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烟圈
那天晚上,李凯楠召集了手下的所有人,一起讨论现在的案情。他们对在宗孟招供后,出现的一系列线索,并没有表示太大的意外,反而是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李凯楠更是如此。大概这也是他们团队之间长久合作形成的一种默契。就如李凯楠曾说过的,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不能认定任何人有罪,也不能认定任何人无罪。
后来,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与李凯楠在医院再次提起这个话题时,李凯楠跟我说起,这案子背后的真凶或许就是利用警察的这一点,才与他们纠缠了那么久。我问他那是不是可以适当地打破这一点原则呢,李凯楠说不可以,这是他们查案的底线和准则,尽管这一准则有些偏向于保护嫌疑人。
于是我再问:“那是不是说明,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抓人,那死者岂不是就不能瞑目了?这法律到底是在保护犯人还是保护嫌疑人。”
他笑着说这个问题不能这么极端而偏执地去分析。作为警察,他得站在一个全然客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我和他有这样理解的偏差,是因为我在许小悠的案子里,一直带着极为主观的偏颇的情绪。尽管到最后,某种程度上的主观和偏颇是正确的。
这些讨论都是后话,是我从李凯楠身上所学到的,也或多或少影响我在许久后辞掉了工作,开始写作。
这次会议的讨论重点,是根据现在出现的两项证据讨论杭雪儿在本案中扮演的角色。海哥和小五一致认为,杭雪儿就算不是凶手,也是本案的参与者。只是她参与的原因有待查证。或许是主动,或许是出于某种情况下不可违背的被动。她的失踪,与这些原因有着直接的关系。
大靖则认为,杭雪儿或许只是某人抛出的一个烟雾弹而已。从头至尾,其实都是按照某人设计的一个剧本走。戏唱了一半后,出现转折是符合某人的剧作规律的。所以大靖说:“我觉得,杭雪儿的确有可能如海哥说的一样,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参与进来。所以,我个人认为,她也是个受害者。”
“那抛尸怎么算?”海哥提出疑问。
大靖回说:“抛尸不能证明杀人。”
“但不能排除嫌疑。”我说。杭雪儿涉嫌其中,在我的意料之外。从一开始,我一直认为这个案子其实会非常简单。却不想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变得极为复杂,如李凯楠之前分析的一样,会有无数个剧情走向。所以,在这次的会议之后,我的态度开始有些转变了。我也想知道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许小悠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靖接着说:“有一个细节,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忽略。那就是杭雪儿抛尸的车。技术科已经认证,刹车是人为破坏的。所以,我觉得大家可以想想。如果杭雪儿真的是凶手,她为何要破坏自己的刹车?难道是因为害怕而自杀?”
我想了想说:“如果是我,抛尸前就自杀了,不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况且,车失控后,她跳车了。说明,她有着强烈的生存欲望。”
“既然排除了她自己破坏刹车自杀。”大靖说,“那就说明,有第三个人破坏了刹车,意欲抛尸的同时,加害杭雪儿。这样一来,便可以将许小悠的死嫁祸到杭雪儿的身上。而这个第三个人,就是凶手。”
李凯楠一直听着,在大靖十分激昂地说完这一段后,笑了笑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凶手就是宗孟。他设计了这一切,就是要让杭雪儿替罪?”
“我不否认有这个可能。”大靖点头说。
高叔此时,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一直在打盹。可他却突然说:“既然这样,那宗孟为何还要来自首,折腾这么一番?”
“要骗人,先说真话,再说假话,别人才会将你的真话当成假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小五来了这么一句,让所有人都十分意外。小五尴尬一笑,解释说这是他去世的奶奶曾经说过的。不过,她绝对不是骗子,她是研究心理学的。
我从小就不喜欢数学,是因为数学题目,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大多只有一个固定的解法。而如今,许小悠的案子,题目其实很简单。许小悠死了,杭雪儿失踪了,宗孟自首说自己是真凶。设定很明晰,但是解法却很多,现有的证据,也可以随便编故事。所以,此时此刻,在现场所有人心里,这个案子有多种可能。可他们都不轻易相信自己认为的是对的。
大靖与海哥以及高叔又讨论了一番,李凯楠依旧只是听。小五去外面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脸色有些沉重。他说:“那匿名者又联系嫂子了,问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将视频发出去?”
“这视频发出去,对他有什么好处?”我有些想不明白,“难道是为了制造舆论吗?”我甚至想到这人是否是宗孟的忠实粉丝,为维护宗孟而想看到杭雪儿被万人唾骂。
小五又说:“他说了,如果明天早上前,没有看到视频,他会向媒体公布,小石头是许小悠所生,此刻就在老大的家里。”
所有人很是惊讶,此人竟然知晓这样的细节。李凯楠听了之后,闭着眼,往口里塞了一块饼干。他再次睁开眼时,起了身往外走。他边走边告诉小五,赶紧查查这个人,尽快锁定他的身份和位置。至于视频发不发,等他再见一次宗孟后决定。李凯楠走到门口时看了我一眼,我立即会意,收拾电脑跟上。
晚上十一点半,我陪同李凯楠在看守所再次见到了宗孟。那时宗孟正在睡觉。我们去时,经看守所的兄弟才将宗孟唤醒。他见我们来,披上衣服,坐在**,隔着铁栏与我们对话。
他此时一副全然放松的状态。他在睡梦里被叫醒,也无半丝烦意,笑着跟李凯楠打招呼并问还有什么需要他交代的。李凯楠丢了一支烟给他,他将烟含在嘴里,从铁栏间伸出来。李凯楠替他点了烟,笑着说:“看来你这一觉睡的还算踏实。”
“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接下来的事情,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宗孟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烟圈在铁栏间消散。
李凯楠却反问:“是吗?”
宗孟看着李凯楠许久,突然发笑,并说:“所以,你并不信我说的。”
“我信。”李凯楠说,“我信你就是凶手。”
“那为什么还大半夜地来找我?”宗孟笑着说,“我儿子还在你家里,可得请您费心,好好照顾。我如果出不去,你们夫妻便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你这话是真心的?”李凯楠问。
宗孟叹了口气。这口气叹的有些让人反感。他又说:“真心不真心,你知道。”
“所以,你还做着打算,要从这里走出去。”李凯楠的语气显得有些随意,话头里也藏着许多我未能明白的暗示。
宗孟再次笑了。他笑完后说:“我对着全国人民认罪说杀人,如果还能走出去,你说是我这个人太过于强悍,还是你这个警察太过无能。尤其是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李凯楠点点头,表示同意。但他又说:“不过,你可能出不去了。很抱歉地通知你,我们还查到你涉嫌另一桩命案?”
“另一桩命案?”宗孟装作很随意,“我怎么不知道?”
“别装。”李凯楠说,“杭雪儿也是你杀的。”
宗孟做惊讶状,丢了烟蒂,走到铁栏边,皱着眉头问:“杭雪儿死了?”
“你这反应有些假,做戏的成分太过。”李凯楠点了一根,吐出一个烟圈。我看到烟圈穿过铁栏,套在了宗孟的头上。李凯楠话里说他在作假,可我却认为宗孟此时的这个表情为真,他的确不知道杭雪儿死了。尽管这个“杭雪儿死了”是李凯楠说的谎言。
“我真的不知道。”宗孟说,“我都已经在这了,该坦白的也都坦白了。如果她的死真与我有关,我不会有半点隐瞒。”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杭雪儿车上的手刹是怎么回事?”李凯楠翻出手机,调出了海哥拍下的刹车照片。
宗孟看着那照片,瞬间变了脸色,但随即恢复正常,只说:“与我无关。”
“所以你一眼就看出,这刹车被人动了手脚。”李凯楠收起手机。
宗孟回到**,脱了衣服,光着身子重新躺下。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宗孟的背上,有许多的伤痕,让人触目惊心。他幽幽地回应李凯楠说他对车是再熟悉不过。为了写小说,在修车厂兼职过一年。同时他抱歉说他睡觉的时候不穿衣服,希望我们谅解。
我欲就宗孟背上的伤痕说什么时,李凯楠阻止了我,将口袋里剩余的半包烟丢了进去,带着我离开了看守所。
从看守所出来后,李凯楠上了车后立即拨通了小五的电话,安排小五在今晚就将那段视频传到网上。李凯楠开了免提,他和小五的对话我能清晰地听见。小五说他会立即联系网站的编辑进行上传,同时他说起以他现在的技术,根本无法定位到那“匿名者”的任何信息。李凯楠想了想说:“不必追了,这个人在必要的时候会自动现身的。”
挂了电话,李凯楠见我一脸懵的表情,只说:“第一幕演完,接下来就是第二幕了。”
这一晚,李凯楠并没有回警局继续工作,而是在送我回家之后,开车回了他自己家。我洗完澡时,收到许小年给我发的照片,小石头紧紧抱着李凯楠睡得极为踏实。许小年还告诉我,小石头在见到李凯楠后,表示对他很喜欢,并且说她听妈妈无数次说起这位姨爸爸,以前都是看照片,现在终于摸到真人了。
睡觉前,我给许小年发消息问她会不会介意。许小年懂我的意思,只说她很高兴。同时她也与我感叹,以前一直以为李凯楠没有坚持让自己生个孩子是因为他不喜欢小孩,如今她知道他撒了谎,只是想让她宽心为她考虑。
我大概能明白,许小年或许已经改变主意下定决心想要孩子了。这或许是因为在见到小石头后才发现有个孩子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也有预感,这件事情他们已经成真了。
将手机充上电后,泡了杯牛奶喝下,决定睡个好觉。可短短几个小时的睡眠,都是很浅。一点点动静,都会醒来。尤其半夜再次下起大雨,窗外像是被灌进了一整个洞庭湖的水。
早上七点半,闹钟响了。睁开眼,屋内光线很足,余光瞥见外面竟然出了太阳,白色窗帘慵懒地飘着。昨日阴冷的天气,今日却变得有如春暖花开。很久没有晨跑了。于是我决定起来,围着小区跑跑步。可我根本就抬不起头,整个身子像被施了定身咒,根本动弹不了。
这一刻,我才明白,这还是在梦里呢。所谓春暖花开,还不是时候。意识到这一点时,只觉得右边感受到了极大极虚无的压迫。我能隐约看见,我的右边坐着一个人。她坐在窗下看着书,听到我的动静,抬起头对着我笑。她无意地捋着头发时,我看清了她的脸。她是许小悠。
我大喊她的名字,让她将我拉起来。她起身,却渐渐后退,最后从窗户里跳了下去。我拼命撕扯,还是无法起身。我大喊让她告诉我真相,为何与说起的不一样。可她已经不见了。所谓春暖花开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依旧阴冷的风雨。
终于坐了起来,额头上都是汗珠。气喘吁吁,像是胸口被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手机收到无数条提示消息。我拿起手机一看,网上已经沸腾了,因为那段小五传上网络的视频。
网上的舆论出现了彻底的反转,都在指责杭雪儿其实是个披着羊皮的狼,一个魔鬼却要扮演天使,活该人设崩塌,活该失踪。如果她此时已经死了,网友们会觉得这是天道公平。同时,也有部分网友在替宗孟说话,猜测宗孟高调进入警局自首是为了替杭雪儿顶罪。这在我意料之中,所以并没有过多浏览。
刷牙时,想起这样的情景在前几天宗孟自首前经历过。换上衣服出门时,心里开始茫然,接下来究竟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个案子,究竟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知道真相,彻底结束呢?上了出租车,我苦笑,其实我有这样的感叹,是发觉自己竟然有些累了。
到警局,整个专案组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到了。一个人坐在李凯楠办公室里,先是翻了翻网上的新闻,网友一边天地责骂杭雪儿,翻出了许多当年没被发觉的杭雪儿的一些新闻。一位叫张先生的被顶到了热搜的位置,疑似是杭雪儿的婚外情人。也有人开始翻找张先生的资料,查到张先生的公司在三年前已经破产,欠了无数的债务。我心里唏嘘,也对这些八卦生出了厌烦。
上午十点,李凯楠和大靖等人还未到。我想是李凯楠给组里的人放了半天假期。或者他们已经被李凯楠外派查什么去了。坐到李凯楠办公桌前,发现这桌上的资料摆的十分齐整,一尘不染。他虽抽烟,但桌上和地上没有任何烟灰的痕迹。无意识地拉开了一个抽屉,里面全是饼干。再拉开一个抽屉,是一些以往案件的资料或者其他的文件。又拉开一个抽屉,我看到了一叠的小说。拿起来一看,竟是许小悠的所有作品,每一本上面都有许小悠的签名。这些小说,都是许小悠亲自寄给她的。看书上的痕迹,李凯楠应该每一本都翻阅过,甚至有些地方还做了标记。
在那些书的下面,压着一张白色的字条。字条上面有李凯楠写下的一行字:我会永远怀念你,我亲爱的小孩。
心中一惊,手有些发抖。突然间似乎体味到了一些信息,却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开始心慌,于是立即合上了抽屉,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个小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十一点,李凯楠回来了。十一点十分,大靖等人都已经回来了。看着他们的架势,似乎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十一点三十分,一个同事快步地走了进来,告知李凯楠:“宗孟说想见你,和你再深谈一次。”
李凯楠说好,打发了那个同事后,看向我。我空白的脑子瞬间被慌张充满,而不知道要说什么。李凯楠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问:“你怎么了?”
我胡乱地回应说:“让我一起去吗?”
“废话。”李凯楠说完,大步往外走去。我深呼吸一口气,跟了上去。在进入审讯室时,我经这一路大概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这应该是人之常情吧。有些事情,就是说不明道不白啊。
再一次与李凯楠面对宗孟,李凯楠依旧是以前的那副状态。而此刻的宗孟,却是一副疲态,眼神里能透露出他百爪挠心。只是,不管他是如何状态,我都认为他依旧是在作秀。
李凯楠开门见山,他问:“主动要与我见面,是想明白了,要真的说真话了吗?还是继续半真半假呢?”
宗孟深呼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用手反复摩擦脸好几次,才终于开口说:“我承认,我的确有过谋杀杭雪儿的行为。刹车是我动的手脚,但是未能成功。”
“你不是说你与她十分恩爱吗?”李凯楠说,“你谋杀她的动机是什么?”
宗孟再次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说:“因为,谋害许小悠的真凶,是她杭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