送得特别多，一麻袋一麻袋拉来的，各种咸甜口味的粽子挂得满墙都是。
因为多，我才选了这样美食放肆多吃一些。
嘉兴肉粽软软黏黏有韧劲，味道鲜美，吃得上瘾。只是吃多了让我本来就不好的胃消化不良，时常难受打嗝，我贪吃都忍着没说出来，只好独自去活动消化。
他们夫妻对我们很大方，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我们，还给我们换了干净的衣服，都是他们儿子小时候的衣物。我都想做他们儿子了，要是他们是我们的亲生父母就好了。慧卓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每到一处有可能的人家，我都会搜出法兰绒布和观音玉佩透着期待问人家，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自己家里和亲戚家里有没有和我一样大的儿子走丢。
他们遗憾地表示，没有。
不过他们这几日看我们品质良好，愿意收养我们做学徒，猎户想要我们跟他学习打猎，他滔滔不绝地引诱我们说，动物身上的东西都是宝，皮毛可以拿去卖，新鲜的肉能进货给肉铺子，也能晒成肉干卖，或者保存着自己吃。
最重要的当然是能赚到可观的收入，所以他才能送儿子去上海那么繁华的城市读书。以后他的儿子出人头地了，家里的境况会变得越来越好，说不定还能娶到城里的媳妇。子子孙孙，繁衍不尽，整个家族都会兴旺起来的！
他们的愿望多么平凡简单而又不易，我们的愿望也很平凡简单而又不易，那就是一定要找到亲生的父母，加上慧卓不愿意杀生，所以我们婉拒了猎户好心又诱人的提议。
他们夫妇眼里有一些失望，不过他们很能理解我们寻家的心情，依然欢迎两个活泼乖巧的小客人。也希望我们如果找到了家，还想学习打猎的话，可以尽管来找他们。
我确实没有这么乖过，一则他们救了我们的命，二则他们是朴实的农民，三则他们既大方又对我们嘘寒问暖，两人老了更是心善……使得我尽量收敛了脾气不做出淘气的事给他们添麻烦。
我很好奇猎户是怎么打猎的，所以在严酷的冬天跟随他一起出门，出门之前要带足已经做好的肉干充饥，还有解渴的水壶与他暖胃解馋的酒壶。
我先看他捕猎了一些野兔、狐狸、小鹿之类的小动物。
他说，如今很难捕猎到老虎和熊这样的大型野兽了，而且一旦发现它们的踪迹，他还得去附近的村里找点其他猎人帮手来。他真希望我和慧卓留下来健壮长大，以后成为搭档猎人。
他的儿子喜欢安静读书，也不爱去野外奔波捕猎，目前他捕猎的职业传授不了给谁，心里有些遗憾。他捕猎的技术和这身经验，是他的父亲在世时教会他，带领他的。这项生存的技术，可以说是祖传的了。
我也尝试了一下打猎，但因为我吃饱了不忍心伤害那些毛茸茸又可爱的小动物，次次失败告终。猎户看我视力好，在野外跑得快耐力久，能埋伏又掩藏得好，直夸我有天分，只是过不去心里那关。
谁知道他这些话是真是假，我更觉得他是想通过夸赞引起我学打猎的兴趣，让我给他做徒弟。
打猎的话，动物皮毛要尽量保存完整，这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动物尸体得带回来加工，可以吃的地方有很多，还可以把血放出来做血块吃，营养丰富，能吃的内脏也都炒了吃。
老妇人做菜手艺很好，屋里油烟味呛鼻更香喷喷的，几里都闻得到家常菜香，让人垂涎三尺。
只有慧卓不会吃内脏，有条件的情况下也不怎么吃。他口味真是娇，我也一度认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即使沦落成乞丐了，因为出生不俗，天生还能保持这么多要求。
猎户教了我们准确的制作肉干和久存的方法。这也许能给我们以后的生存带来帮助。他倾尽全力教给了我们很多在外面生存的事情，也不许我插科打诨，真是一位严肃又慈祥的大好人。
我和慧卓在开春离去之前，帮他们做了很多家务作为回报，也在后院帮他们夫妇俩砍了很多柴。
刚开始我们不怎么砍得动，劈柴都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砍累了，坐下来休息的那会儿，我们不知不觉看着树木桩子上的年轮陷入疲累的沉默。
很多年后，慧卓想起这个时候，便说，我们的生命就像这个树桩断面的年轮，即使失去了扎根的土壤，也有它始终拥有的纹路，不会消失，就像我们该走的那些路在生命中早已经注定了，而如何在岔口抉择，权利仍然在我们手上。
被砍断的树桩子即使寂寞地停止了生长，它依旧坚固如初，哪怕被烧成灰烬，也能化成一丝烟随风飘向远处，最后落地归于土壤混沌，再次轮回，出现生命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