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伤痕
宗孟在说杭雪儿才是杀人凶手时,我心中竟然泛起一阵失望。我无意识地闭眼,深呼吸,缓解心里的情绪。李凯楠却看不出任何波澜,他看宗孟的眼神,依旧是宗孟承认杀人时的眼神。宗孟却换了一副状态,他显得有些焦虑,甚至带有一点神经质。他眼神飘忽,偶尔愣神,能察觉他眼睛里有悲伤。
他反复地询问李凯楠:“杭雪儿真的死了?”
直到宗孟问了三句后,李凯楠才开口说:“你希望她死吗?”
宗孟低着头,双手搓着额头,似在与自己打架。他深呼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后,看着李凯楠。李凯楠立即掏出烟盒与打火机丢给他。他抽出一烟,咬在嘴里。我注意到他强压制着的怒意撒在了烟嘴上。他咬着烟嘴的样子,像咬着一根骨棒。抽烟如啃噬。
“当然。”宗孟平静了少许,突然发笑,“所以,她没死对吧?”
李凯楠说:“对,匡你的而已。”
“其实用不着匡我。”宗孟收起笑。
李凯楠拿起打火机在手中把玩,说:“别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将杭雪儿找出来。”他所说的,是此前我与他一起猜测的一种可能。我不懂他为何此时说出来。我猜想他可能是堵死宗孟的这条路的目的。
宗孟沉默了一会子,我以为他会开口否认或者承认,可没想到他没有回应。他手中的烟燃尽,李凯楠将烟灰缸推了过去。他伸手接住,灭了烟蒂,做出一副会说出前因后果的架势。
李凯楠又问他是否需要继续进行网络直播。宗孟叹口气说,已经不需要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不需要那么大张旗鼓。只需要在这次谈话之后,李凯楠替他放出一条消息就可以了。李凯楠没有追问是什么,只说:“既然如此,那你就照着前因后果发展顺序,将逻辑顺一顺吧。”
宗孟想了想,叹了一口冷气说:“从哪里开始呢?”
我立即接过话头问:“姐夫刚才问你,你做这一切,不惜替杭雪儿顶罪,当然,是否是顶罪还两说。而我想问的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宗孟没有正面回答我问题,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我那个“姐夫”称谓上。他笑着说:“你也叫他姐夫?”
“是。”我说。我感受到他的敌意,也不惜释放我的敌意。
“所以,你跟许同学很熟?”他问。
我隐瞒了大部分事实,只说:“没打过照面,仰慕他的读者而已。”
“如果真的只是读者,那你还真的是够自作多情。”宗孟的讽刺让我面红耳赤,心里有怒意,却无法发作。
李凯楠立即替我解围,顺着我的思路问宗孟:“所以,为什么?”
“你刚才已经说了答案。”宗孟又点了根烟。我这才仔细观察他抽烟的样子,许小悠与他如出一辙。或许,许小悠抽烟的动作,都是模仿他而来。他们二人之间这共有的动作,让我生出醋意。
李凯楠笑着说:“像你们这种人,一般目的不止一个。”
“许小悠说的对,你懂我。”宗孟笑了笑,“那我就不跟你绕弯子。我这么做,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为了保护小石头。”
“这件事情与他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忍不住插话。
宗孟立即站了起来,脱下了衣服,转过身背对着我和李凯楠。他背上的伤痕,在强烈的灯光下看得极为清晰,也更为触目惊心。那些伤痕,有旧有新。最外面的一层,还刚刚结痂,估计是不久前留下的。
李凯楠问:“这什么意思?”
宗孟重新穿上衣服,坐下后露出苦笑。那苦笑表达出了男人的隐忍和苦楚,甚至是丢人。他说:“网上都说,我家暴杭雪儿。可讽刺的是,这六年来,一直被家暴的是我。”
在触目惊心的同时,我觉得这有些难以理解,一个男人如何会被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并且长期忍受。宗孟读懂了我的表情并说:“是不是觉得这不合逻辑。是,一般人都会认为男人家暴女人符合逻辑,是这个男人坏,女人可怜。而女人家暴男人,常人在不信的同时,还会说这个男人太懦弱,太无能。”
李凯楠笑着说:“看得出来,你不弱,你不无能。所以,我也比较好奇,是什么会让你忍受长期被一个女人虐打。”
宗孟苦笑了一声,随即说:“你们不是已经查到了吗?我和杭雪儿的婚姻只是协议婚姻,合约作秀的夫妻而已。”
“让许小悠的儿子认杭雪儿做妈也是协议的一部分?”李凯楠问。
宗孟说是并且解释他这么做才能让自己儿子名正言顺地待在自己身边,叫自己爸爸。只是,这样却辜负了许小悠,伤害了许小悠。
这六年来,宗孟和杭雪儿在外界看来,是一对和睦和谐的夫妻,其实都只是照着剧本演出来的而已。实际上,他们各自有着不能见光的家庭。他与许小悠在六年前就相识相爱,并且有了孩子。而杭雪儿许多年前开始,就与宗孟第一部戏《黄雀在后》的投资人保持着地下关系。他们两人结婚,只不过是为了化解杭雪儿的丑闻,为她和情人作掩护。
我从许小悠那里得知过这段过往,并且知道与杭雪儿保持地下关系的这个人叫张先生。在联想起张先生的家底以及势力之后,我竟然能理解宗孟为何能忍。
宗孟进一步解释说:“六年前,我只是一个作家,一个江郎才尽即将被人遗忘的作家。为了咸鱼翻身,为了第一部戏,我与张先生搭上关系,从此上了贼船。如果我不答应与杭雪儿协议结婚,张先生会毁掉我的一切,甚至让我的肉身消失。有时候,人都是怂包,尤其有人举着刀要你命的时候。”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忍受杭雪儿的虐打,也是协议的一部分。”我这话带着足够的讽刺意味。
宗孟却并没有在意我的讽刺,而是问我:“你如果压力极大,特别愤怒的时候,会如何做?”
我竟然很认真地想了想,但给了一个较虚的回答:“找件事情,宣泄一下。”
“对,虐打,就是杭雪儿宣泄的方式。”宗孟说,“作为一个女明星,杭雪儿忍受着极大的压力。尤其是她的私生活,如此畸形。对,畸形这个词较为合适。她法律上的丈夫,有自己的家庭。她私下里的情人,是别人的老公。她得极力表现出对别人孩子的母爱,还得忍受情人的老婆的各种威胁和骚扰。想想,像她这样的人,不找个方式发泄,肯定会疯的。”
李凯楠似同意般地点点头,说:“所以,她打你,你只能忍受,是因为婚姻协议的挟制。而且,一旦你与杭雪儿闹翻,就会有来自那位张先生的更大压力。生存威胁,性命威胁,对吧?”
“是的。”宗孟点头。
李凯楠这时候翻了翻摆在旁边的一个文件夹,翻出一份资料,推到了宗孟面前,并说:“我们查到,这位张先生在去年的三月份破产,同时因为涉嫌贿赂等罪名被捕。”
宗孟看都没有看一眼,笑着说:“是我举报的。”
“这算报复吧?”我说。
宗孟还是点头,然后说:“这口气不出了,就真的不是个男人了。况且,我这个‘报复‘可没有半点违法。”
“既然这样,那你现在所做的,是否属于对杭雪儿的报复。”李凯楠问。
宗孟立即回答说:“对于杭雪儿,这不是报复,是报仇。”
“报仇。”我想了想说,“可你刚才说是为了保护小石头。”
“这不冲突。”宗孟说,“你姐夫说过,我做事,目的从来不止一个。话到这份上,该解释的背景解释了。那接下来我要说的逻辑,你大概也能明白。杭雪儿在杀了许小悠之后,以婚姻协议作为要挟,让我替她顶罪。如果我拒绝,她会动用张先生余下的势力,对小石头下手。为了保护儿子,我不得不暂时同意,协助她毁坏尸体,策划抛尸。”
李凯楠已经分析出了宗孟所要描述的过程,并且接着他的话说:“但此时,你却有另外的计划。为了摆脱杭雪儿,也为了替许小悠报仇,你用了手段,迫使杭雪儿亲自抛尸。更让杭雪儿无法预料的是,你在刹车上动了手脚,试图谋杀杭雪儿。”
“是。”宗孟说到此,眼神里又有了恨意,同时又有失望,“只可惜让她逃了。”
“如果她没有逃。那会闹得比现在还大。”李凯楠说,“那你就不一定能逃的了了。”
“如果真是那样,你不一定能逮住我。”宗孟笑了笑,又点了根烟。
宗孟抽着烟,继续说起他未说完的目的。在杭雪儿逃脱之后,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杭雪儿的下落。为了抓到杭雪儿替许小悠报仇,他才策划了一切,到警局自首,高调地宣布自己是杀人凶手,刺激杭雪儿现身。
李凯楠听了后,看着宗孟许久。我一次见他这么久看着一个人。而宗孟也任由李凯楠这么看着。许久后,李凯楠收回眼神,淡淡地说:“所以,你把小石头送到我这里,其实是将他当成诱饵。只要你刺激到了杭雪儿,她就会不惜代价向小石头下手,这样才有可能将她抓住。对吧?”
“对。”宗孟不否认。
他的不否认,让我对他更加厌恶。于是我说:“让自己的儿子做诱饵,你下得去手?”
宗孟却给出了他觉得合理的解释。他认为,要替许小悠报仇,小石头这个做儿子的,也得出一份力。况且有李凯楠在,一定能保他周全。李凯楠微微低着头,脸上出现一个冷笑,转瞬即逝。他也抽出了一根烟点上,并说大概的逻辑都捋清了,宗孟该捋捋他和许小悠的关系了。听了许多的版本,他有些糊涂。可李凯楠真的糊涂吗?不一定。
我扭头吐了口气,平复了情绪。我了解并叹息于许小悠所描述的她与宗孟之间的故事,也好奇宗孟会如何描述他与许小悠的故事。如果这两者之间有着偏差,那大概就是许小悠的真正死因。
宗孟叙述前,长叹了一声。以旁观者角度看来,或许能听出其悲凉,后悔,但又有人生到此刻的满足。他说起自己在纯粹只是个一个作家时,有过非常好的时候,一切都是顺风顺水,他在感觉自己无法承受那些虚名时认为这或许是他上辈子受了太多苦这一世轮回有了得。他那时候是自省并且自谦的,认为一且都是虚无,唯有写作。可这虚无的时间逐渐延长,他却渐渐沉沦,而无法接受自己某一天籍籍无名。于是,在他觉得自己要往下落时,试图找到另外一种方式,让自己的名字持续被人提起。
于是他决定将自己的小说《黄雀在后》改编成电影。这一条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走的依旧顺遂,甚至收获满天星辰。只可惜到了最后,终究黯淡无光。毕竟所有的顺遂,都有违背心智无法接受但依然选择付出的代价。
宗孟重点说他有时候会向菩萨发愿祈求重来一次,而这一次他会接受自己的籍籍无名以及无能为力。只是他又无法接受或许遇不到许小悠。许小悠给过她最完整的爱情以及无名分却也完整的家庭。
“初识许小悠,其实并不是因为《黄雀在后》的剧本。”宗孟说。
我立即说:“许小悠出第一本小说《伤痕》,是你写的序。”
“是。”宗孟说,“那是我唯一一次给人写序,还是一个彻彻底底素未谋面的新人。”
李凯楠转头看了我一眼,表示疑惑。我解释说这些都是许小悠在采访中提及的,而且在小说的后记中她还花篇幅解释了自己与宗孟的缘分以及对宗孟的感谢。李凯楠微微一笑,继续听宗孟叙述。
宗孟说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应该是在夏天。那天晚上,他完成了他的新小说,所以他心情较好。当曾经合作的一个出版社编辑给他打电话时,他并没有拒绝接听而是接通后直接询问对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对方称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位编辑,正在做一本新人的小说。小说的作者许小悠,因喜欢宗孟所以在小说中沿用了宗孟的许多写作手法,并表达希望宗孟作序推荐的强烈想法。因为心情舒爽,平时根本不理会这些事情的宗孟竟然让对方将小说的样稿寄给他。如果他喜欢小说,他自会写序的。
《伤痕》的小说稿在第二天下午就寄到了宗孟的家中。看到小说稿时,宗孟突然改变了主意,自己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于是他随手将书稿丢在了茶几上,决定在晚上丢垃圾时一起丢掉。只是,在他丢垃圾之前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约他见面。因急着出门,他忘记了丢垃圾,也忘记了小说稿。
直到一个礼拜之后的一个早上。他如往常一样跑步锻炼回来,洗了澡后冲了一杯咖啡,决定阅读一本自己喜欢的日本作家的新小说。他读了几页之后却发现这位作家已然深陷于自己的模式,而没有了任何阅读快感。他将书丢在了茶几上,却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收拾茶几时,再次看到了《伤痕》的书稿。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就来了精神和想法,拿起了书稿。翻了一页,再翻一页。竟想不到,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整本书翻完了。他并不觉得这本书有多好,而是觉得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合上书之后,已经天黑。他站在窗口,点了一根烟,不管这位作者是男是女,他定要与之谈一场恋爱。因许小悠第一本书用了笔名,且笔名较为中性化,故而宗孟无法判断男女。
当天晚上,他花了半个小时时间,为《伤痕》写了三千字的推荐序,未索要任何报酬。
宗孟回忆时,脸上是带着笑的,大概这是他和许小悠之间“好的时候”的开始。他说许小悠曾问起他为何在当时不找她。他说其实自己是找过的。他在看到书上市后,再次联系了他那位编辑朋友。可离奇的是,那位编辑朋友在他联系之前已经死于意外。
所以,宗孟又说,或许那是属于上天的一种提示,他们不应该开始。如果当时他领悟到了,或许就没有现在许小悠的死。只是深陷其中的人啊,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甚至要被那些“喜欢就去追”一类的话催眠,假装为了遇到那个人而不计后果。
宗孟说自己试图通过其他渠道联系到许小悠,却都没能成功。他觉得或许还不是时候。倘若她果真就是那个命里的人,他们终究会再遇见。果然,在许久之后,他筹拍《黄雀在后》时淘汰了一波又一波他认为莫名其妙的编剧后,许小悠主动出现了。
“我看了她发来的大纲和分场之后,我知道我终究会遇见她。” 宗孟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