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朝身去不相随

当第二天陈韶文来到林园时,整个林府上下几乎已经陷入了失控的状态。这是林郁哲去世后的第四天,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都在讨论着这几天来在林园发生的事。无论是差点被毒死的林家大小姐,还是夜里会闹鬼的小院子,都成为上到公司董事、下到膳房跑腿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晖盛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双眼下有着明显的眼袋,脸上长满了胡渣,头发也乱糟糟的,显然没有经过任何的梳理。

“闹鬼?”陈韶文手上的香烟已经烧出了长长的一段烟灰,可是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院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那个院子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林晖盛低声说,“从我祖父还在世的时候起,院门就一直锁着,我们都知道那个院子风水不是很好,夜里不安静,所以从来没人想搬进那个院子,就这么一直空着。”

“那么那个院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闹鬼的?”

林晖盛摇摇头,说:“这个你得去问我伯母了,我想她也许知道。”

“昨天晚上你一直都在给林老先生守灵吗?”

“是的,”林晖盛有气无力地说,“我和晖源、晖隆一直都守在灵堂那里——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陈韶文解开风衣的扣子,说:“我能和老太太谈一谈吗?”

“我让人去通报一下,”林晖盛招手叫来林嘉,说,“伯母昨天也守了一整夜的灵,现在应该很疲惫了,请陈探长不要打搅她老人家太长的时间。”

“那是自然。”

林嘉带着陈韶文来到林园后宅的一个大院子里。这里有一幢两层的西式小楼,别名叫做忘忧馆,这是林郁哲的弟弟林郁英主持修建的,专门用来举办各种舞会沙龙以招待贵宾,据说抗战时期重庆政府的很多达官显贵都曾来这里住过。施媛和林郁哲分居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陈韶文从侧门走进忘忧馆,穿过走廊来到一个装饰着水晶吊灯的长方形大厅。林嘉带着他走上二楼,施媛住的房间采光很好,还有一个装有法式落地窗的宽敞阳台。林郁哲的未亡人没有穿丧服,而是披着一件白色的棉袍坐在沙发上。她披着头发,未着粉黛,眼角可以看到一些细微的鱼尾纹。

“陈探长,请坐。”施媛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陈韶文点点头,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茶还是咖啡?”施媛将披散在双肩的头发拢到脑后,说。

“咖啡好了。”陈韶文将帽子放到茶几上。

“你的事盛儿都跟我说了,”施媛叹了口气,说,“你认为费思勤的死,还有娴儿被投毒,都是我们家里人做的吗?”

陈韶文沉吟一阵,说:“我只能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施媛将视线投向窗外,说:“盛儿、源儿、隆儿都是我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那么您认为林小姐被投毒是怎么回事呢?”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施媛懊恼地说,“这不应该是你们警察做的工作吗?干嘛要跑来问我。”

陈韶文苦笑一下,说:“所以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提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罢了。最后从这些可能性当中发现事情的真相。”

“警察要怎么工作,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施媛不满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应该随随便便把我们林家人当成嫌疑犯,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

“我知道,我也是秉公办理而已,”这时老妈子端上来一杯咖啡,陈韶文道谢后用调羹搅拌着咖啡,说,“事实上,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您。”

“什么问题?”

“关于那个闹鬼的院子,您知道么?”

“知道一点,”施媛转过头来看着陈韶文,说,“听说昨天晚上那里又闹鬼了。”

“是的,所以我想要查查这件事,”陈韶文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说,“您知道那个院子是什么时候起开始闹鬼的?”

“这个我曾听亡夫提起过,那个时候他才几岁大,大概是前清光绪二十几年的样子。”施媛想了想,说。

“没闹鬼前那个院子是干什么的,什么人住在那里?”

“那个院子一开始好像是府里的管事和亲信听差住的,因为紧邻老太爷住的德善堂,便于就近照顾老人。后来有人经常在夜里看见院子里有个女人的影子,老太爷请了好几拨道士和尚来做法事也无济于事。渐渐大家都对这个院子敬而远之,老太爷听从别人的建议,就把那个院子给封了起来,这么多年来一直空着。”

“也就是说,院门自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锁着?”

“是的,至少亡夫在世时,从来没想过要打开那个院子。”

“那么钥匙呢,院门的钥匙在哪里?”

“不知道,”施媛耸耸肩,说,“谁也不知道那个院门的钥匙在哪里,也许当初老太爷叫人锁上院门之后就把钥匙给扔了,反正也从来没人想过要打开那个院子。”

陈韶文点点头,说:“请恕我冒昧,我还想问您一下,关于费思勤的事,林老先生生前曾跟您提过吗?”

“没有,”施媛摇摇头,说,“不过即使他不跟我说,我也能猜到几分——费思勤和亡夫年轻时候的样子倒有几分相似。”

“对不起。”

“没关系,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施媛吐了口气,说,“再生气也与事无补。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和亡夫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疏远了,有的时候就像是陌生人一般。从我嫁到林家的那天起,他就没用正眼看过我。一开始我怨恨、发火,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情感的事是勉强不来的。既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就只能默默地接受——关于这一点我从来不讳于和人谈起。”

“那么费思勤和林小姐的事情,您事先知道吗?”

施媛点点头,说:“娴儿很聪明,可她毕竟是个单纯的孩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我想过要劝告她一下,可是整件事又该从何说起呢……还没等我开口,这一切就突然间发生了,有的时候我在想,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林家人降下的惩罚。”

“惩罚?”

“是的,上一辈人种的恶果,却要下一辈人来承受,这是多么的讽刺啊。”说到这里,施媛变得有些激动,她的眼中溢出泪水。

陈韶文觉得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他站起身来,说:“对不起,勾起了您的伤心事,我想我就问到这里好了,请夫人您好好休息吧,保重身体。”

“好的,”施媛也站起身来,说,“我让人送你出去。”

陈韶文拿起茶几上的礼帽,点头致谢。

“陈探长——”就在陈韶文快要走出房间时,施媛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小声说,“我感觉,这出悲剧还远远没有结束。”

陈韶文转身看着茫然若失的施媛,没有说话。

“就是这里了。”林嘉指了指院门,说。

陈韶文看着手里的锁,这是一个铁制的挂锁,从锁孔里看去,里面已经完全坏朽,长满了铁锈。他将锁交给身边的警士,大步走进院门。由于废弃多年,院子里荒草丛生,房檐下结满了蜘蛛网。

从德善堂的侧门进入,迎面是一幢平房的侧墙。陈韶文走到房子的正面,这是一幢规格比德善堂、愚痴堂略小的房子,房梁、屋檐上也没有什么装饰,显得很质朴。院子里除了高及膝盖的荒草外什么也没有,在院墙的东南角,有一口水井,不知为什么上面压着一块巨大的石井盖。

“那个水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用石头盖起来?”陈韶文指了指水井,说。

“那是镇邪用的,”林嘉答道,“据说当年找风水先生来看过,说院子里这个水井与地下相通,使得阴气上升,盖住了居者的阳气,解决的方法就是找一块大石头把这口井封起来,镇住地底的阴气。”

陈韶文点点头,他环顾四周,只见院墙并不高,如果有人想逾墙而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上前两步,看到有一块地方残草狼藉,想来这就是昨晚余四跌倒之处。由于昨晚林府众人举着火把灯笼在这里搜查了大半夜,所以也周围被踩得一塌糊涂,根本无从寻找什么有价值的痕迹。

陈韶文走到屋子前,发现窗框已经很残破了,一推就开。屋子里积满了灰尘,除了一张坏朽的木床以及几个歪七扭八的凳子外,什么也没有。陈韶文转身对林嘉说:“府里有没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我有些事想问问。”

林嘉想了想,说:“有的,有一位叫江敬良的老伯,今年已经快八十了,打小就在林府做佣人,无儿无女,所以林老先生专门吩咐分了一间屋子给他住,吃穿用度都由府里开支。大家都管他叫良叔,府里的旧人旧事他知道得最清楚了。”

“好,你带我去见见这位良叔。”

林嘉带着陈韶文来到一个小别院,指着其中的一间房说:“良叔就住在这里了,不过他耳朵不太好用,你跟他说话得大声一点。”

陈韶文点点头,林嘉上前用力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来。

“良叔,”林嘉凑上前打着招呼,说,“您老身体还好吗,我们有点事想找你问问。”

良叔点点头,打开门,招呼林嘉和陈韶文进来。屋子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以及两把椅子。

“良叔,这位是侦缉大队的陈探长,他有点事想向您打听一下。”林嘉介绍道。

“哦,好、好,请坐、请坐。”良叔招呼陈韶文和林嘉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沿上,顺手用铁钳拨了拨地上的火盆。

“良叔,您在府里呆的时间最长了,所以有点事想问问您,”陈韶文将椅子移近一点,说,“您知道德善堂后面那个闹鬼的小院子吗?”

“你是说那个管家院吗?”良叔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陈韶文一眼,说。

“管家院?”

“是的,以前我们都这么叫,那个院子最初是给府里的管家住的。”良叔缓缓地说。

“原来如此,”陈韶文点点头,说,“那么您能记得那个院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闹鬼的吗?”

“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啦,”良叔呵呵一笑,说,“我想想……应该是光绪二十二年吧……对了,就是光绪二十二年,我记得那是二少爷出生的第二年。”

“那个时候谁住在院子里?”

“是府里的管家啊,叫林绍,”良叔咳嗽了一声,说,“三十来岁,从小就跟着老爷,人很精明,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

“死了?”陈韶文疑惑地说,“怎么死的?”

“疫病,”良叔叹了口气,说,“那年头闹疫病,十里八乡死了不少人,我有一个远房表叔全家都染上疫病,全死了,太惨了。”

“疫病也传到林园来了?”

良叔点点头,说:“有一个帮工回家去收稻子,结果回来后没多久就发现染上了疫病,很快就死掉了。闹得整个府里人心惶惶,谁都怕被别人传染上疫病。后来不知怎么的,管家林绍也染上疫病,还把病传给了夫人,老爷专门从城里请来洋大夫也无济于事。夫人死了以后,老爷很是伤心,那个时候二少爷还不满周岁。”

“二少爷就是林郁哲先生的弟弟林郁英吗?”陈韶文问道。

“是啊,”良叔说,“老爷真是可怜,高夫人生大少爷的时候难产死了,后来娶了韩夫人,谁知道生下二少爷没几个月也染疫病死了。唉,打那以后,老爷就心灰意冷,决定不再婚娶了,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管家林绍死了以后,那个院子就开始闹鬼了吗?”

“是的啊,”良叔说,“林绍死了以后,那个院子就空了起来。没多久就开始有人传那个院子闹鬼,还有人说,那个女鬼是韩夫人,想回来看看她的儿子。”

“这么说来,林佐骏老先生一共娶了两任夫人?”

“是的。”

“我知道了,”陈韶文站起身来,说,“闹鬼的事,我想不会那么简单的。”

“大哥,你就这么容着那个姓陈的警察胡来?”林晖源吼道

林晖盛看了三弟一眼,没有说话。

“大哥,”林晖源不甘心地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姓陈的警察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再这么下去,他就会把你给抓起来了。”

林晖盛冷冷地说:“他没有证据。”

“话虽如此,可是让他再继续这么折腾下去,我看迟早得出乱子。”

“我做没做自己心里最清楚,”林晖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放心,他不可能找出什么证据的。”

林晖源点点头,踌躇了一会儿,说:“大哥……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哦,”林晖盛抬起头来,说,“问我什么?”

“这件事……”林晖源认真地说,“是你做的吗?”

林晖盛看着林晖源,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开口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林嘉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大少爷、大少爷,不好啦、不好啦!”

“出什么事了?”林晖盛站起身来,打开门,问道。

“陈探长要彻底搜查那个院子,还要……还要把镇井的石头搬开,检查那口水井。”林嘉喘着气,说。

“妈的,”林晖源跳脚怒吼道,“这姓陈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什么?”林晖盛显得有些惊讶,“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搜查那个院子……林嘉,你跟我去看看。”

“是。”林嘉点点头。

“大哥,要不要我给曹局长打一个电话?”林晖源说道。

“待我去看看再说。”林晖盛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林晖源和林嘉连忙跟在他后面,朝着管家院走去。走到管家院门口,林晖盛发现那里已经站着一个警士把守院门。

“陈探长在哪里?”林晖盛问道。

“就在里面。”

林晖盛走了进去,发现整个院子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十来个精壮汉子手持铁铲,把草地全给挖开了,地上坑坑洼洼的,挖出来的泥土被堆在墙角,垒成了一个大土堆。陈韶文站在院子中间,指挥着众人。

“陈探长,”林晖盛远远打了声招呼,走过去,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这里弄成这样?”

“哦,林先生,”陈韶文点点头,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派人找你来呢。”

“你怎么不经过我允许,就擅自把林家的院子挖成这样,陈探长,你这么做未免有些过分了吧。”林晖盛怒气冲冲地说。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征求了老夫人的同意。”陈韶文笑着说。

“什么?”林晖盛显得十分惊讶,“是伯母同意你这么干的?”

“是的。”

“可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把自己的一个小小推测告诉了她。”

“什么推测?”

就在这时突然从墙角边传来一阵惊呼,林晖盛扭头看去,只见几个人聚在水井边,正手忙脚乱地从井里拉起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好像系着什么重物。一个警士大声朝这边喊道:“陈探长,快过来看看,我们发现了!”

陈韶文快步上前,林晖盛紧紧跟在他后面。这时井边的人已经七手八脚地把绳子拉上来了,绳子的末端系着一个大水桶,里面站着一个矮个子的少年,那个少年身上袖口、衣襟都被水打湿了,还沾了不少污泥。少年从水桶里跳了出来,冷得直打哆嗦,旁边的人连忙把一件大衣给他披上。

“东西……就在水桶里。”少年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说。

“什么东西?”林晖盛扒开人群,探出头朝水桶里看去。

水桶里,是两具沾满了污泥的尸骨。

“这两具尸骨是怎么回事?”

在林园大堂里,火盆炽烈地燃烧着,使得室内的空气变得沉闷压抑。林家人全部坐在大堂里,施媛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林晖盛欲言又止,林晖隆不知所措,林晖源烦躁不安地看着站在大堂中央的陈韶文。陈韶文慢条斯理地脱掉风衣,他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林晖娴,她的头发胡乱地拢在脑后,脸色依旧白得吓人,身上披着一件长袄子。

“陈探长,把你跟我说的事再说一遍给大家听听吧。”施媛叹了口气,说。

“是,夫人,”陈韶文将风衣交给站立一旁的林嘉,说,“正如大家所知,我们在那个闹鬼的院子里发现了两具白骨。根据初步检验,这两具白骨分别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性。我们在白骨的肋骨处发现了利器挫痕,由此判断这两人应该是死于利器刺伤,而且二人至少已经死了五十年以上。”

“你是说,他们是被人杀死的?”林晖盛问道。

“是的,”陈韶文点点头,说,“他们是被人杀死,然后弃尸井底的。”

“五十年以前……”林晖盛看了看二弟林晖隆,喃喃地说,“那还是前清光绪年间的事了。”

“没错,”陈韶文对林晖盛说,“我问过良叔,他说那个院子传出闹鬼是在光绪二十二年,也就是令尊出生的第二年。那一年这里发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其中令尊的生母韩夫人也染上瘟疫死了,一起死掉的还有一位叫林绍的管家,而那位管家生前就住在那个闹鬼的院子里——那个时候那里叫做管家院。韩夫人去世以后,葬在林家祖坟里,紧邻高氏夫人的墓。至于那位管家林绍的墓,就不得而知了。”

“陈探长,你说这么多,究竟和水井里发现的那两具骸骨有什么关系?”林晖源不满地问道。

“我认为,”陈韶文快速地看了一眼林晖源,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水井里发现的那两具白骨,正是韩夫人和管家林绍。”

“什么?!”

陈韶文的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林晖盛当场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说:“陈探长,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伯母!”林晖源上前一步,揪住陈韶文的衣领,说,“让我来教训一下这家伙,让他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陈韶文猛地伸出手来,只一招就将林晖源的手扳了过来,再一用力,扭得他“哇哇”乱叫。

“妈的,来人呐,给老子好好教训这个混蛋……啊……”

“都住手!”施媛厉声喝道。

陈韶文松开手,推开林晖源。林晖源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扭头悻悻看着陈韶文,神情凶恶。

“大家都听陈探长讲下去。”施媛严厉地说,“源儿,你坐下。”

陈韶文松开衣领,说道:“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认为从水井里发现的两具白骨是韩夫人和管家林绍,至于杀死他们的凶手,正是已去世多年的林佐骏老先生。我想应该是韩夫人和林绍**时被林佐骏老先生撞见,老先生盛怒之下拔剑刺死了二人。冷静下来之后,林佐骏老先生担心这件事传出去之后颜面尽失,于是将两人的尸体沉入水井,对外谎称管家林绍染上了瘟疫,并把瘟疫传染给了韩夫人。接下来林佐骏老先生买通了医生,用空棺材分别将二人草草下葬。”

“你……你有什么证据?”林晖盛瞪着陈韶文,说。

“可以将林氏祖坟里的韩夫人墓开馆检查,”陈韶文自信满满地说,“里面必定不是韩夫人的尸体。”

“妈的!”林晖源跺着脚骂道,“我家祖坟岂是说挖就挖的,我看你根本就是破不了案,在那里满嘴放屁!”

“因为尸体被沉进水井,为了不被人发现,”陈韶文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林佐骏老先生就对外宣传那个院子闹鬼,请人来装模作样地做了几场法事之后,就用石头把水井压住了,然后把整个院子都封起来,不准别人进去。”

“……”

施媛板着脸,一言不发。

“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个间接证明,”陈韶文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张释季律师,说,“民国二十五年,林佐骏老先生去世的时候,把林记商号全都留给了长子林郁哲先生。关于这件事,张律师应该比较清楚吧?”

“嗯……”张释季点点头,缓缓说,“说起来这件事确实是出人意料。林郁哲和林郁英虽然是兄弟,可是两人脾气秉性完全不同,林郁哲就是一个柔弱书生,而林郁英则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精于算计、长袖善舞。事实上,林佐骏老先生晚年的时候,商号的大部分具体事务都是交给林郁英打理的,林郁哲也曾多次表示愿意将商号的继承权让给弟弟。关于这个问题,林佐骏老先生一直不做明确的表态,直到他去世之前,才做出决定,将商号全部交给林郁哲,一点也没有留给林郁英。当时大家都觉得老先生一定是老糊涂了,为什么不把商号交给最合适的那个人选,而非要强迫长子来继承。”

陈韶文苦笑一下,说:“由此看来,林佐骏老先生并非是老糊涂了,而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林晖盛死死地盯着陈韶文,他的呼吸变成十分沉重,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我、父、亲、不、是、我、祖、父、亲、生、的?”

陈韶文看了施媛和张释季一眼,微微点点头。

“我操!”林晖源再也忍不住了,他涨红了脸,挥拳向陈韶文打来。

“真是造了反了,”林晖源气咻咻地说,“现在整个府里人人都在讨论那两具骸骨的事情。刚才从大堂过来,我在路上听见两个下人也在说,气得我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我看这帮贱骨头就是欠打!”

“……”

林晖盛一言不发地坐着。

“大哥……”林晖隆欲言又止,焦虑不安地看着林晖盛。

“大哥,我看那个警察简直就是要我们死!”林晖源拍着桌子,说,“竟然说父亲是野种,这么一来我们不就也跟着成了野种了吗,还怎么去争家产?”

“……”

“大哥,你倒是说个话啊,再这么下去,我看我们都得被那个姓陈的警察给整死!”

林晖盛长长地吸了口气,缓缓说:“三弟,现在这个情况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脑子乱极了。”

“没什么好乱的,”林晖源压低了声音,说,“我看那个姓陈的警察就是存心要整死我们兄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找人……”

说到这里,林晖源伸手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林晖盛苦笑着摇摇头,说:“现在这个情况,要是姓陈的突然死了,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们。”

“只要做得干净利落,让人抓不到把柄就行,”林晖源冷哼一声,说,“再说钱能通神,只要我们上下打点,死个小警察算什么,一定能摆平的。”

“三弟,不可鲁莽啊。”林晖隆劝道。

“二哥,要是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可就真的变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林晖源不以为然地说。

林晖盛叹了口气,说:“小妹怎么样,没太大的刺激吧?”

林晖隆摇摇头,说:“应该还好,已经让她回房休息去了……唉,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样,大哥?”林晖源怂恿道,“早下决心吧,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去找人安排这件事。”

“三弟,不要胡来,”林晖盛摇摇头,说,“待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啊,”林晖源愤愤地说,“想得再多也没用,我看只有干掉那个警察才能摆平这件事。再说当初也是他怀疑那个姓费的小子是被人杀死的,只要姓陈的死了,换一个人来,我们打点一下,以自杀结案,这不就什么都了了吗?”

林晖盛伸出手来,示意林晖源不要说话。“我已经决定了,”他站起身来,说,“让姓陈的开棺验尸好了。我就跟他赌一把。”

“什么?这不是胡闹吗?”林晖源立刻表示反对。

“大哥,”林晖隆轻声道,“祖坟不可轻动啊。”

“我知道,”林晖盛捏紧了拳头,说,“事到如今,只有跟姓陈的赌一把了,是生是死,开棺以后见分晓!”

“大哥……”林晖源略带不安地说,“要是打开棺材,发现里面真的没有尸体,那该怎么办?”

林晖盛看了他一言,只说了四个字:“愿赌服输。”

林家祖坟位于林园后面的一座小山上。山上长满了各种常绿植物,山下有专门的守墓人,平时很少有人能进来,因此格外显得肃穆、幽静。一行人排着长队朝半山腰走去——林佐骏和他两个夫人的墓坐落于此。走在最前面的是施媛,林晖盛、林晖隆、林晖源兄弟三人走在她后面,陈韶文紧紧地跟着林晖娴,在他的身后,是两个手持铁铲的守墓人,以及两个一本正经的警士。

“你……没事吧?”陈韶文轻声问着前面的林晖娴。

林晖娴摇摇头,没有出声。

陈韶文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一行人来到林佐骏的墓前,墓的封土大约有一人高,墓碑上写着“先考林公讳佐骏大人之墓”十一个字。林佐骏墓后面各有两座稍小一点的墓,左边的是高氏夫人之墓,右边的是韩氏夫人之墓。

林晖盛将手中的贡品依次放在墓前,点燃香烛,和林家众人一起跪地拜了三拜。拜完之后,他站起身来,对手执铁铲的守墓人说:“动土吧。”

守墓人冲手心吐了口唾沫,抓起铁铲挖了起来。陈韶文默默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流露出烦躁、惊恐、忧虑、哀伤等种种表情,这些表情交织在一起,混成了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仿佛幽灵一般漂浮在空中。

棺材埋得很深,守墓人挖出的土在墓两边堆起半人高,才听见铁铲碰到棺材的声音。小心翼翼将覆盖在棺材上的土清理干净之后,一个守墓人跳了下去,拿铁铲用力将棺材盖撬开。虽然棺材在地下已经深埋了半个世纪,可是依然十分结识,最后两个守墓人不得不一起站在土坑里,前后用力,才将棺材盖给撬开。

林晖盛紧张地朝里看去,他心中暗暗期盼能在棺材里发现祖母的尸体,这样就能证明陈韶文的推断完全是错误的。可是接下来的一秒钟,失望的情绪立刻涌上了他的心头,林晖盛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站立不住。

“啊——”

棺材里除了一个破损的沙袋,什么也没有。

开棺验尸的结果迅速传遍了整个林园,原来林园的第一代主人林佐骏是杀人凶手,而他的小儿子林郁英竟然是老婆跟管家私通生下来的孩子,也就是说林晖盛、林晖隆、林晖源、林晖娴四兄妹其实根本就没有林家的血缘。唯一的林家第三代血脉,是那个已经死掉的费思勤。

对于林园的佣人和周围的佃农来说,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发现啊,关于林园的种种小道消息使他们茶余饭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个显赫了三世的家族,原来是这样的龌龊不堪,所有的尊贵在一瞬间灰飞烟灭——“砰”的一声,气球爆了。

与之相对的,是整个林园陷入了混乱的状态,施媛从墓地回来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谁也不见。林晖娴的身体十分孱弱,好在精神似乎还支持得下去,被送回绣楼静养去了。林晖盛、林晖隆、林晖源三兄弟聚在大堂里,把门关得死死的,不知道在里面商量什么。林园所有的佣人都停止了手边的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陈韶文在大堂旁的一个偏房里和张释季坐在一起,火盆里旺盛的炭火将屋子里烤得暖暖的。陈韶文脱掉风衣,感到非常疲惫,虽然他的推断被证明是正确的,可是他丝毫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我看今晚像是要下雪。”张释季静静地说,也许是没来得及梳理,他的胡须耷拉着,看上去没有了往日的威严。

“是啊。”陈韶文点点头,他心中充满着不安的情绪,他不知道下一刻林园会发生什么事,五十年恩恩怨怨的结果纠结在这几天之内发生,实在让人应接不暇。

“陈探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张释季咳嗽了一声,说,“事实上今天的结果让我也感到非常意外,我不知道这样对林家究竟会产生何种影响,但我总觉得好像还要发生什么事一样,这种感觉萦绕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安。”

“我也有这种感觉,”沉吟一阵之后,陈韶文说,“从林郁哲先生去世开始,这几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张释季苦笑着摇摇头,说:“我看伯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纸遗嘱,竟会引出这么一连串的风波来。”

陈韶文掏出香烟,点燃,说:“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机缘巧合之处吧,这一切就像是冥冥注定一般。”

“陈探长,恕我冒昧,我想请你谈谈对整件事的看法。”张释季扭头看着陈韶文,冷静地说。

“整件事的看法?你是说从费思勤的死开始吗?”

“是的。”

“说起来,在这件案子上我还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呢。”

“你认为林晖盛就是凶手,是他杀死了费思勤,并企图毒死林晖娴,”张释季意味深长地看着陈韶文,说,“可是你没有证据。你很聪明,你发现了林园五十年前的秘密,于是你决定采取另一条策略,通过公开这桩丑闻,让林晖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绝望,从而逼迫他认罪。”

陈韶文不置可否地看着张释季,没有接话。

“直接、有效、不择手段,”张释季提高了音调,说,“可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循章办事的方式吗?”

“那又怎么样,”陈韶文神情激动地反驳道,“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违反警察条例,更没有触犯法律!反观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目无法纪、为非作歹,可最后总能利用自己的权势逃避法律的制裁,在这个权钱交易、官官相护的社会,哪有什么公理、正义可言!我痛恨一切有罪的人,我会用我力所能及的办法使他们受到命运的制裁!不择手段?恰恰相反,相比那些恣意妄为的罪人,我才是最有原则的人,至少我不会采用违反法律的方式去制裁他们!”

张释季默默地看着陈韶文,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脸转过去,说:“你是我见过的警察中,最特别的一个。”

陈韶文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要下雪了,要下雪了。”

与此同时,在林园大堂里,绝望的情绪在林氏三兄弟之间蔓延开来。

“我早就说了,可是你不听,”林晖源懊恼地对大哥林晖盛说,“现在可好,人人都知道我们的父亲不是祖父的亲生子,我们身上根本没有林家的血脉。以后别说家产了,能不能在林园继续住下去都是个问题咧!”

“……”

林晖盛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三弟,事到如今,你也少说几句吧。”林晖隆劝道。

“少说几句、少说几句,你们要是早听我的,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哼!”林晖源愤愤地说。

林晖盛沉默不语。

“三弟!”林晖隆提高了音量。

“哼!”

“大哥,你有什么打算?”林晖隆转向林晖盛,问道。

“我不知道……”林晖盛有气无力地说,“我得想想,再想想……”

“唉。”林晖隆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边,茫然地看着外面。

林晖盛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开了,他心烦意乱,浑身乏力。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林晖盛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二十七年的人生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掉了,引以为傲的身份被事实无情地击碎,这是一个崩坏到何种程度的世界啊!

“大哥,你去哪里?”

“我要回房去休息一会儿,我太累了。”林晖盛面无表情地说。

“大哥——”

林晖盛没有回头,他径直走出门去。外面很冷,寒风吹在脸上,好像刀子割一般。林晖盛不安地伸出手来,将脸上清凉的水滴擦去,他抬头望着天,只见幽暗的天空中飘下一粒粒白色的东西。

“下雪了。”

林晖盛紧了紧身上的棉袍,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在张释季的邀请下,陈韶文决定在林园吃完晚饭后再离开。

“去拿愚痴堂拿一瓶红酒来。”张释季曾送给林郁哲不少上等的红酒,他吩咐佣人去取一瓶来。

“看样子这雪还下得挺大,”张释季看着窗外,说,“好几年没有下过这样的雪了。今年冬天还真是冷啊。”

“是啊。”

“要是雪一直不停的话,你不如在林园住一晚,”张释季转过身来,说,“以前我和伯智聊天聊得太晚了,也就在林园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去。”

“要是雪下得太大了的话,也只有如此了。”陈韶文不想走到半路车子陷在雪地里前进不得。

张释季走到桌子边,坐下,捻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缓缓地说:“这个家啊,已经被你毁掉了。”

“毁掉它的人不是我,”陈韶文摇摇头,说,“它早就从内部开始腐烂了,我只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张释季苦笑一下,说:“我看你更适合去当一个律师。”

陈韶文也笑了笑,说:“我不习惯为人辩护。”

“对,你更擅长揭露,而不是掩饰。”

“是的。”

“光靠揭露,是不可能当好一个律师的啊。”张释季无可奈何地说。

“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当我的警察好了。”

“说得好,哈哈。”

“张律师早年是在英国留学的吗?”

“是的,年轻的时候去英国念过几年书,”张释季点点头,“那还是光绪二十九年的时候了,当时我已经考中了秀才功名。先父颇有见识,认为与其继续考举人,不如送我出国留学,于是托人把我送去上海学习了一年英语,第二年乘船去了英国。到了英国之后,我考上了伦敦大学学院,在那里念了四年书,回来的时候是光绪三十四年。那个时候林佐骏老先生正想将伯智送出去留学,就请我帮他补习英语,我们俩就是这么认识的。”

“原来如此。”

“啊,转眼之间四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感叹啊。”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轲长苦辛 。”陈韶文轻声吟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张释季亦出言和道。

这时传来敲门声,一个佣人端来了一瓶红酒。张释季兴致勃勃地打开酒瓶,倒满酒杯,说:“今日倒要与陈探长好好喝上两杯。”

陈韶文举起酒杯,与张释季碰了碰,然后满怀心事一饮而尽。

二人边聊边喝,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一瓶红酒也很快被两人喝光。张释季双颊微红,摸了摸胡须,说:“外面的雪好像停了。”

陈韶文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说:“雪的确是停了。”

这一晚的雪下得颇大,虽然只下了不到两个小时,可是地上已经积起了两三寸的雪。这一带冬日极少下雪,如此的雪景实在令人感到惊奇。

“不了,我该走了,”陈韶文从衣架上拿起风衣,说,“时间也不早了,张律师要是也回城的话我们可以一并走。”

“我今晚就住在这里。”张释季摇摇头,说。

“那恕我先告退了。”陈韶文拱拱手,说。

“一路小心。”

陈韶文从屋子里出来,月亮在天空放出冷冷的寒光,庭院被积雪覆盖,看起来像棉花般轻柔、蓬松。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踏着积雪朝这边走来。

“是陈探长吗?”

“是的。”

“您准备回去吗?”

“是的。”

“那您留神脚下,下雪路滑。”人影走近,原来是管家林嘉,只见他从棉袍里拿出一支手电筒,打开为陈韶文照亮脚下。

“多谢。”

“哪里,是夫人让我负责来送陈探长的。”

陈韶文抬腕看了看表,指针正好指在晚上七点十五分上。

“夫人呢?”

“在房间里休息呢。”

“哦,那林晖盛先生呢?”

“大少爷刚下雪的时候就回屋去了,说是要休息一会儿,吩咐谁也不准打扰。这不连晚饭也没吃呢。”

陈韶文点点头,说:“林小姐呢,情绪还稳定吗?”

“听说还挺稳定的。”

“哦。”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任谁也接受不了。”

“嗯。”

“说实话,”林嘉突然停止脚步,不安地看着陈韶文,说,“我怕大少爷一时想不通,做出什么傻事来。”

陈韶文怔了一下,说:“林晖盛先生在房间里还没出来?”

林嘉摇摇头,说:“不知道,应该还在屋子里吧。”

陈韶文想了想,说:“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吧。”

“好。”林嘉在面前带路,两人来到与愚痴堂隔着一个甬道的院子前,这里叫漱心斋,是林晖盛的住处。

踏入院门的时候,月光均匀地洒在雪地之上,陈韶文看到院子里的雪好像一整块白色的地毯,上面没有任何的足迹。

“您瞧,灯亮着,大少爷应该在里面。”林嘉指了指前方,说。

“嗯。”

林嘉走到门边,伸出手来敲了敲,说:“大少爷,我是林嘉,陈探长要走了,过来跟您道个别。”

门里没有任何反应。林嘉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可是门里依然什么响动也没有。

陈韶文有些不安地上前敲了敲门:“林晖盛先生,你在里面吗?”

可是无论两人怎么敲门,里面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奇怪,”陈韶文走到窗子边,伸手试了试,窗子是从内锁上的,“人到哪里了?”

“也许……”林嘉含糊其辞地说,“是睡着了吧。”

陈韶文摇摇头,他顺着漱心斋走了一圈,仔细观察着地面,只见房子周围的雪地十分平整,丝毫没有踩踏的痕迹。

“这房门的钥匙除了林晖盛先生以外,还有谁有?”陈韶文重新回到门前,对林嘉说。

“房门的钥匙只有大少爷自己才有。”林嘉回答道。

陈韶文打量着这扇门,这里和愚痴堂一样,也是一扇木门,可是看上去十分结实,锁眼周围也没有破坏的痕迹。陈韶文走到窗子边,对林嘉说:“看来只能把这扇窗子打破进去看看了。”

林嘉似乎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地说:“大少爷有危险吗?”

“不知道。”

陈韶文将风衣脱下来,裹在手上,然后猛地挥拳击碎了一块玻璃。清理好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碎片之后,陈韶文伸手进去将窗子的插销拔开,打开了窗户。屋子里似乎燃着火盆,十分温暖,一打开窗子,冷风“嗖嗖”地朝里灌。陈韶文翻进屋子里,走到门口,发现除了门锁外,房门上的插销也是自内锁上的。他打开房门,放林嘉进来。

这里是漱心斋的客厅,正对着门是一张八仙桌,右边靠墙是一个多宝格,上面放着一些瓷器古玩,左边有一扇小门,再进去就是林晖盛的卧室了。陈韶文走到卧室门前,伸手推了推,发现门没有锁。

“啊——”

当陈韶文推开卧室门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他当场愣住。林嘉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一根麻绳穿过横梁,林晖盛的脖子就吊在这根麻绳上——他似乎刚刚吊上去不久,身体还在微微摆动。

陈韶文见状急忙上前,从地上将椅子扶起,踩上去,再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割断麻绳,并在林晖盛掉到地上之前一把扶住他。

“快!把他扶到**!”陈韶文命令道。

“哦……好、好!”这时林嘉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急忙帮着陈韶文将林晖盛抬到**。

陈韶文伸手摸了摸林晖盛的脖子,已经感受不到他的脉搏了,可是他的皮肤还留有余温,说明刚死没多久。陈韶文将林晖盛的衣襟解开,用力挤压他的胸腔,可是这一切都太迟了,林晖盛已经死了。

“大少爷!”林嘉拖着哭腔喊道。

陈韶文抓住林嘉的肩膀,将他推出房间。

“你去把张释季律师叫来,叫我的手下也来。记住,除了他们以外,任何人都不准放进院子。”

林嘉慌慌张张地离开之后,陈韶文转过身来看着**的尸体。林晖盛依旧是室外的穿着,厚实的棉袍里穿着白色的短衫和长裤,他的头发耷拉在额前,面色发紫,神情狰狞,十分骇人。

这间卧室里没有窗户,陈韶文抬头发现在房梁的末端两边,各有四个铜钱般大小的通风小孔。卧室面积不大,一进门正对的是一张带蚊帐的檀木床,床头有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放着一盏台灯。进门的右手是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台灯、笔筒以及一些账本。书桌旁靠墙是一个大柜子,柜子上着锁,看起来是存放账本之用。卧室里燃着火盘,十分暖和。

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张释季拄着手杖,快步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高喊:“陈探长,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陈韶文走到门口,将张释季迎了进来。

“晖盛他……上吊了?”

“是的。”

“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释季走进卧室,看着林晖盛的尸体,脸上露出了痛惜的神情。

陈韶文将现场的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

“门窗都是自内锁上的吗?”

“是的。”

张释季用自责的语气说:“唉,我早该想到的,你逼他逼得太紧了,今天这样沉重的打击对他来说根本无法承受啊。”

“……”

陈韶文脸色铁青,他也没想到林晖盛竟然想到自杀。

“作孽啊作孽。”

“这确实是我没有料到的事。”

沉默良久,陈韶文方才懊恼地说道。

张释季长叹一口气,说:“但愿这场悲剧就此落幕吧。”

“希望如此。”

民国三十七年发生在林园的一系列惨剧,以林晖盛的死暂告一个段落。

完稿之前,我再度到一柳家去。

上次我来的时候是冷冽刺骨的初春时节,稻田里一片枯黄,如今已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穗随风摇摆的秋季。我走过已经毁坏的水车旁,爬上隔开一柳家北端的低崖,进人树丛内,然后向南望着一柳家。

听说在这次财产税制及农地改革下,一柳家已没落了,保留着本阵原来面貌的主屋建筑,看起来也更颓败了。

我的眼光转向铃子埋葬宠猫的宅邸角落,发现那一带长满了一种红黑色名叫彼岸花的曼珠沙华,就好像染着可怜的铃子的血那般,正颤抖地在风中绽放着。

——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