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宇宙观
原始人的思想虽然简单,却喜欢去攻击那些巨大的问题,例如天地缘何而始,人类从何而来,天地之外有何物等。他们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便是天地开辟的神话,便是他们的原始的哲学,他们的宇宙观。不论任何发展阶段上的民族,一定有代表他们的宇宙观的开辟天地的神话。南非洲的布希曼族不知道耕种,也不知道火食,然而也有天地开辟的神话,说是一只大蚱蜢名叫Cagn的,创造了天地和万物。Cagn还有妻,名为Coti;他们怎样创造万物,布希曼也一定有其神话,但现在还没有人去采取来。他们又说人是蛇变的;有一天,Cagn以杖击蛇头,蛇就变成了人了。
我们自然要说布希曼族的天地开辟神话太简陋可笑。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们的“宇宙观”。如前所说,我们现有的神话是北中南三部民族的神话的混合物,所以我们的片段的开辟神话也是混合品。始创天地的盘古的神话,本发生于南方,经过了中部文人的采用修改而成为中华民族的神话;现存可信的材料为徐整《三五历纪》的记载: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
(《太平御览》七八所引)
又同是徐整著的《五运历年纪》说: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马氏《绎史》所引)
上面所引两条中,有一可注意之点,即第一条云云,大概是更近于南方民族的开辟神话的本来面目;然最后的一句“后乃有三皇”大概是徐整所加添的。至于第二条,大体也是根据了南方民族的神话,可是修改增饰之处一定更多;这不但是“四极五岳”一言已经流露了中部及北部民族之宇宙观,并且解释天地创造的过程也和第一条有矛盾。在第一条中,盘古是与天地同生的神,却和印度神话所说“最初,此世界惟有水,水以外无他物,水产出了一个金蛋,蛋又成一人,是为梵天,实为诸神之祖”,有些相仿佛。第二条,《五运历年纪》的记载,却是把盘古拟作未有天地时之一物,盘古死而后有大地,这便和北美洲的易洛魁族(Iroquois)所说有巨人旭卡尼普克的四肢、骨、血,造成了宇宙万物,有些相像了。然而更和北欧神话相似。北欧神话说,最初,宇宙为混沌一团,无天,无地,无海,唯有神布利与冰巨人伊米尔;布利有三子,曰奥丁(精神),威利(意志),菲(神圣);奥丁等杀死冰巨人伊米尔,将他的肉造成土地,血造成海,骨骼造成山,齿造成崖石,头发造成树木花草和一切菜蔬,骨骼造成天,脑子造成云。我以为这种巧合不是完全无意义的。《五运历年纪》的记载恰和北欧神话相似,而《三五历纪》所述又恰和印度神话相似,这也很可以暗示前者是渗入了若干北方民族的宇宙观了。
天地创造以后又曾经过一度的破坏,在北欧神话中就有这故事。北欧神话说:到了Ragnarok(诸神黄昏)那一天,地狱中的恶狼逃了出来,吞食了日和月,看守地狱门的狞狗加姆也起反抗,毒龙尼德霍格已经啮断生命树之根,蟠绕地的大蛇猛激起最可怕的波浪,于是海姆达尔乃吹报警之角。神与魔的恶斗开始了。在魔的一边是死神赫尔、恶神洛基,火焰巨人苏尔特尔和一切霸巨人,天狼,地狱狞狗等。终于是神都死了。苏尔特尔的魔火烧了天空陆地和幽冥九界。一切恶神也都烧死,地上也成了一片焦黑。天地是复又毁灭了。然后经过了无量数年,苏尔(日神)的女儿继母志驱日车行天空,于是地上渐有生意,大火灾时仅存之一男一女(Lifthrasir与Lif)再传第二代人类,神亦由第二代重整天宫。这是北欧神话里的天地毁灭与再创造。中国神话的女娲补天,也与之相当。《淮南子·览冥训》说: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水;苍天补,四极正,**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在这一段文字里,很显明地可以抽绎出天地曾经一度毁坏而由女娲再造的意义,很像北欧神话中的“诸神黄昏”。人类曾经受过洪水的灾难,所以各民族神话都有洪水的故事,北欧的Ragnarok也是属于此类的。中国女娲补天的神话中也说到“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水”,可知这个神话的断片实是大洪水神话中的一部分。又因为“断鳌足以立四极”,想象天是一块青石板,有四根柱来撑住了的,所以又发生共工氏头触不周山的神话。《淮南子·天文训》说: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这又是北部人民对于地形及现世界的并未十分美满所起的一种解答。在开辟神话中,这该是尾声了。从上述各节而观,显然见得盘古的创造天地神话与女娲的再造天地神话,中间是脱了榫的,也就可见《五运历年纪》云云大概是徐整因女娲氏补天的神话而私造的,或许不是徐整所造,也该是盘古神话流传到中部以后由民间所增的枝叶。但中国开辟神话之戴了南方的帽子而穿了北部的衣裳,却也是可以断言的了。
关于女娲的故事,还有《风俗通》的一段话:
俗说天地初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贤知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引人也。
(《太平御览》七八引《风俗通》)
这是说“引绳泥中”而成的人,仿佛是些粗制品,所以成了贫贱凡庸者。这不是原始人民应有的原始思想。从这“造人”的神话,也可以使我们想到原来中国北部民族一定也有他们自己的创造天地的神话,说不定就是那女娲氏做了最活跃的中坚分子。只要想到“补天,立四极,止**水”这些再造天地的重要工作又都由女娲氏一人来承当,便觉得女娲也应该是北方民族的开辟神话的主人公了。可惜已经完全逸亡。
原始人设想神是聚族而居的,又设想神们的住处是在极高的山上;所以境内最高的山便成了神话中神们的住处。希腊人对于奥林匹斯山的神秘的观念就是由此发生的。中国神话与之相当的,就是昆仑。《山海经》所说的昆仑,还不是怎样可乐的地方,显然带着北方人民的严肃的现实的色彩。《西山经》说: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郭注:天帝苑囿之时节也)。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毒也)鸟兽则死,蠚木则枯。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器服也)。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火,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有兽焉,其状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其音如吠犬,见则其国大穰。有鸟焉,其状如翟而赤,名曰胜遇,是食鱼,其音如录。
《海内西经》(如上文第二章所讨论,《海内西经》是战国前的作品)里的昆仑是比较的神贵典丽些了,然而也还不见得怎样出奇得迷人。《海内西经》说的是:
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开明西有凤凰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玕琪树,不死树。凤凰鸾鸟皆戴盾。又有离朱,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未详),一曰挺木牙交(此一曰是刘歆校定时所举异文)。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咸,巫阳,巫履,巫凡,巫相(皆神医)。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开明南有树与六首蛟,蝮蛇。
再看产生时代更后些的《大荒西经》说: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
总而言之,在《山海经》中,虽然说昆仑是帝之下都,有神陆吾,又有若干奇树,有开明兽,又有许多猛兽怪鸟,并不是缥缈仙乡的样子。大概中国神话里的昆仑的最初观念,不过如此,正好代表了北方民族的严肃的现实的气味。可是这同样的昆仑一到了中部民族的口里,便加上了许多美丽梦幻的色彩。《楚辞》已经把昆仑美化了。《离骚》说:
夕余至乎县圃。(王逸注谓悬圃神山,在昆仑之上。)昆仑悬圃,其居安然?
(《天问》)
这是在昆仑之上,又加了一个悬圃了。虽然《山海经》也有“槐江之山,上多琅玕金玉,其阳多丹栗,阴多金银,实惟帝之平圃(即县圃),南望昆仑”。但是并未说昆仑之上有悬圃。《离骚》又说: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九章·涉江》)
这里的白水、阆风,据《淮南子》则“白水出昆仑之山,饮之不死”,王逸谓“阆风山名,在昆仑之上”。而最可注意的是《山海经》所说的“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的神陆吾,食人的怪兽土蝼,毒鸟钦原,“身大类虎而九首”的开明兽,全都没有了,反是“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再看那大概是战国时人伪作的《穆天子传》:
春山之泽,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飞鸟百兽之所饮食,先王之所谓县圃。
《淮南子》的昆仑更其是可羡的仙乡:
昆仑墟中有增城九重,上有木禾。珠树,玉树,琔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
木禾、沙棠等原是《山海经》所有的,但是土蝼、钦原等也都没有了。最后在伪作的《十洲记》,便完全成了方士道教的神仙之谈,并且将昆仑变成海外的昆仑了。我们也抄一段在下:
昆仑号曰昆崚,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又有弱水,周回绕匝。……山高平地三万六千里,上有三角,方广万里,形似偃盆,下狭上广,故名曰昆仑。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其一角有积金,为天墉城,而方千里;城上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所,其北户山,承渊山,又有墉城,金台玉楼,相炤如流精之阙,碧玉之堂,琼华之室,紫翠丹房,锦云烛日,朱霞九光,西王母之所治也。……天人济济,不可悉记,此乃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矣。
又在《山海经》中,西王母不过是和神陆吾及开明兽相等的一个半人半兽的怪东西,在《穆天子传》已经说成一个神皇,在《十洲记》便俨然是昆仑的主人,唯一的尊神了。这都离开了原始思想太远,失却中国民族原始的宇宙观的真相,而成为方士的胡言乱道。但依《山海经》,尚可想见中国北方(后来也加入中部)人民的原始宇宙观是也像希腊人一样把境内最高的山作为神圣的地方,所谓“帝之下都”。
原始人受了自然界的束缚,活动规模是很狭小的,然而他们的想象却很阔大。他们对于辽远的——因自然界的阻隔而使他们不能到的地方,也有强烈的好奇心,因而也就有许多神话。可是这些“异方的幻想”也因各民族所居的环境与所遇的经验而各自不同。例如北欧人的生活很艰苦,须是无休止地和风雪冰霜搏战而后仅得生存,所以他们对于“异方”的观念就并不怎样空灵美幻;他们觉得自己住的地方,究竟还有短促的夏天,是有福的,他们想象北方有一处终年被层冰云雾笼罩的地方,简直非活人所能住。这地方,就是不昼的冰泉赫瓦格密尔所从出,名为尼福尔海姆;只是那恶神和伊米尔(冰巨人)的后代霜巨人,才被神们放逐到那边去。在中国神话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相仿佛的故事。《天问》说: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王逸注释道:“言天之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但是《山海经》却把“烛龙”作为神名。《海外北经》说: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郭注曰:烛龙也;是烛九阴,因名云。),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这明明说是北方钟山之神名“烛阴”,或如郭璞所解,名“烛龙”,和王逸注不同。又据《大荒北经》,则烛龙又成了章尾山之神: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郭注:直目,目纵也;正乘未闻。),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言能请致风雨),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山海经》的错简脱误,本就很多;又加以后人增改,《荒经》与《海外经》本非一时所成,所以此处的矛盾,可以不必重视。再查《淮南子》,我们找到了《天问》所云云的旁证了。《淮南·地形训》说:
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高诱注:蔽,至也。委羽,北方山名也。)
根据了《天问》的王逸注和《淮南子》,我们可以想象北方民族对于辽远的北方的观念是如何了。这个日光不到的地方,不论是名为烛龙也好,章尾山也好,钟山也好,总之,是等于北欧神话的尼福尔海姆那样凄惨阴森的地方。(《十洲记》云:“其北海外,又有钟山,在北海之子地,隔弱水之北一万九千里,高一万三千里,上方七千里,周旋三万里,自生玉芝,及神草四十余种;上有金台玉阙,亦元气之所舍,天帝居治处也。”这便显然是方士派的说话。)
反之,气候温和地方的原始人,对于辽远地域的想象便不同了。例如希腊人以为在他们所居地的北方,有些更幸福的人类住着,名为希柏里尔人(Hyperboreans);这些人们过得非常快乐,没有病老死的痛苦;这里是终岁常在春天。神们也时常来和这些希柏里尔的有福的人们游玩。可是这福地非世人所能到的;从水路或陆路,都不能达到。中国也有相类似的神话,见于《列子·汤问》篇;这自然是中部民族的产物: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途,谬之一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其国名曰终北,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四方悉平,周以乔陟(山之重垄也)。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甔甀。顶有口,状若员环,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水泉涌出,其深无底者,曰瀵),臭过兰椒,味过醪醴。一源分为四埒(支也),注于山下,经营一国,亡不悉遍。土气和,亡札厉(疫死也),人性婉而从物,不竞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气温适,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数。有喜乐,亡衰老哀苦。其俗好声,相携而迭谣,终日不辍音。饥惓则饮神瀵,力志和平;过则醉,经旬乃醒。沐浴神瀵,肤色脂泽,香气经旬乃歇。
周穆王北游,过其国,三年忘归,既反周室,慕其国, 然自失,不进酒肉,不召嫔御者,数月乃复。
我们看这终北之国,岂不是正和希腊神话的希柏里尔相同么?希柏里尔本来也就有“终北”的意义,盖谓“inhabitant beyond the boreans or northern winds”(住在北风的彼方之人)。《列子》是一部伪书,那是不用说的;然而此条神话却很可信是中国中部民族的产物,而且大概没有经过多大的修改。只有住在气候温和的中部地方的人民然后会产生此种美丽梦幻的故事来。《列子》的《黄帝》篇又说:
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距也)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无痛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林,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这又是中部人民对于辽远的西北方的幻想。这一段神话已经受过浓烈的“哲学化”,如“其国无帅长”以下都是。但是希腊神话言最古之黄金时代,当潘多拉尚未开开那只贮藏恶德的箱子以前,人类自然至乐,也正和《列子》所说华胥国之人民相仿。所以我们很可相信这一段传说还具有本来面目的六七。希腊民族以为在南方也有一个幸福的地方名为Ethiopia也受神的优待。因而我们有理由可以说中国的中部人民除想象了北方有极乐之国的终北,也可以再想象西北方还有华胥之国了。
希腊神话又说,在大河俄刻阿诺斯的边岸,有一群福岛,自有日月星辰,而尖厉的北风也永远不能吹到这些岛上;正直有道德的人们为神所喜者,就可以不经过死而直接引到福岛。这在中国,也有巧合的故事,如《列子·黄帝》篇所记: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
这列姑射山的神话自然也是属于中部的。《山海经》上不见终北和华胥二国名,但列姑射是有的。《海内北经》说:“列姑射在海河洲中。”郭璞注云:“山名也,山有神人。河洲在海中,河水所经者。《庄子》所谓藐姑射之山也。”郭注大概是因《庄子》有“藐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而附会到列姑射。《山海经》所称的列姑射是没有神人的。
但是《山海经》中也有一些近乎神人所居的乐土的记载,都在《荒经》中,现在也抄了来:
有臷民之国。帝舜生无**,降臷[7]处,是为巫臷民。巫臷民朌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郭注:言自然有布帛也。)不稼不穑,食也。(郭注:言五谷自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凰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
(《大荒南经》)
有沃之国,沃民是处。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凡其所欲,其味尽存,爰有甘华、甘柤、白柳、视肉、三骓、璇瑰、瑶、碧、白木、琅玕、白丹、青丹。多银铁。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是处。是谓沃之野。
(《大荒西经》)
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忝、膏稷。(郭注:言味好,皆滑如膏。)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郭注:犹播殖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木名)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
(《海内经》)
这里的三个描写,实在只是一个意思;说来说去只是百谷自生,鸾鸟自歌,凤凰自舞,百兽群处。这比较终北、华胥、列姑射三地的描写中所表现的空灵幻美的想象,真有天渊之隔。《荒经》及《海内经》本成于战国时代,杂有中部民族的神话;所以沃民、都广之说,或者也是当时的传说,(臷民在南方,沃民在西方;都广之野,杨慎说是四川成都。合北方的终北,西北方的华胥,东方的列姑射,是四方都有了。这使我们想象到中部人民对于辽远的四方的观念,所以可信臷民等也许是当时中部人民的神话,不过是最简朴的原始形式罢了。)证以《吕氏春秋》及《淮南子》均曾言及沃民和都广,则战国时确有此种神话。然而只是僵死的神话,远没有终北等之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