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掩护

已经是农历二月初一,天气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小五证实正月十五元宵夜晚上在绕城高速抛尸的是杭雪儿之后,沙海市又下了一场雪。这场雪来的突然,下了整整一夜。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与李凯楠整夜待在警局。第二天醒来时,我到警局外吃早点时,雪已经厚厚一层,比去年冬天下的雪还厚。有上学的学生,在路边玩着雪。有清洁工人,在扫雪。有记者守在周围,等待关于审问宗孟的进一步消息。

我吃了半碗米粉,再吃不下任何东西。连续几天,都没什么胃口。早上去洗手间洗脸时,发现自己眼睛周围黑了一圈,颧骨比以往更突出了一些。结了账,到隔壁的星巴克买了几杯咖啡。今天估计也不会有时间睡觉。

回到李凯楠的办公室,除了李凯楠,其他人都用我买的咖啡续命。李凯楠那时正在吃着小熊饼干。短短几天时间,宗孟送的那一箱子饼干已经见底了。海哥急匆匆来到李凯楠办公室,她又有了新发现。

海哥拿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元宵夜肇事车的刹车照片,一张是肇事车同款车正常情况下的刹车照片。李凯楠仔细看了下后,闭着眼,连续吃了几口饼干。我看了后,没有发现出什么。海哥便解释说:“我找人检查过,虽然肇事车烧毁比较严重,但还是能看出这刹车被人动过手脚。”

“所以,杭雪儿刹车失灵,很可能不是意外?”我问。

海哥点头说有这个可能。但她又有疑惑,杭雪儿是不可能自己故意损坏刹车的。那就是说,这案子中还牵扯到第三者。而这第三者,她自觉上认为就是宗孟。

我顺着海哥的逻辑,分析说:“如果宗孟是凶手无疑,那可能的情况就是,他先是利用杭雪儿替他抛尸。同时毁坏刹车,意欲杀人灭口。”

“只可惜,杭雪儿逃了。”海哥说。

李凯楠突然提出问题:“那杭雪儿会去哪呢?”

“涉嫌命案,闹出这么大的事儿,一旦被媒体知道,不得扒了她的皮?”这时候,高叔从外面进来,“这会肯定是躲起来了。这事儿不平息,她就不会现身。”

“如果杭雪儿真的有参与。”海哥说,“那宗孟为何不说,而一个人自己扛下来?”

海哥笑着说:“如果我杀了人,我老婆也有参与,我肯定将我老婆择干净。毕竟,夫妻情深嘛。”

“如果真是这样。”海哥笑着说,“抛开我警察的身份,我倒觉得这人蛮重情义。”

海哥和高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做出评论,而李凯楠一言不发。我并不能在心里同意他们的说法,而已经先有了判断。如今只要出现很可能证明宗孟不是凶手的证据,我就下意识排斥。于是,我问李凯楠:“姐夫,你怎么看?”

李凯楠只是笑笑,不接这个话题,而是问高叔:“你这边查到什么了?”

“查是查到了点东西,不过好像与这个案子没太多关系。”高叔说,“你不是让我安排几个兄弟保护嫂子吗?”

海哥提到这点,我立即想起那晚上的事儿,便说:“那晚上我去姐夫家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盯着姐夫家。我追过去,就没人影了。”

“这个人,兄弟们已经抓到了。”高叔说。

我立即追问:“什么来路?”

“也没什么来路。”高叔说,“就是一个自媒体记者。我们还没开口,他全交代了。他听说死者与嫂子的关系,就过来盯着,看能不能查出个什么大新闻。”

“那小石头的事儿,已经被他们发现了?”我说。

高叔说:“他确实拍到了,不过还没发出去,底片就被兄弟们给毁了。”

“那就好。”我松口气,却又想到什么,于是说,“可有了这次,就有下次。”

“所以,我来问问老大的意思,该怎么处理那小子。如果让媒体知道小石头的事儿,怕是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高叔说。

李凯楠想了想,说:“好好跟他聊聊,让他把嘴巴闭紧,如果没其他事情,就放了吧。”

“好。我也是这么想的。”高叔伸手欲拿李凯楠买的饼干,却被李凯楠打了一巴掌。他很无奈滴尴尬一笑,转身出去忙了。

李凯楠又安排海哥配合大靖追查下宗孟和杭雪儿离婚协议的事情,同时让小五紧盯着网上的动静。这个案子越闹越大,他预感还会爆出什么猛料。当然他没有说他这么认为的原因是他觉得所有的走向似乎都是有人在操纵。海哥领命去了后,又让我找何冲将审问宗孟的直播素材拷贝一份回来,他需要再仔细过一遍。

我不懂他在怀疑什么,或者要确定什么,但我还是根据他的意思,回了一趟公司。许久没有回来,很多人都陌生了不少。许小年休假在家,她的工作暂时由副主编替代。偶尔,许小年会通过电话指导一些工作。当我去主编办公室,跟副主编打招呼时,他正在与许小年通电话。在他们细碎的对话中,我听到副主编接到匿名电话,有人想通过我们网站发布一条视频。至于是什么视频,我没有听清楚,因为那时何冲已经吃完午饭回到了公司。

我以为何冲此时会是较为亢奋的状态,因为他经历了直播审问宗孟的整个过程。可他看上去,恹恹的,似有极为难过的心事。我并没有立即问起他发生了什么,而是让他先找人替我拷贝一份直播的完整视频素材。

宗孟的审问时间,长达五个小时,素材量大。拷贝素材需要差不多两个小时。趁着这个空档,我拉着何冲上了天台。我从他那要了一支烟。我抽烟时,如果从他的角度来看,我亦是愁云惨淡。

他看了我许久,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了?”

我挤出一点笑,说:“我没事。”

我说没事,他就相信我没事,所以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叹着他自己的气。我见他有想与我说说的想法,便问他心里窝着什么事而要摆出一副苦瓜脸。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说:“杭雪儿的事儿。”

“你真把杭雪儿的事儿当你自己的事儿了?”我说,“你是成年人,有些话不用我说你也懂。”

何冲装作不懂,只问我:“你觉得杭雪儿是个好人吗?”

“我不认识。”我说,“所以我不知道好坏。而且很多人,没有好坏。”

何冲扭头看着我,带着较为奇怪的眼神。我问他看什么,他笑了笑说或许等这件事情过后,我就不会是他的同事了。我没有否认,给了他一个能看出尴尬的笑,又问他:“关于杭雪儿,你知道了什么?”

“警察应该已经查到什么了吧?”何冲反问我。

我想了想,何冲是个可靠之人,有些信息与他透露也没有太多关碍。于是,我将小五恢复的那段绕城高速监控视频内容说与何冲听了。我以为何冲会有极大的反应而说我是在胡说,却不想他抱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他已经知道了知道更多的信息。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我问。

“也不是我知道了什么。”何冲点了根烟,“刚才副主编在跟主编通话的内容你应该听到了些。其实,今天早上我们有接到匿名电话,有人说他手里有杭雪儿抛尸的视频。他还说,这个视频能证明是杭雪儿杀害了许小悠。”

“那视频呢?”我追问。

何冲只说:“还没有发过来。那个人说,先得确认我们网站敢不敢发。”

果然与李凯楠说的一样。我越来越猜不透,李凯楠到底想到了什么,他对于宗孟到底又是什么态度。看看时间,素材应该差不多拷贝完了。何冲先行下楼去给我取硬盘,我留在原地给李凯楠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何冲所说的“匿名者”与“视频”。

李凯楠只告诉我许小年已经向他说起过,他们已经商讨出了处理办法。许小年可先同意,拿到视频之后再做余下的判断。同时李凯楠已经安排小五配合追查“匿名者”的具体信息。听李凯楠的口气,他已有了防备,我也就不操心了。

下到一楼,何冲已经带着硬盘在等着我。我与他一起喝了一杯咖啡后,他回公司跟进“匿名者”的事情,我回警局陪同李凯楠重新翻看宗孟的审讯视频。

那时,会议室内只有我和李凯楠两个人。门窗紧闭,听不见外面任何的嘈杂声。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后,李凯楠丢给我一包饼干。我很意外,他竟然让我分食。我轻轻撕开包装,捏了一块放在嘴里,依旧一嘴奶味。可就是那奶味,可以让人清醒,比烟或者咖啡都来得更劲道。当然,全因这饼干在某种程度上,与许小悠有关系。

李凯楠盯着屏幕,看得极为仔细。我跟着他的节奏,有意地去分析宗孟在回答我们问题时,话里是否有其他的意思。有可以忽略的地方,李凯楠也会快进。像是重新体验了一遍,看完所有素材花了近三个小时。

李凯楠闭着眼,想了许久,睁开眼时眼睛里有明亮之处。我想他大概在我忽略的地方,已经找到了他所要查证的信息。李凯楠问我,再看一遍的直观感受,先不理会内容,只说关于宗孟这个人。

我想了想说:“看不透。你听着他说,你会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可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他说的所有都是假的。可就目前的状况来说,我相信也必须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李凯楠听我说完,一直看着我。这一次,我不再回避他的眼神,而任他去解读。我尽可能地传递我的想法,我相信且必须认定宗孟就是杀害许小悠的凶手。这是我带着的唯一的私心。

“还有吗?”李凯楠不对从我眼睛里读出的东西进行回应。我大可以理解为他或许和我抱着一样的想法。

我又说:“从他的语气,以及在面对镜头前后的状态,其实他摆明了就是在告诉我们,他在作秀,他在表演,他在转移重点。”

“转移重点。”李凯楠点点头,“你说对了。其实也就是在掩护重点。”

“掩护?”我很疑惑,“掩护谁?”

李凯楠想了想说:“不必将这个掩护套在一个复杂的目的下去想。就当自己是一个白痴,相信现有的你所了解到的所有信息,去综合分析。他在掩护谁?”

“杭雪儿。”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李凯楠笑了笑,拿起遥控器,将视频往回倒,再次播放。视频里,李凯楠问了宗孟一个问题:“你杀人之后,都做了些什么,都还记得吧?”宗孟针对这个问题,做出他的回答。

我再次仔细观看这一段时却发现,当时我根本没有注意过宗孟的表情,而是因为心中不忍而一直低着头。而李凯楠虽然也和我一样带着某种情绪,但依旧很冷静地观察宗孟的表情以及他的用词断句。

“他又是在传递什么?”我惊喜地想起了此前宗孟通过记者招待会向李凯楠传递信息的画面。仔细观察其说话的节奏和断句的字词数,两者竟如出一辙。

李凯楠将手边的一本中篇小说集《黄雀》丢到我面前。我立即根据断句的字词数目等得出了十二组数字。再以这十二组数字配合《黄雀》母本,我在几分钟内写下了几个字:“我做到了,请放过我儿子。”

我在李凯楠面前重复着这句话,李凯楠又撕开了一包饼干。我心中闪过一丝寒意与几分失望。脑子里回想所有关于宗孟的画面,他的动作,他说过的话以及我们所查到的所有线索,如今似乎面临着一个翻转。而一直潜藏着,被我们认为是受害者的杭雪儿,或许将成为下一个“宗孟”。

“姐夫,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宗孟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这语境下,他能向谁喊话?”李凯楠反问。

我脑子里立即闪现出“杭雪儿”这个名字,并且脱口而出。但在逻辑上,我却还没有将二者之间的关系捋清楚。

李凯楠又问我:“从客观的角度来评价,你觉得宗孟和杭雪儿的婚姻关系如何?”

我想了想,决定基于现有了解到的信息作出判断。于是我说:“不知道是对是错。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所谓婚姻,其实就是个真人秀。跟宗孟面对镜头承认杀人并且说出整个杀人过程一样。”

李凯楠点点头,将半包未吃完的饼干塞进口袋里。

我又问:“可这代表着什么?”

李凯楠只说,前面的许多工作白做了,我们又得重新开始。他的话还没落音,大靖和海哥以及小五结伴来到会议室。看他们的状态,应该是又有了最新的线索。

大靖先递给李凯楠一份影印版的离婚协议。李凯楠浏览着协议的内容,大靖边说:“我拖了几层关系,才找到宗孟的离婚律师。经律师证明,宗孟和杭雪儿的确是谈过离婚的事情,也拟定了一些条款,但因为财产分割的问题,一直没有谈妥。”

“也就是到今天,他们俩还是法律上的夫妻,并没有离婚。”我说。

海哥点头说:“所以,宗孟说正月十五日那天他们谈妥并且签了离婚协议是在说谎。”

大靖又说:“而且我也查到,其实宗孟和杭雪儿的婚姻其实就是一场秀。”

“什么意思?”小五陷入疑惑。

李凯楠放下那离婚协议,笑了笑说:“因为他们的婚姻,是属于协议婚姻。他们也就是娱乐圈所说的合约夫妻。”

“那宗孟说他和杭雪儿如何如何恩爱,其实都是假的了。”小五说。

大靖和海哥都同时点头,并且脸色沉重,大概是觉得唏嘘。宗孟和杭雪儿的婚姻是他们的私事。只是他们却扮演了六年的恩爱夫妻,愚弄那些如何冲一样追捧他们的人,并以此炒作谋取商业上的利益。如果有人以此责难他们的欺骗,甚至谴责,我不会有任何反感。

杭雪儿与宗孟的所谓婚姻关系,我比大靖他们早几天就得知了,只是碍于某些原因只能装不知晓。观察李凯楠的神情,他似乎早已料到。我不禁想,他该有怎样的思想,才会如此冷静地看透这迷人假象背后的真相。于是,我猜测或许李凯楠的人性中有着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描述的冷漠和绝情。也可以理解为许小悠曾描述的“邪性”。

待大靖汇报完毕,李凯楠又问起小五查到了什么。小五一边翻出一段视频,投屏到电视机上,一边说:“与嫂子联系的那个匿名者,已经将视频发过来了。你们先看看。”

电视机里出现了一段画面,是一段手机偷拍的画面。拍摄者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在黄雀后门附近的某个居民楼里。因天气原因,光线有些昏暗。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出,有一个女人拖着一个黑色的大塑胶袋从后门出来,费劲地将塑胶袋放入停在旁边的一辆蓝色奔驰车后备箱。她叉着腰,喘了几口气后,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而迅速地开着车离开。

肉眼清晰可见,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杭雪儿。不难猜测,黑色塑胶袋里装着的,就是许小悠被烧焦后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