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关于小石头

“你将头埋在我胸口,手伸进衣服里摸着我肚子。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体温,你情绪缓解了一些,别过脸,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你爸爸说你这个习惯是不好的,需要改。我说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这里最能给你安全感。你爸爸不再说话,继续开车,带着你去见你名义上的妈妈。我很悲伤,大概是你们父子要离开我几天。我们大人间复杂的关系,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能不能理解。可你却非常配合,该表现真实情绪时表现真实情绪,该表演虚伪时表演虚伪。这一点,大概也是随了我。我很高兴,但又难过。这样的遗传,是最为悲剧性的。我希望,你能不再重复我的厄运。

“这时候,你哭了,哭的很伤心。你爸爸有些厌烦地看着我,示意我让你别哭了。你哭起来的声音,让你爸爸心烦气躁。我只是摸了摸你的头发,你大概明白这个场合不能哭太多,也察觉到你爸爸对你妈妈的责备,止住了哭泣。于是,我问你,为什么会突然哭呢?你看了你爸爸一眼,贴在我耳边告诉我,你哭泣不是因为要去表演别人的儿子,而是因为你来不及吃我给你煮好的早餐。你又告诉我,你爱吃米粉,但只吃我做的米粉。

“你们父子下车后,我一个人开车独自返回。从反光镜里,你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将这个画面记在了心里,因为这或许就是最后一眼。我与你爸爸的关系,已经让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所以我不得不做出极端的选择。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你有更好的生活。

“离开你,我会难过,你会难过。离开你,我可能再也活不下去,或者已经不在这世上。但你会继续活着,好好活着,有更合适的人替我照顾你。这是我眼下,竭尽全力能做到的。我不知道,这是否能够成功,但我得尽力一试,总比就这么下去要好。

“所以,亲爱的儿子,请发挥你骨子里的冷漠,忘记我的存在。此外,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真的见到了你的姨妈妈。请你替我转告她,妈妈一直爱她。也请她看在我和她的情分上,好好照顾你。”

这是我昨晚上写的一段文字,说信不成信,说遗书不成遗书。我对着李政,细声诵读了一遍,尽量不带感情,让自己不悲伤。李政听了后不说话,别过头看着窗外。已经天黑,没有路灯,外面一片天黑,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可以看的。我没有强行让他说些什么,顺手拿出打火机,将我最后一点文字烧成了灰烬。

伸手摸了摸烟灰缸里的灰烬,灰烬留有余热,烫了指尖。记起前几天做的一个梦。梦里的我,已经死了,如一缕白沙一样漂浮在这城市上空。我尽力地往上飞,想要挣脱地面可怕的引力。可这时候,不知哪里生出了大火,灼烧这个城市。浓烈的烟,呛得我神志不清。窜起来的火苗,将我拉入火底。我的身子被烤成了焦炭。我以为死了即是解脱,却不想游魂始终上不了天堂而堕入地狱。这大概也是我最合理的结局。

宗孟说过啊,我们笔下杀戮那么多,造了那么多业,终究要偿还这“累世”的因果。这一世还了,下一世或许能轻松地活着了。

李政终于缓过来,他抽了张纸,清了清鼻涕,掩盖着情绪问我:“你确定这是你唯一的路吗?”

“如果还有路可走,我不会这么走。”我说。

李政摇摇头说:“不,一定还有的。”

我只能苦笑,并告诉他:“你不了解宗孟。”

“是,我不了解宗孟。”李政说,“可你确定你能做得到吗?小石头真能如你所愿,被李凯楠解救吗?”

“只要我死了。”我说,“这件事情就藏不住,李凯楠就会知道小石头的身份。只要他知道小石头的身份,就会尽全力将他带走。”

李政又说:“可你现在,就可以告诉李凯楠,告诉你姐。他们就会想办法帮你。”

我恨自己不争气,只能说:“如果能做到,我发现我自己怀孕的时候就做了。”

李政沉默了许久,似有无奈,叹着气说:“所以,你爱他。”

我有些局促,抽出根烟,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有火,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着。吸口烟,不得不承认,于是我说:“这大概就是我自己造的孽。”

“可宗孟会放手吗?”李政问。

我说:“他会的。”

李政又问:“什么情况下,他会放手。”

我说:“如果将小石头当成他与李凯楠之间的筹码,他就会放手,甚至会下狠手。”

“你这是棋走险招。”李政说,“何况你说的是‘如果’。”

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说:“我赌的就是这个如果。当然我知道我赢的几率比较大,因为他们虽未谋面,但李凯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对手,也是能与他抗衡的对手。”

“为什么?”李政问。

我说:“嫉妒。”

“可我知道,你爱的不是李凯楠。”李政肯定地说。

我笑了笑,说:“假想敌才是最致命的,最难对付的。越给他假象的空间,越能激起他的动物好斗本能。”

李政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他站在窗口,呛的咳嗽。但他还是抽完了。他打开窗户,面对着冷风,将烟蒂丢在了暗处。这一根烟,大概让他明白了我的心思和难处,也知道了部分的前因和后果,甚至接受了我这必走的穷途末路。我希望他不要为我难过,而是为我摇旗呐喊。

“好。”李政重新坐下说,“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在发现怀孕后,你和宗孟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我特别好奇,为什么明知宗孟和杭雪儿结了婚,你还要与他纠扯不清。这不是你的性格。”

这的确不是我的性格。我在心里回答。我捋了捋头发,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三度。几分钟后,房间里暖和了一些。我努力地记起一些细节,然后说:“大概的事情,其实宗孟肯定会找机会讲,而且会弄的人尽皆知。当然,还有可能出现许多不同的版本。他比我更会编故事。为免重复,我挑一些重点和他可能会掩盖的说。”

从我姐家里出来后,我去了趟医院。看到检验单上的HCG指标数值,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有想过回头去找我姐,却始终不敢。在内心里认为这或许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也是一件让我姐难堪的事情。更要紧的是,这孩子属于宗孟,而宗孟已经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

我将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肚子里的孩子该何去何存。我也试过给宗孟打电话,却都是无人接听或者关机。偶尔翻到娱乐新闻,媒体大篇幅的报道宗孟和杭雪儿婚礼的盛况让我哭了一次又一次。到底是心里不甘。不甘生出一丝恨。这一丝恨又让我生出打掉孩子忘掉宗孟继续生活的念头。毕竟这个念头才是最合适最明智的啊。

我在网上找了一家私立医院,并且预约了手术,同时删掉了宗孟的一切联系方式。可就在当天晚上,宗孟却找上门来。那是我已经睡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敲着门,像个即将破门而入的强盗。

他敲门的方式,让我听出了是他,甚至还闻到了他的酒气。既然自己下了狠心,就不要被他所坏掉。我灭了灯,将头埋进被子里,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十分钟后,敲门声终于停止了,外面悄无声息。

得承认,那一刻有些失望,有些难过。我难过于自己竟然在想他为何不再坚持一分钟。只要坚持一分钟,我便会妥协放弃而去给他开门,给他一个回应。

我下了床,打开灯,一步步走出卧室,再一步步挪到大门前。我轻轻地拉开了门,门外走廊的感应灯立即就亮了。他已经不再门口。我尽管难过,却还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一次就是永别了吧。以后各自安好,师徒情分会在,但情已经断了。没什么好难过的。毕竟他对我从未承诺过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如我爱他一样爱我。

关上门的一瞬间,却听到卧室里一声响,吓得我心里一惊。这一惊,却让我慌了。我快步地走回卧室,却看到他趴在地板上。窗户开着,他是爬了四楼从窗户里跳进来的。

他头发乱糟糟的,手臂上有一道血痕,应该是爬楼时被刮伤的。他光脚穿着一双酒店的拖鞋,穿着一身浴衣,手里拿着手机,他抬头看着我露出憨笑,指着窗户说:“你这窗户上是抹了油吗?这么滑。”

看着他这样子,我不知作何情绪,因为脑子里所想所反应的,太过于复杂了。于是,我深呼吸一口气后,披了件外套,坐在**,冷冷地说:“你觉得我该叫警察吗?”

他艰难地爬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抖了抖浴衣上沾的苔藓。他就那么看着我,笑了一会儿后又哭,哭了一会儿后又笑。他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不懂事的孩童。那一瞬间,我心里在想,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大概也会像他这般做出这样的表情吧。如果我的孩子会这样,那面对他时会消除心里一切的仇恨和焦虑。

哭笑完后,他长吐了一口气,如磕了药般晃**着脑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挤牙膏般说了一句不连续地话:“就……有……几句话……要……要问……问你。”

他竟然有话要问我,好讽刺。我心里瞬间就来了气,变得极为焦躁。这是很多没有做好准备的孕妇一般会有的反应。我站了起来,几乎要脱口而出几句脏话,可话到嘴边,理智让我提醒自己冷静。叉着腰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重新坐下,然后说:“问什么?”

“你知道吗?我的婚礼可盛大了,大半夜娱乐圈的明星都来给我送份子钱,占了所有的版面。”他笑着说,“媒体形容这是一场世纪婚礼。还有媒体评论说,我这三流作家攀上枝头变凤凰,捡到了杭雪儿这个宝。”

“是啊,你确实是捡到宝了。”我在心里说。

他说完后,扯着嗓子大笑。笑着笑着,他却变得悲伤,甚至掉了泪。他擦掉泪,呆呆地看着我说:“所有的人,真心实意的也好,虚情假意的也好,都祝福我。可你为什么不来祝福我?为什么,让我孤零零地面对那一群群的陌生人,不怀好意地笑?为什么让我一个人?为什么?”

他趴在地上,反复念叨着为什么,额头一次又一次地磕着地板。这样的语境下,他表现出来的神态,可以让人心疼。换做其他人,肯定会阻止,会将他扶起来。可我没有。我依旧冷冷地看着他,发脾气的心却没有了。在他磕到破了皮,流着血,绝望地看着我时,我告诉他:“因为那是你和杭雪儿的婚礼。”

他说出了一句让我反感却又让我心软的话。他说:“你可以当成是我和你的婚礼呀。”

心软之后是愤怒,我不管他不是醉酒,是否清醒,指着他鼻子说:“我把新娘当成是我。那你把我当成什么啊?妓女?酩酊大醉后因为身体需要随时就来上的妓女?”

“我把你当什么你知道啊。”他说,“我以为你懂我!”

我冷笑,心里苦啊,于是我大喊:“如果我不懂你,我给你送的就不是礼金,而是我自己。如果我不懂你,你以为你能得到那么多虚情假意的祝福?如果我不懂你,我会在你一次又一次找我时没有任何所求?”

他喊着:“你可以有所求啊?你可以来我婚礼抢亲啊。”

“那你把杭雪儿当成什么?”我说,“她又有什么错。”

“不,她大错特错。”他摆着手说,“而且,在我们之间,她一点都不重要,不重要。”

我就那么看着他许久,心中一阵失望。这“懂得他”的代价太大了。于是我终于说出了憋了许久的话。我问:“那你为什要跟她结婚?”

他听了之后,脸上的憨笑变成苦笑,甚至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他绝望地躺倒在地上,说:“我也不想的。可我没办法,我必须这么做。”

“理由呢?”我也带着绝望。

他坐起来,苦叹了一口气,看着我带着平常的笑。有着平常的那份温暖和神秘。正是这笑,曾经让我沦陷,让我痛苦。我尽力避开他的眼神,转头对着另一边。我也知道,他不会给我理由。

于是,我们沉默了许久,直到外面风雨大作。这古怪的天气,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一点都不顾及人的心情,真是够没良心的。我在心里咒骂那天气,也是在咒骂他。

他忽然开口说:“你,爱过我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让我放弃了心里所有的咒骂,转头再看着他时,不自觉泪流满面。我挥出拳头,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脸上和身上。我心里在大骂着:“要命的,如果我不爱你,我会在你结婚时哭吗?如果我不爱你,我会听你这些让人崩溃而又无语的胡言乱语?”

他看着我的眼睛,任凭我如何打他,只是那么看着我。然后他笑了,一把将我抱住。我不再挣扎,而是任由他的手抚摸着我的背。任由他的嘴向我靠近,而沉浸在他散发的酒味里。

在他亲吻我时,我咬住他的舌头。他却没有任何抵抗,在我放开他后,呆笑着看着我。我彻底不再反抗和愤怒了。于是,任由他将我抱上床,解开我内衣的扣子,看着他脱下了沾满了苔藓的浴袍。

他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就好像是在杭雪儿那里没能发泄的,悉数带到了我这里。我本沉溺,享受,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想起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于是,在他疯狂时,我及时阻止。

“怎么了?”他问。

本打算隐瞒的事情,已经到了嘴边,最终也藏不住。于是,我轻轻地说:“我怀孕了。”

他的疯狂立即褪去,方才还是活跃的身体变得极为僵硬。他的眼神里有光,但没表现出兴奋,反而是格外的清醒。酒味从他身上散去。他爬下床,近乎摔倒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当晚,他并没有给我任何言语上的回应,而是在抽了我的一根烟后,浅笑了一下,披上沾着苔藓的浴袍,穿上酒店的拖鞋,爬上窗户,跳下去了。

李政此时面红耳赤,大概是想象到了我描绘的场景。许久之后,他问:“后来呢,他给了你什么回应。”

我说:“他有三天没有出现,没有任何音讯。我也没有追问,也没有更多愤怒的情绪。直到第四天早上,他跑来跟我说,请我把孩子生下来。至于其他的事情,他会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