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关于杭雪儿
隔壁房间住进来一对男女,弄不清他们的关系,却能听见他们有规律有节奏的床板震动声。惊天动地的,也不知道在这阴冷的天气他们如何有这么大的热情。李政有些尴尬,欲言又止。我也不想他在这样浪**的震动中听我的故事。我让他等一会儿,起了身。
我走到门口时,他发现了我的意图,试图阻止我。可他没能阻止我,而我直冲隔壁,卯足劲拍打房门。李政出现在我身后,有些担心我的处境。里面的震动和呻吟即刻停止。随即传出一个人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谁啊。”
“警察!”我大喊,“查房的!”
里面立即没有了任何声音,估计是在着急忙慌地穿着衣服。我对着李政笑了笑,回了房间,带上了门。几分钟后,隔壁的门开了,两个脚步声快速地离开。终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哗啦啦的,永远都下不完。
李政看着我笑了笑,又问起小石头的事情。他说:“最后,宗孟是如何解决的?他和杭雪儿已经结婚,还能给你什么?”
“那时候,我单纯地认为婚姻其实就是一张纸。”我苦笑,“还自以为有这样的想法很酷。其实说穿了,这种话都是不负责任的人说出来的。是,许多年前,我很小的时候,很不负责任。所以,最终才吃了这样的苦。”
“所以他的安排是,让你把孩子生下来送给他和杭雪儿抚养吗?”他挠着头说,“我不大理解杭雪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和宗孟都已经结婚了,为什么不能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一开始,我也不懂。”我说。
其实,要继续说我的儿子小石头的故事,不能避免讲到杭雪儿。毕竟,不管是我儿子还是我,在此前的命运轨迹,大多都是被她所牵着走。在任何一个关键点,都能找到她的位置。有时候我在想,或许上辈子我欠了她什么,也有可能是她对我有亏欠。累世的孽缘啊,要在这辈子纠缠并做个了结。这说法同样适用于我和宗孟。
说起来,在这世上,除了李凯楠和宗孟,我极少有佩服并信服的人。杭雪儿的经纪人花花姐是个例外。我一直好奇于她的操作手段,而让杭雪儿持续这么多年保持着典雅高贵的女神人设,尽管她的私生活混乱也不会使其形象崩塌。
我与李政说,我可以举其中的两个事件。这两个事件基本都牵扯到我,也能说清楚许多的事情。比如宗孟与杭雪儿的婚姻。
当宗孟跟随我从剧组回来之后,我能安心地与宗孟维持一种所谓的“师徒”关系,一是认为这或许是另外一种的暧昧关系,暧昧期是爱情中最让人享受的时段。尽管我那时候摸不清宗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其次,我对杭雪儿根本就没有防备,我不觉得她会是横亘在我和宗孟之间的“敌人”。
第一次与导演见面签订编剧合同时,我听副导演说起杭雪儿出演女主角是宗孟亲自定下的。在我留宿宗孟家中的那一晚,我以一个编剧的口吻问过宗孟,为何会定下杭雪儿。宗孟给我的回答有些暧昧,他说其实这并不是他决定的,而是受某些条件限制。当我得到其实《黄雀在后》的大投资方是某集团时,我大概明白了当中的关系。尤其是我从学姐那里获知一个未爆出来的八卦新闻,有传杭雪儿与这集团的老板张先生秘密交往了许多年,而这位张先生已经有了妻室,并且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所以,在提及杭雪儿时,宗孟言语间有太多的讽刺。同时在酒后说起这就是资本对于艺术的污染。
在清楚宗孟与杭雪儿之间的关系后,我放心大胆地管宗孟叫师父。尽管我在组里时,杭雪儿多次在晚上进入宗孟的房间。可我不知道,从那时候起杭雪儿的经纪人花花姐就在下一盘大棋,化解一个杭雪儿面临的极大危机。
我怀孕之后,宗孟在告诉我他的解决方案时,他将他与杭雪儿的复杂关系和盘托出。在张先生拨款与宗孟的公司签订投资合同时,张夫人对丈夫和韩雪儿的关系,已经有所察觉。于是张夫人暗中找了私家侦探,彻查张先生在外面的混乱关系,最终将目标人物锁定在了杭雪儿身上。
在开机之前,张夫人找到杭雪儿,以代言合作的名义谈过一次话。那时候花花姐已经得到了消息,已然明白纸包不住火,于是在张夫人面前保持着最低调的姿态。同时花花姐从商场上的利益关系入手,提醒张夫人如果将这件事情闹大的后果。首先自然是毁掉了杭雪儿的前程。其次最受影响的,大概是张先生。张先生的公司如今要上市,如果被这样的桃色新闻影响,那势必带来很大的后果。一向以生意为重的张先生那必定将责任推到张夫人身上,他们名义上的婚姻也就无法在继续维持下去。
张夫人听了后,想了许久,同意给杭雪儿一次机会,让她来解决这个问题。张夫人的要求是,杭雪儿与张先生断了联系的同时,不影响到他们张家的名誉。当然了,张夫人明白自己与张先生的关系,他们之间不可能没有第三个人。就算不是杭雪儿,也有可能是其他人。
花花姐并没有自己解决这个问题,而是将所有的经过说与了张先生。张先生算是稳重之人,也知道张夫人敢明目张胆找杭雪儿谈条件,是有东西制衡张先生不敢离婚,不敢撕破脸。张先生和花花姐商量许久后,决定牺牲杭雪儿。至于如何牺牲杭雪儿,还得有一个人配合。而这个人,就是宗孟。
我终于明白,那时候宗孟为何是那样的状态,憋着一股可以令人焦躁的怒气,却无法如常释放,只能借助酒精的力量让自己将这口气吞下并且消化,最后让自己接受安排。
宗孟说起,其实在开机时第二笔投资款进来时,张先生与宗孟重新谈了条件。宗孟那时已有预感,但他无法后退,自己已然上了无法下来的贼船。张先生并没有绕弯子,直接提出让宗孟与杭雪儿结婚的条件。如果宗孟觉得不合适,那抱歉,他会撤回《黄雀在后》的所有投资。
宗孟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却又无法表现在脸上。于是,他很冷静地问为什么选择他。张先生从赚钱的角度出发,杭雪儿是他几个产品的代言人,又是她子公司旗下的艺人,如果与宗孟跨界捆绑,能带来更多的商业价值。他也不掩饰自己的私心,如果杭雪儿与宗孟结婚,势必会是娱乐圈的大新闻,而将媒体的视线转移,他和杭雪儿之间相安无事。
宗孟最终同意了,包括在他结婚后,不干涉杭雪儿与张先生继续交往。他还承诺如果媒体又拍到不该拍到的照片,他会出面解释。前提是宗孟也将是在特定婚姻关系下的自由身。
李政听了这一段,不禁冷哼了一声,他或许觉得这可笑至极。我也笑了,并且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李政说他刚才趁着我去洗手间时,已经点了外卖。
几分钟后,外卖送来了。李政给我点了些清淡的粥品。我喝了几口芹菜粥后,继续说起后面的一些事情。
“如果换做是我,或许宁可毁掉当下的一切,也不会答应。”我说,“可宗孟不一样。这就是我与他之间的区别。当然了,宗孟理性,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如果他拒绝,那或许他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按照你这个说法,宗孟该有多恨杭雪儿。”李政说。
我不做回应,只是说:“所以,在拍摄《黄雀在后》期间,其实拍了两套戏。杭雪儿出入宗孟房间,都是另外一出戏中的情节。包括后来,媒体拍到他们二人与会的照片,都是花花姐提前写好的剧本。”
在宗孟与我说起他的解决方式时,我想起那晚上他破窗而入,在我面前哭着嘶吼,是他唯一能有的发泄。也能明白,他心里有多么苦。当然,我跟他说:“其实你可以拒绝的,你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宗孟苦笑:“走到现在,已经没有岔路口。”
“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说,“这不是咱们作为一个文人,应有的气质吗?”
宗孟看着我,大笑三声,然后说我到底是个女人,是个未更世事做着梦的女人。他说:“现在这个社会,这个环境,谁关心你是文人。呵,所谓文人,就是一文不值。”
他终于也跟我说起,其实自从前年起他已经写不出东西了,一直在吃着自己此前攒下的老本。去年好容易出了一本书,结果却是一塌糊涂。表面上看着畅销,其实所有好看的数据都是花钱买来的。他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维持着一份不敢下扯掉的面子。
如今,他会妥协,是因为《黄雀在后》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能用这个方式立住脚,或许还能活几年。如果失败,他将烟消云散一无是处。
我问他:“名和利就真的如此重要吗?”
他苦笑:“哪个文人不看重名,不想自己的意识口口相传?我不求自己能坚持多久,只求在还未死前,多呼吸几口气。六年一晃而过,你愿意等我吗?”
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谁知道这六年里会发生什么?或许那时候,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到现在,我知道那时候自己想的是对的,如今果真一切都面目全非。
李政又问:“其实我很好奇杭雪儿的态度。这样的安排,她真的就一点都不反感吗?”
“她比宗孟的处境好不了多少。”我说,“都在刀尖上讨生活。”
“我不相信她会随意让人摆布。”李政说。
默默叹了口气,这是我能对杭雪儿能表达的唯一的同情。我吐了口烟说:“或许被摆布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李政不再计较这个与他没太多关系的女人的事情,而是根据我说的,猜测宗孟的解决办法是什么。他猜测的基本都是正确的。宗孟在与杭雪儿的婚姻关系下,容忍杭雪儿与张先生维持不正当关系,而他会与我继续正式开始交往。不过,为了让我肚子里的孩子名正言顺地叫他爸爸,也为了维持将来六年的所有人的利益关系,我必须做出一部分的牺牲,让我肚子里的孩子成为杭雪儿名义上的孩子。
“你们是如何说服杭雪儿的?”李政问。
我笑了笑说:“既然都是棋子,那就没有情分可言。所以,宗孟完全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在宗孟与我面谈后的第二天早上,我还未起床,他便来到我家中,说给我预约了医生做孕检。他的样子,有些急迫,也有些兴奋。大概这时候他很高兴自己要做爸爸了。我不忍心浇灭他的开心,而隐瞒了前几天已经去看过医生的事实,而陪着他再做了一次产检。
已经能听到肚子里宝宝的心跳了。他听着那被放大且十分急促的心跳声,欢天喜地,录了下来当成手机铃声。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这或许也是他最本来最真实的样子。
接着他带着我去购置了许多孩子出生时要用到的东西,替我买了这样那样孕妇可以吃的补品。甚至,他还联系了房产经纪,准备替我买一套房子,孩子出世之后我们三人可以居住的房子。
当天晚上,宗孟带着我去了他家中。这幢房子如今名义上的女主人已经成了杭雪儿。见到杭雪儿时,杭雪儿穿着一身蕾丝睡衣,敷着面膜在客厅里做着瑜伽。她见到我来,很客气地打招呼,装腔作势。她如女主人一般招待我,并且在言语中毫不避讳自己与宗孟的所谓婚姻关系而说其实她在之前就知道我们俩的暧昧关系。
我笑着回应她说其实那时候我也知道她和张先生的关系。她一点没表现出不高兴,而是更为贴心地嘱咐我现在怀孕了,该注意些什么。她的行为举止,不像是那个毫不做作的女明星,而显得有些婊里婊气。
宗孟或许受不了她这副神态而直接告诉她不必要假客气。他今天带我来,是想跟她说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并且通知她一件事情,我怀孕了,她必须在名义上做我肚子里孩子的妈。杭雪儿脸色瞬间就变了,那是不可能的,她现在这个阶段,不能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的所有人设都立不住。
“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宗孟说,“而是通知你做好准备。”
“我们刚结婚,谁都知道我肚子里没货。”她指着我说,“可她肚子,至少三个多月,你说我如何做得到?”
宗孟笑着说:“你不是有花花姐吗?有她在,你什么事情圆不过去?”
杭雪儿知道宗孟这笑容代表的是什么意思。这样的方式表达出威胁,是给她一份面子。宗孟为了这个孩子,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鱼死网破。如今《黄雀在后》已经上映,他其实可以丢弃契约精神的。
“我跟花花姐合计一下给你们回复。”杭雪儿扯下面膜,进浴室洗漱后换了一身小礼服,出去了。那时候,张先生的司机在外面等着她。
三天后,我接到消息说杭雪儿的经纪人已经同意了宗孟的决定,并且已经写好了“剧本”,让我肚子里的孩子如何顺理成章毫无破绽地成为杭雪儿肚子里的孩子。接下来长达六个月的“拍摄”,我和宗孟并未操太多的心,只是按照他们的剧情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不久后,杭雪儿宣布怀孕的消息时,宗孟配合着回应媒体,并且将我安排住进了他买好的新房。住进去时,花花姐替我安排了私人医生,同时让张先生找人删除了我在医院产检的所有记录。
当孩子还在肚子里时,我并未觉得这一切会有什么不妥,毕竟都只是做戏给外人看而已。我始终都是孩子的妈妈。可在我的孩子出世之后,助产的护士将孩子从我身边抱走,送去在附近一个大医院里表演着产妇的杭雪儿时,我突然嚎啕大哭。从那一刻起,我预感这个谎言,已然毁掉了我的人生。
“这期间你姐有联系过你吗?”李政问。
我点头说:“她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过的如何。我装作冷漠地说自己在赶稿。挂掉电话,其实我正在一个如密室一样的房子里坐着月子。身边没有孩子,没有老公,只有一个被买通了的保姆。于是,我再次嚎啕大哭。”
“再后来呢?”李政问。
再后来,我出了月子,十分想念我的孩子。而那时候,杭雪儿也在媒体的直播下,与宗孟抱着孩子从月子中心出院。一个妈妈该经历的,她都按照剧本演完了。而我却是在铺天盖地关于杭雪儿的新闻中才得知,我儿子的小名叫“小石头”。
又是一个月的等待。保姆完成她的工作后走了。我一个人守在那灰色的房子里,无心打理那与我一样失神的院子,任由它破败不堪。我很想给姐姐打个电话,很想请求李凯楠看在儿时的情分上,将我从这里带出去。可深陷其中,已然没有逃脱的机会。
说“深陷其中”,原因其实不在于宗孟,而在于我自己。在人极度不安和恐慌时,容易自疑,否定所有,否定一切,继而对明天惶恐。
幸而,当时的惶恐在第二天烟消云散。杭雪儿离开了宗孟的家,宣布复出,在参与一档综艺节目后会出演宗孟小说改编的另一部电影。宗孟依旧是总制片人,最大的投资方依旧是张先生。
我不在意这些,也不会再想着作为编剧去参与,我只想见到我的孩子。孩子之外的一切,对我没有任何意义。那天晚上,终于接到宗孟的消息,我暂时有了在他身边的位置,作为孩子的亲生母亲。假扮成朋友,我被宗孟带到了他和杭雪儿的家中。见到孩子后,我一刻都不想停留,只想带着孩子快速离开。宗孟大概知道我的心思,早已经收拾了小石头要用的东西。我告诉他,这些我都不需要,我自己都已经准备好了。
在夜里十二点,可见的邻居都已经休息,确认周围没有媒体记者潜伏,宗孟开着车带我离开。那一刻,我终于松了口气,认为自己活着还有一丝可遵循的意义。只是,我突然想起另外一样东西,我得带走,因为那只能属于我和宗孟。
“什么?” 宗孟问。
我说:“那副绿度母唐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