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门山嶂几千重

结束了现场的勘查之后,陈韶文留下两个警士看守现场,然后向顶头上司、侦缉大队队长欧秉闻打了一个电话,简要报告了一下这边的情况,并要求将费思勤的尸体送去省立第一医院进行详细的尸检。

“美甫啊,”欧秉闻叫着陈韶文的字,说,“兹事体大,草率不得啊。林家在本市商界颇具影响力,与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交往甚密,要是我们的调查出了什么漏子的话,恐怕我这里很难做咧。”

“请长官放心,”陈韶文抓紧电话,说,“这事乃属下一力主张,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属下自然会承担相应之责任。”

“唉……”欧秉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说,“你先将尸体送去省立第一医院停放吧,不过没我的命令,不准进行尸检。”

“感谢长官的信任。”

“你也别急着谢我,我要你回来当面向我报告,”欧秉闻停了一下,放缓语气,说,“我想这件事曹局长也会亲自过问的,我们必须谨慎决策才好。”

“是,属下这就回来当面向长官报告。”

挂上电话之后,陈韶文安排好留守现场的警察,就带着费思勤的尸体先到了省立第一医院。欧秉闻已经事先给医院打过电话了,所以尸体很快就办好手续,被停放进了太平间。之后陈韶文立刻驱车回到了侦缉大队本部。

欧秉闻今年五十多岁了,灰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理,一身警服笔挺,看上去颇有军人威仪。

“长官。”陈韶文站在门口立正敬礼。

“进来吧,”欧秉闻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示意陈韶文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先给我讲讲你今天的调查经过。”

陈韶文将自己在林园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欧秉闻听完陈韶文的报告后并没有立即发言,而是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挑了一支雪茄递给陈韶文,然后才慢慢地说,“美甫啊,你现在把你的想法跟我讲讲吧。”

“是。”陈韶文接过雪茄,正色说道,“我主张郑重调查这起案子主要是因为,费思勤是林记商号的继承人,而他的死对于林家其他人都大有好处。这从点上来说,林家其他人都有杀死费思勤的动机。”

“嗯,”欧秉闻点点头,说,“可是费思勤也有自杀的动机啊,他突然得知自己的爱人竟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妹而根本无法结合,神情恍惚之下自杀,这也完全说得过去。”

“的确如此,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对于凶手来说也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陈韶文吸了口雪茄,说,“在这个时候杀死费思勤,大家都会认为费思勤是因为受到巨大的精神打击而自杀。”

欧秉闻咧嘴一笑,说:“什么事到你嘴里,都成了歪理了。不过光凭这个就去解剖费思勤的尸体,理由还是不够充分啊。”

“我之所以坚持要进行尸检,还有一个原因,”陈韶文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林晖盛有事瞒着我们。”

“哦?”欧秉闻看了陈韶文一眼,说,“何以见得?”

“唔,我也不知道……”陈韶文沉默了一阵,说,“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跟林晖盛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别的地方, 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陈韶文从警二十多年来,接触过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有的时候他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就能知道这个人是否在撒谎。陈韶文的这个本领帮他成功破获过许多大案。

欧秉闻看着陈韶文,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先进行尸检吧。”

说完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接通了省立第一医院,要他们开始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感谢长官。”陈韶文站起来,冲欧秉闻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欧秉闻摆摆手,示意陈韶文坐下,说:“曹局长那边要是问起这件事,我会负责向他解释的,你只要专心把这件案子调查清楚就行了——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让人无话可说,你明白吗?”

“是,请长官放心。”陈韶文自信满满地说。

与此同时在林园绣楼里,林晖盛阴沉着脸,面对他的两个弟弟:“你们说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吧。”

林晖源埋着头,没有说话。林晖隆不安地用手指抚摸着裤腿上的褶边,他试探着说:“伯母怎么说。”

林晖盛摇摇头,说:“伯母现在心烦意乱,叫我们几个先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我看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谢医生找来,仔细给小妹做一个检查,”林晖源抬起头来,说,“若是虚惊一场,自然最好;如若不然,我们再想善后的对策。”

林晖隆停止了手上的小动作,说:“现在只能如此了。”

林晖盛沉吟一阵,说:“我想说的是,如若小妹真的怀上了费思勤的孩子,那该如何是好?”

林晖隆默不出声。

“那叫找医生来把孩子打掉好了。”林晖源干干脆脆地说。

林晖盛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三弟,你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

“大伯临终前是把林记商号交给费思勤继承了,现在费思勤死了,小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是他的直系血亲,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才是林记商号的继承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打掉呢。”

“妈的!”林晖源骂了一声,恨恨地拍了一下大腿,没留神却把旁边的林晖隆吓了一大跳。

林晖盛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屁!”林晖源“噌”地站起来,说,“我们才是正牌的林氏子孙,商号不明不白地让一个姓费的私生子给继承了不说,现在还得落到这小子的遗腹子手里!真是气死我也,老天爷不开眼啊。”

“三弟,”林晖盛挥挥手,示意他冷静下来,说,“你现在就是把房子拆了,也于事无补,我们得商量个善后办法。”

“善后办法?”林晖源气咻咻地说,“什么善后办法,这姓费的自己乱来,现在拿绳子朝脖子上一绕蹬腿了,还让我们来帮他擦屁股?”

“你不为别人想,也为小妹想想,”林晖盛瞪着林晖源,说,“这件事受伤害最大的,应该是小妹才对。”

“大哥说的对,三弟你冷静一点。”林晖隆随声附和道。

林晖源骂骂咧咧地坐下,说:“那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做?”

“我去跟小妹谈谈,然后再请谢医生来做个检查,”林晖盛站起身来,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林晖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也只能如此了。”

林晖盛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从门里传来小妹微弱的声音。

林晖盛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林晖娴躺在**,她的头发用头巾固定在脑后,长长的睫毛下垂,脸上露出苍白的颜色。

“大哥,”林晖娴坐起身子来,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伯母一直心神不宁的样子,我问她,她也不肯说。”

林晖盛搬来一把椅子,在林晖娴的床边坐下,说:“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什么,休息一下就好,”林晖娴说,“大伯的灵堂搭起来没有,我们还要给大伯守灵呢。”

“唔,”林晖盛顿了顿,说,“小妹啊……大哥跟你说一件事,不过你事先做好心理准备才行。”

林晖娴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她看着林晖盛,缓缓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晖盛深吸一口气,说:“费思勤死了。”

“什么!”林晖娴一下子抓紧林晖盛的手,说,“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林晖盛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林晖娴喃喃地说,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她抓着林晖盛的手一直不肯松开,“思勤他……干嘛这么傻……”

“人死不能复生,”林晖盛轻轻叹了口气,说,“小妹你想开一点。”

林晖娴没有说话,她悲戚地看着远方,肩膀颤抖着,就这么一直哭,眼泪将胸前的被单洇湿了一大片。

“小妹,有件事我要问你……”林晖盛舔了舔嘴唇,说,“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林晖娴抬头看了大哥一眼,哽咽道:“什么事?”

“唔……你和费思勤之间……”林晖盛低下头,小声说,“有没有发生过……发生过什么关系?”

“……”

林晖娴怔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医生说,你可能已经有了身孕。”林晖盛很快地说道。

林晖娴完全愣住了,仿佛雕像一般怔在那里,甚至连面颊上的泪珠也停止了流动。过了许久,她才小声地说了一句:“这……这是真的么?”

林晖盛咳嗽了一下,说:“还需要做一番彻底的检查确认一下。”

林晖娴的眼睛红红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明天我会让谢医生来,给你做一番检查。”林晖盛提高了声音,说。

林晖娴默默地点点头。

“总之,大伯的丧事你先别操心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思勤的……遗体放在哪里,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林晖盛把头转向别处,说:“已经送去省立第一医院了。”

这时林晖娴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松开林晖盛的手,闭上眼睛,说:“大哥,请你出去一会儿,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吧。”

“小妹……”林晖盛欲言又止,眼中透露出关切之情。

“你放心,我没事……”林晖娴咬咬嘴唇,说,“只是我现在太乱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林晖盛点点头,默默地站起身来,退了出去,对候在门口的丫环说:“留意里面的动静,别让小姐出了什么意外。”

“是。”丫环很紧张地回答道。

林晖盛抬头看了看天,阴沉的天空积满了云彩,看起来像是要下雪了。

陈韶文离开侦缉大队本部后直接去了省立第一医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验尸的结果。负责解剖的是外科的田智良医师,地点是在地下室的太平间里。陈韶文很不喜欢这个阴气沉沉的地方,不过为了调查案件,他也来过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这次也不例外。解剖室的门关着,医师还在里面,陈韶文紧了紧风衣,静静地等在外面。走廊里的灯光很暗,空气中透着阴冷。

大概十五分钟后,门打开了,医师走了出来。

“田医生,怎么样,”陈韶文立刻跟了上去,说,“有什么结果。”

田智良医师摘掉口罩,说:“死者颈部甲状软骨处有明显的缢痕,颜面部淤血肿胀,气管内有血性泡沫状**,胸膜和心外膜都出现了散在性的出血点。勒痕上下周围可见到散在性的点状出血,颈后有绳索提空形成的八字不交现象。除此之外,死者全身上下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也没有发现针孔痕迹。据此判断,死因为压迫气管导致的窒息死亡。死者的胃部食物基本排空,都已进入大肠,据此判断应该死于饭后六小时以上,再根据尸冷和尸斑的情况,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今天凌晨一点到三点左右。”

陈韶文显得有些失望,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情况吗?”

医师看了他一眼,说:“没了,就这些。”

“看来并没发现什么疑点啊。”

“哦?”医师停下脚步,说,“怎么,你怀疑死者不是自杀?”

陈韶文点点头。

“死者脑后没有交叉勒痕,”医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不过缢痕横过甲状软骨,这对于自缢来说位置偏低了。”

“要是用背娘舅的方法,也能形成这样的缢痕,只要把死者勒晕过去,就能伪装成上吊自杀的假象。”陈韶文冷静地说。

所谓“背娘舅”是指民间一种勒杀方法,即在被害人颈部套上绳索以后迅速转身,将被害人整个背起来,利用被害人的自重将其勒死。有一些强盗专门用这个方法杀死过往的独身路人,陈韶文就曾办理过类似的案子。

医师晃晃脑袋,说:“也有这个可能,不过目前我在尸体上看不出什么疑点,我建议你再仔细检查一遍现场。”

“我会的。”陈韶文皱起了眉头。

费思勤死后的第二天,林郁哲的丧事正式开始。林园门口停了许多的汽车,这些都是闻讯赶来吊唁的达官贵人。林晖盛穿着粗熟麻布制成“小功” 丧服,在灵堂里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林晖隆和林晖源也穿着丧服,跪在身穿“斩衰”丧服的施媛两边,三人在灵前不停地烧着纸钱。

陈韶文一早就抵达林园了,他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往来络绎不绝的名流显贵们,深深体会到林家多年累积的势力,也明白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陈韶文注意到林晖娴并没有出现在灵堂里,他很想跟这个林家小姐谈一谈,可是现在好像并不是时候。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场合,林晖娴却没有出现呢?陈韶文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可是想了想又塞了回去,这种场合可不适合自己站在一边吞云吐雾。

这时陈韶文突然从吊唁的人群中认出了一个人,那是谢庆魁医生,是一家有名的私立诊所的所长,平时只为有钱人服务的。谢庆魁医生在林郁哲的灵前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和林晖盛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后,就带着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子朝后院走去了。看来好像是什么人生病了,陈韶文环顾整个灵堂,发现除了林晖娴以外,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大步走出林园的大门外,点燃抽了起来。

林晖盛将灵堂交给林晖隆主持之后,急匆匆地赶到了后院的绣楼。谢庆魁医生已经结束了检查,正在一楼的厅堂里收拾他的器械。

“谢医生,怎么样?”脚刚一迈进屋子,林晖盛便忍不住问道。

“令妹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谢庆魁抬头看了看林晖盛,说。

林晖盛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有劳谢医生了。”

“哪里,如有什么吩咐,给我打电话就行了。”谢庆魁医生收拾好医疗箱以后,点点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容我先行告退。”

“来人,送送谢医生。”

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林晖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他咬咬牙,自己不能长时间离开,灵堂那边还得马上回去照料。

“卢彪,”他把心腹护院叫了过来,说,“你带人守住绣楼,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放进来,就算是小姐本人,没我的命令,也不准放她出去,明白吗?”

“是。”卢彪按照习武之人的规矩抱了抱拳。

林晖盛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走了出去。

由于前来吊唁的人实在太多了,因此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陈韶文才有机会和林晖盛单独谈一谈。

“林先生,”陈韶文摘下了头上的礼帽,说,“为何在灵堂上没有见到令妹?”

“哦,舍妹悲伤过度,几欲晕厥,所以现在卧病在床,不能在灵前尽孝。”林晖盛淡淡地说。

“唉,现在对令妹来说,真是天塌地陷啊。”陈韶文不由感叹道。

“对了,陈探长,”林晖盛直直地看着陈韶文,说:“不知道费思勤的尸体是否已经解剖检验了?”

“唔,”陈韶文垂下眼皮,小心翼翼地说,“昨日费先生的遗体已经在省立第一医院检验过了。”

“有什么结果吗?”

“确定死亡时间是在昨日凌晨一点到三点左右。”

“发现什么疑点了吗?”

陈韶文摸摸鼻子,略带尴尬地说:“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哦?”林晖盛挑了挑眉毛,说,“陈探长不是认为费思勤的死很可疑吗?”

“解剖检验的结果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陈韶文直视林晖盛,说,“请恕鄙人唐突,我想和林小姐谈一谈。”

林晖盛摇摇头,说:“舍妹现在身体虚弱,无法会客,请陈探长见谅。”

“我只谈几分钟而已,请林先生行个方便。”陈韶文坚持道。

“这不是行不行方便的问题,而是舍妹的身体实在是很糟糕,根本无法见客。更何况陈探长若一问舍妹有关费思勤的问题,势必引起她悲伤的回忆,刚趋稳定的情绪又会变得歇斯底里。”

“林先生,鄙人也是公务在身,迫不得已,”陈韶文将“公务”两个字咬得很重,说,“请林先生见谅。”

“陈探长,请不要强人所难。”林晖盛态度依然十分强硬。

陈韶文见再说也是枉然,何况在这种场合下也不便发作,只得悻悻地说:“那只有等林小姐身体好转之后再见她了。”

“陈探长,重孝在身,恕我不能久谈,”林晖盛略一抱拳,说,“请陈探长自便。”

陈韶文看着转身离去的林晖盛,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想到这里,陈韶文将风衣的扣子扣好,趁着众人不注意,沿着贯穿林园南北的甬道朝后院大步走去。由于办丧事,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林园上下忙作一团,路上佣人、帮工来来回回,谁也没对陈韶文产生怀疑。

“这位姑娘,林小姐住在哪里?”陈韶文叫住一个端着茶盘子的丫环,问道。

那丫环上下打量了陈韶文一番,机警地说:“你是什么人?”

陈韶文掏出证件来让那丫环看了看,一脸认真地说:“我是警察,上面派我来保护林小姐的安全。”

“呀!”丫环似乎吓了一跳,说,“小姐有什么危险吗?”

“那倒不是,”陈韶文笑了笑,说,“这只是警察办案例行的工作而已。”

“哦,”丫环显然不知道警察办案的程序究竟是怎样的,她将手中的茶盘子递给陈韶文,拿围裙擦了擦手,指着身后的一个院子说:“那里就是小姐住的绣楼了。”

“多谢。”陈韶文交还茶盘,冲丫环点点头,朝院门口走去。

“站住!”一个彪形大汉喝住正往里走的陈韶文,“你是谁?”

陈韶文掏出证件,说:“我是警察,想见一见林小姐。”

“对不起,大少爷有令,没他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彪形大汉用身子挡在院门正中,不让陈韶文进去。

“我在执行公务。”陈韶文强调说。

“我不管什么公不公务,我只认大少爷的手令,有条子我才能放你进去。”彪形大汉硬生生将陈韶文的话顶了回去。

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陈韶文只得把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说:“那我这就找林先生给我写个条子。”

“得罪了。”彪形大汉抱抱拳。

陈韶文悻悻地朝回走,他没想到自己竟会一连碰上两根硬钉子,不过此时他也早想好了办法。只见他径直走出林园,顺着围墙走到了东墙根。这时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围墙里正是两层高的绣楼。陈韶文见四周无人,便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向前冲去,借力向上一跃,用手攀住了围墙的顶端。他双手用力,将身整个子翻上围墙,骑在墙头朝下一看,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看守院门的大汉背对围墙,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陈韶文将重心缓缓下移,用手攀住围墙,翻了过来。落地之后,他快跑几步,将身子闪进了绣楼的走廊里。

一楼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看起来林晖娴在二楼。想到这里,陈韶文沿着楼梯缓缓朝上走去,他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被别人听到了声音。从二楼一个小房间里传来说话声,陈韶文透过窗缝朝里一看,只见两个小丫头正在里面一边熬药一边闲聊。陈韶文压低身子,慢慢地走了过去。快到走廊尽头时,陈韶文找到了林晖娴的卧房,他透过玻璃窗看见林晖娴正躺在**,背对着门,好像睡着了。陈韶文扭头看了看走廊另一边,确信自己的敲门声不会惊扰到正在熬药的丫环,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从屋里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

陈韶文整整衣冠,开门走了进去。

“你把药放在桌上就行了,待会儿我自己会喝的。”林晖娴以为进来的是丫环,并没有转过身来。

“林小姐。”陈韶文说话了。

林晖盛似乎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一脸惊诧地看着陈韶文。

“别担心,我不是坏人,”陈韶文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并走近几步好让林晖娴能看得清楚,“我是警察。”

“陈韶文……探长?”林晖娴仔细辨认了证件上的名字。

“是的,敝姓陈,负责侦办贵府费思勤死亡一案。”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大哥呢?”林晖娴疑惑地说。

“令兄忙于丧事,所以允许我单独前来问话,”陈韶文编了个谎话,说,“请小姐放心,我只问几个问题就走,不会打扰小姐休息。”

林晖娴点点头,说:“请坐,陈探长有什么问题就问好了。”

陈韶文在床边坐下来,将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说:“林小姐和费思勤先生是恋人,对吗?”

“嗯……”

林晖娴的眼睛依旧是红红的,她的脸颊上依稀可见两道泪痕。陈韶文这时才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林家小姐确实如传闻所说,是一位大美人。无论是摩登女郎还是小家碧玉,陈韶文在二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中也见过不少堪称佳丽的女子,可是像林晖娴这样拥有独特气质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林晖娴并没有注意到陈韶文异样的眼神,小声地说:“可是思勤哥和我从来都没想到,彼此竟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妹。”

“你们之间的交往,林老先生并不知道,对吧?”

“是的,思勤哥说,他毕竟出身卑微,这件事先不让伯父知道的好。”

“可是你的几个哥哥都知道?”

“嗯……有一次我和思勤哥在花园散步,被大哥撞见了。”

“那么你几个哥哥没说什么吗?”

林晖娴摇摇头,说:“大哥天天忙着商号的事,并不怎么管我——二哥和三哥也都有自己的事情。”

“府里的佣人知道这件事吗?”

林晖娴脸上微微一红,说:“我的贴身丫环知道,别人应该都不知道的。”

“哦,”陈韶文想到那两个熬药的小丫头,说,“费思勤之前对于自己的身世一点都不知晓吗?”

“我们大家谁都不知道。”林晖娴摇摇头,幽怨地说。

“那么你伯母呢,你觉得她知道吗?”

少女困惑地说:“我……我不知道,大伯和伯母已经分开好多年了,大伯的事伯母根本不去管。”

“这么说来,令伯父与令伯母之间关系不睦了?”

林晖娴点点头,说:“这点大家都知道。”

陈韶文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见这位林老太太了:“跟我说说费思勤这个人吧,你觉得他性子如何?”

林晖娴咬了咬嘴唇,说:“他……他是一个性子很平和的人,对谁都很好……是一个好人。”

“那么你认为他有可能自杀吗?”

林晖娴的眼睛湿了起来,她垂下眼帘,任由泪水顺着眼角溢出:“我……我不知道……思勤哥他……这么突然就走了……我……”

陈韶文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绢递给林晖娴。

“谢谢。”林晖娴轻声道谢,她接过手绢,将泪水擦去。

陈韶文叹了口气,说:“这个时候来问你这些问题,确实太残忍了,不过我也是公务在身,迫于无奈,还请小姐原谅。”

“我知道……”林晖娴抽了抽鼻子,说,“陈探长,我请你一定要调查清楚思勤哥的死因,你想知道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的。”

“我会的。”

林晖娴低下头,片刻之后果断地抬起头来,她说:“陈探长,你认为思勤哥的死是自杀吗?”

“唔……”陈韶文耸耸肩,说,“说不好,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还需要进行一番详细的调查。”

陈韶文将昨天在现场发现的疑点告诉了林晖娴。

“天呐,”林晖娴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她瞪大眼睛,说,“怎么会这样……”

“所以我需要进行更详细的调查,”陈韶文咳嗽了一声,说,“不过令兄似乎并不愿意这么做。”

“大哥他……”林晖娴嗫嚅道,“这几天家里实在是发生太多的事情了,所以大哥不想再有什么麻烦。”

“可是这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陈韶文认真地看着林晖娴,说,“人命关天,如果就这么草草了结的话,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不,”林晖娴痛苦地摇摇头,说,“可是……”

陈韶文早从林晖娴的神情中看出什么来,他柔声细语地说:“任何隐瞒对我的调查工作来说都是极大的障碍,你要知道什么的话,请告诉我,这样我才能查清楚费思勤的死因。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对你说的事保密的。”

“……”

林晖娴看着陈韶文,说:“我……我不知道……大哥要我保密的……可是……我告诉你的话,你能替我保密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陈韶文淡淡地说。

林晖娴低下头,说:“其实我……我已经怀孕了……”

“怀孕?”陈韶文吃了一惊,“谁的孩子?费思勤吗?”

“嗯……”

林晖娴点点头。

陈韶文盯着林晖娴,说:“我在灵堂曾看到谢庆魁医生,他来这里是为了给你做检查的吧?”

“是的。”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伯母和哥哥们都知道,”林晖娴的脸微微发红,说,“大哥要我跟谁也别说……可是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你。”

“是的,你做得对……”陈韶文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身,他急忙闪身躲到屏风后面,并示意林晖娴不要说话。

“小姐,你的药来了。”从门外传来一个丫环的敲门声。

“把药放在桌子上吧,”林晖娴静静地说,“我待会儿自己会喝的。”

丫环将药放到桌子上之后,就转身出去了。这时陈韶文从屏风后走出来,十分尴尬地说:“对不起,刚才我对你撒了个小谎。我来这里并非是得到令兄的允许,事实上令兄根本不准我见你,还派人守住了院门……我是从外面翻墙不请自来的。”

林晖娴睁大眼睛看着陈韶文,说:“你是翻墙进来的?”

“是啊,”陈韶文摸了摸鼻子,说,“我知道这对于一个警察来说,可谓是十分荒唐,可是我急于调查清楚这件事,所以……”

“唔,我不会怪你的……”林晖娴放低声音,说,“可万一你要是被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啊?”

“那就没办法了,”陈韶文耸耸肩,说,“好在现在大家都在灵堂那边忙着丧事,没人注意到这边。”

“嗯……”林晖娴想了想,说,“不过你还是快走吧,要是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

“多谢小姐相助,”陈韶文点点头,说,“我要是调查出什么结果的话,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你出去的时候小心一点,被别发现了。”林晖娴小声叮咛道。

“好的。”

陈韶文戴上帽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陈韶文照着原路翻了出去,他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必须立刻向上司报告。于是他立刻乘车返回城里,来到侦缉大队本部。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看到陈韶文站在门口,欧秉闻显得有些惊讶。

“报告长官,我有重要情况报告。”陈韶文立正敬礼。

“什么事,进来说吧。”

陈韶文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后坐到了欧秉闻的对面,说:“长官,今天我在林园见到了林家小姐,也就是死者费思勤的恋人。”

“哦,”欧秉闻点点头,说,“他们是堂兄妹关系?”

“是的,”陈韶文放下帽子,说,“我跟林家小姐谈了谈。这件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我到林园后先跟林晖盛谈了一会儿,可是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也不准我见他小妹林晖娴。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悄悄翻墙进去。”

“好你个陈美甫,居然做起这不请自来的勾当了,”欧秉闻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要是被人当场抓住了,有你好受的,当时候别说我了,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件案子不能乱来,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长官批评的是,属下知道错了,”陈韶文探出身子,说,“不过属下也算不虚此行,探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欧秉闻哼哼唧唧地说。

“林晖娴怀孕了。”

“怀孕?谁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孩子,当然是费思勤的遗腹子啊。”

“竟然有这种事?”欧秉闻几乎要当场跳起来了,“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今天我在林园看见了谢庆魁医生,他就是专程来给林晖娴做检查的。”陈韶文斩钉截铁地说。

“那现在这事都有谁知道?”

“就林家人知道,林晖盛不让我见林晖娴,也是怕我问出什么端倪来。”

“这么一来的话,”欧秉闻搓搓手,说,“情况一下变得棘手起来了啊。”

“是啊,”陈韶文看着上司,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主动采取行动,对林晖娴采取保护措施。”

“保护措施?”

“是的。”

“你认为费思勤是被林家人中的某人杀死的?”

“从结果上看,费思勤的死对于林家人尤其是林晖盛来说获利最大,”陈韶文冷静地说,“可是现在情况突生逆转,林晖娴怀上了费思勤的遗腹子,也就是说林晖娴肚子里的这个胎儿成了林记商号未来的继承人。如果费思勤是被林家人中的某人杀死的,那么此人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林晖娴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这么做会不会太突然了?”

“我不知道,”陈韶文顿了顿,说,“可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悔之晚矣了,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这案子好像还要出什么波折。”

欧秉闻从盒子里拿了一支雪茄,说:“听说那个林家小姐是个大美人?”

“是的。”

“你不会是因为对方是大美人所以才要派人去保护她吧?”

“当然不是了,”陈韶文挥挥手,果断地说,“我向来公事公办,这点你是最清楚的,长官。”

“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欧秉闻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首先得派人去林园暗中保护林晖娴,”陈韶文想了想,说,“然后我继续向林晖盛施压——我看还得跟林夫人谈一谈。”

欧秉闻看了看手表,说:“现在已经四点多了,有什么事也得等到明天了。今天中午曹局长又打了一个电话来问我案件的进展,我给搪塞过去了。要是明天曹局长再打电话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呢。”

“就说我怀疑费思勤是被人杀死的,现在正朝这一方向进行调查。”

“你说得倒轻巧,”欧秉闻嘟嘟囔囔地说,“要都像你这样蛮干,这个侦缉大队不到明天就要被送去全员整训。”

“所以整个侦缉大队只有我一个陈韶文,”说到这里陈韶文站起身来,敬了个礼,说,“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出去了,长官。”

“赶快滚,等你什么时候坐到我这个位置,就知道我的难处了。”欧秉闻瞪着手下,气呼呼地说。

陈韶文回到家里,妻子正在准备晚饭,两个儿子也都从学校回来了。大儿子纬仪今年十岁了,长得很像陈韶文,此刻他正帮着弟弟纬伦做功课。

“哦。”陈韶文应了一声,他在桌子旁坐下,帮着妻子摘菜。

“你看你,把菜梗都扔到这边来了,”妻子抱怨丈夫的漫不经心,“你在想什么,是工作上的事吗?”

“是的,”陈韶文放下菜,说,“一件很棘手的案子。”

妻子没有再问下去,丈夫很少在家里谈论他手头的工作,于是她对忧心忡忡的丈夫说:“你还是去里面休息一会儿吧,我一个人来就行,等饭好了,我会叫你的。”

“哦,好的。”陈韶文站起身来。经妻子这么一提醒,他发现自己的确是太累了,这两天他的脑子一直在想着这件案子,没有一刻的放松,现在既然回家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不管怎么样,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陈韶文一觉睡到下午六点。晚饭的时候,他听两个儿子兴奋地向他汇报在学校里一整天的见闻,之后他向儿子们讲了自己很久以前办过的一件抢劫案。听父亲讲破案的故事是陈纬仪和陈纬伦在晚饭时候最喜欢的节目。吃完饭后,陈韶文主动帮妻子洗好碗碟,之后他又陪两个儿子聊了一会儿天。

九点整的时候,陈韶文上床睡觉,妻子抱怨道:“现在的东西越来越贵了,我听隔壁的章太太说,再过几天粮价还要再涨。”

“哦。”陈韶文应了一声。

“这粮价一涨,别的东西也跟着涨,”妻子继续说道,“纬仪现在长得很快,他现在穿的这件衣服我看不到年底就穿不了了,到时候还得买新衣服,谁知道那个时候物价又涨成什么样……”

陈韶文叹了一口气,探长的薪水并不多,自己又不愿意去做违法的事,每个月拿的钱要应付一大家子的开销,日子过得实在紧巴巴的,好在妻子贤惠能干,总能把这个家操持下去。想起在抗战的时候,后方什么东西都需要配给,全家人整整一年才能吃一次肉,现在不管怎么样总比那个时候要好吧。

陈韶文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此时他要是知道这天晚上在林园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睡不着的。

事实上第二天一大早,陈韶文就被妻子叫醒了。

“小关在外面,叫你赶快起来,说是有急事。”

“唔……什么事?”陈韶文睁开眼睛,发现妻子正站在床边,他拿起床头的手表一看,还不到六点。

“不知道,小关说是要紧事,车子就停在门口,你快点起来吧。”

一听到是要紧事,陈韶文睡意全无,他从**跳起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小关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什么事?”

“我们接到报警,说林园发生了中毒事件。”小关快速地说。

“中毒?”陈韶文心里一紧,连忙说:“谁中毒了?”

陈韶文朝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倒把小关吓了一大跳。

“外面冷,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妻子走了出来,递给陈韶文一条围巾。

“知道了,我出去了。”陈韶文匆匆围上围巾。

“嫂子,那我们走了。”小关站起身来,说。

二人走出门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朝着林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什么时候接到报案的?”

“大概半个小时以前吧。”

“哦,他们有没有说林晖娴现在是什么情况?”

“说医生正在尽力救治。”

“妈的,”陈韶文低声骂了一句,说,“没想到行动这么快。”

“行动?”小关不解地看了陈韶文一眼,说,“什么行动?”

陈韶文没有回答,他紧紧地压住帽子,阴沉着脸。一路无话,汽车一直开到林园的大门口。陈韶文跳下车来,对看门人说:“我是警察,带我去见你家主人。”

一个佣人领着陈韶文和他的手下来到绣楼的院子里,这时天开没大亮,屋里还点着电灯。佣人让陈韶文在院子里等一下,他进去通报一番之后走出来对陈韶文说:“请,大少爷在里面等你们。”

陈韶文急忙走进去,只见林晖盛坐在桌子旁,面无表情。

“令妹情况怎么样,听说她中毒了?”

林晖盛抬头看着陈韶文,说:“托祖宗的福,舍妹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惊吓过度,需要调养一段时间。”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韶文提高声音,说。

“唉,”林晖盛叹了口气,说,“昨天丫环给舍妹熬鸡汤,熬好之后就端到舍妹的房间里。舍妹喝了一点鸡汤,觉得味道好像和平常喝的不太一样,感觉很不舒服,就没继续喝下去。谁知道没过多久,舍妹就开始头晕、呕吐,我赶忙给谢医生打电话。谢医生来了以后说舍妹这是中毒了,急忙进行救治。后来谢医生问丫环舍妹吃过什么东西,丫环说就喝了一点鸡汤,结果谢医生在剩下的鸡汤里发现了砒霜。于是我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给警察局打了电话。”

“砒霜?剩下的药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