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桂花倒是表现出少有的镇定,她没有叫,也没有跑,而是随朱哈巴来到屋里。

朱哈巴想去点灯,可摸索半天,既找不到灯也找不到洋火。

朱哈巴觉得心里特别慌。那一刻,他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哈巴。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笨嘴笨舌,脚手没处放。

桂花上前安慰他,想让他平静下来。

不过那一切均属枉然,朱哈巴的心跳得更慌了。这个朱哈巴。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花子”,这只流浪狗似乎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它围着两人又蹦又跳。

当桂花逐渐适应屋内的黑暗后,她隐约看到了破旧床头柜上的油灯和洋火。也看到了如同狗窝一般的大床,和**脏乱不堪的被子、床单,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你还有新的床单吗?桂花问。

有。有的……朱哈巴结结巴巴地回答。

于是,朱哈巴翻遍了整个屋子,而那张床单却突然像只魔毯一样飞走了。

其实,那张床单并没有飞走,它躲在那张大床一侧乱糟糟的稻草里。这些稻草起码在这儿呆了二十年,因为那是朱哈巴的父亲铺下的。也可能是二十一年,是朱哈巴的父母结婚时铺的。反正,朱哈巴从记事起,这稻草就没有动过。顺便说一句,田王寨的人有往**铺稻草的习惯。他们认为,稻草冬暖夏凉比棉絮还好。

朱哈巴找出那张床单时,发现上面落满了灰尘,爬满了虫子,甚至沾满了黑乎乎的脏物。这让朱哈巴很不好意思。

桂花的娘家也够邋遢的,但与这儿相比,那里简直就是“圣洁之地”了。她的妈妈虽然是个泼妇,但她却强迫女儿们把**以及自己的身体洗干净。桂花多次想打退堂鼓,但她心里一直告诫自己不能退缩。既来之则安之。她要来一条毛巾,反复地在床单上擦拭。可是似乎是越揩越脏,于是她又将毛巾浸湿,拧干,然后一而再而三地擦着,直到觉得干净了为止。

再后来,桂花就斜倚在**,慢慢脱掉了自己的衣裳。朱哈巴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于是一个劲儿地咽口水。他的眼睛充满惊奇、狂喜,当然还有欲火。但他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儿嘻嘻地笑着。这个朱哈巴。

这时,桂花发话了:还不快去把自己洗干净?

这声音像是责备又像是召唤。朱哈巴大声地“唉”了一句,然后飞快向厨房跑去。借着月光,朱哈巴脱光了衣服,然后用一只破胡芦瓢向身上浇水。那水就流了一地,让朱哈巴差点摔了一跤。

当朱哈巴拎着衣服来到床前时,他一样地手足无措。桂花往床的里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位置。朱哈巴就小心翼翼地爬到**来。至于下一步,他依然不知所措。

幸亏桂花帮了他,否则他是找不到快乐源泉的。那一刻,朱哈巴感到从未有过的狂喜,他左冲右突,完全忘乎所以,一路狂奔直至快乐的顶峰。

半个月后的又一个晚上,桂花再次来到朱哈巴家。让她吃惊地是,这儿已经焕然一新。不仅**的被褥干干净净,就连房子里也被认真打扫过了。难怪有人说,一个男人爱打扮的时候就是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

当两人缠绵过后,桂花告诉朱哈巴她怀孕了。

朱哈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苦恼。他只是哈哈地傻笑。这个朱哈巴。

桂花倒是很着急。

朱哈巴依然傻傻地笑着。他感到很快活。

再过三天后的一个下午,芳婶来找朱哈巴,说你个朱哈巴,平时看不出来,你竟敢勾引田二爷的丫环,你吃了豹子胆啦!这下好了,看看,你把桂花的肚子弄大了,这下怎么得了?田二爷正要找你算账呢。

听说田二爷要找他算账,朱哈巴不吭声了。在田王寨,朱哈巴惟一畏惧的人就是田二爷。除了田二爷他谁也不怕。

过了一会儿,朱哈巴又笑了,田二爷找不到我。朱哈巴告诉芳婶,今天晚上他就跑掉,跑得远远的。

休想!田二爷已经把寨门关了,寨墙上安排有台枪手守着,你就是长着翅膀也休想飞出去。

朱哈巴又不吭声了。

芳婶说,朱哈巴,你现在只有求田二爷把桂花嫁给你一条路了,别的主意你莫打。

朱哈巴听后又傻傻地笑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田二爷不会饶我的,更不会把桂花嫁给我。芳婶又说,田二爷说了,只要你肯求他,他会把桂花嫁给你的。

你哄我?

千真万确,我敢赌咒,田二爷真是这么说的。

朱哈巴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揉揉眼睛,接着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下。我这不是在做梦娶媳妇吧?

尽管有芳婶的保证,末了,朱哈巴还是不敢去找田二爷。平日里,他像一头猪一样吃过后倒头就呼呼大睡,而这一次他失眠了,躺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首先他有点儿不相信这是真的,而这更像是个圈套,让他往里钻。其次,他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田二爷,他有点儿怕他,见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更何况是求婚这种事,他更是开不了口。琢磨来琢磨去,三天过去了,朱哈巴在外面晃悠几次却硬是没有进田府的大门。这个朱哈巴。

朱哈巴的迟疑让桂花非常恼火。先是芳婶来追问过,接下来桂花也亲自来过一回。

他问桂花,你真的愿意嫁给我?

愿意。桂花回答得恳切。

这回朱哈巴心里踏实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去田府走一趟,会一会田二爷。

朱哈巴想的没错,当他结结巴巴地恳求田二爷把桂花嫁给他时,田二爷顿时脸色大变,他吩咐家丁把朱哈巴绑起来,吊在寨西头的那棵皂角树下,逼问他是何时勾引桂花姑娘的。朱哈巴不敢撒谎,他说那是二十天前,桂花晚上来敲他的门……

田二爷斥责他胡说。桂花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怎么是二十天前的事?

朱哈巴说他没有胡说,他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田二爷再一次被震怒了,胡说八道,给我狠狠地打!看来不给点颜色瞧瞧,他是不会承认的。

朱哈巴对田二爷很忠诚,越打他越不敢撒谎。这个朱哈巴。

每天,皂角树下都围满了乡亲。他们像看猴把戏似的,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还不时爆发出开心的笑声。这也是自中日随枣会战以来少有的情景。由于,朱哈巴是个孤儿,也就没有站出来替他说话,帮他在田二爷面前求情。这个可怜的朱哈巴。

结果可想而知,朱哈巴被吊了两天两夜,一颗米没进,一口水没喝。朱哈巴开始说胡话了。他说那是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去敲桂花的门……

家丁高声地对乡亲们宣布,大伙都听到了吧,朱哈巴承认是三个月前他偷偷摸摸地翻墙进了桂花姑娘的门……这个色胆包天的朱哈巴。

田二爷满意地笑了,这才饶了朱哈巴。

朱哈巴的婚事

田二爷没有食言,答应把桂花嫁给朱哈巴做老婆。朱哈巴尽管挨了打,到头来还是捡了个大便宜。

婚礼选在两个月之后举行。时值农历九月,正是石榴结籽的时节。客人均是本寨的。朱哈巴有两个姑姑住在外寨,可她们没有来,大路上经常有日本兵走来走去,谁也不想去惹那个麻烦。

朱哈巴平时不攒一分钱,有钱非在当天花光不可,害怕钱烧了他的口袋。如今到了花钱的节骨眼上,别说聘礼,就是一套新衣服也做不起。左邻右舍为他着急。可朱哈巴不急,他说田二爷答应了的事就得由田二爷负责。渡人渡上岸,救人救到底。

田二爷本想帮衬一把的,听了朱哈巴这话反而不帮了。没有钱就甭想娶媳妇。

田二爷说的是气话。天气还是那样热,桂花的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田二爷越来越坐不住了。不过,田二爷毕竟是田王寨的寨主,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正等着朱哈巴来求他。

眼看婚期一天天逼近,朱哈巴却没有一点儿着急的样子。

桂花过来对他说,日子快到了,可你家里肉没有一块,米没有一粒,衣服没有一寸纱,这喜事怎么办呢?你还不快去求田二爷。

朱哈巴说,我不敢去。

桂花说,他又不是只老虎,吃了你不成。

上次他差点儿把我打死,我哪还有那么大的胆子再去求他?

这次他不会再打你了,他答应的。

上次芳婶也这么说,可田二爷还是差点儿打死我。

田二爷让我捎话给你,你要是不去求他,就休想娶我!

要是被田二爷打死了,我同样娶不成你,总是娶不成,不如保命要紧。

你这是男人说的话吗?

朱哈巴就傻乎乎的笑。

桂花回去把朱哈巴的话传给田二爷听了。田二爷气得胡子直抖,大骂道:这个狗娘养的朱哈巴!

其实,许多事情都是桂花一手安排好了的,背后里由田二爷来实施。朱哈巴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这样一来,就保住了田二爷、桂花以及朱哈巴三方的面子。

寨子里人都说,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像朱哈巴这样的人才蒙在鼓里。

关键是三个人做得蛮认真,尤其是田二爷和桂花。

为了这场婚礼,桂花曾向田二爷提过许多条件,比如,绫罗绸缎做的衣服和被子;比如,按照乡下的规矩大办三天宴席,要杀猪宰羊,要十碟八碗;只有最后一条,要推倒朱哈巴的三间快要坍塌的老宅,重新建三间青砖瓦房。田二爷不同意。

你看那房子,一阵风就能刮倒,哪个敢住呢?桂花在田二爷怀里撒娇。

朱哈巴在那儿住了二十多年了,还没倒呢。田二爷边说边抚摸桂花白胖胖的身体,最后那只瘦骨磷磷的手停留在她的**上。田二爷明白桂花尽管会嫁给朱哈巴,其实她的心和身仍然是他的。

桂花将田二爷的手用力拿开,故作生气地说,我早晚会砸死在那屋子里,二爷的心真狠呀。再说,我死了无所谓,我肚子的骨肉还是二爷你的,你就狠得那个心嘛?

不是我心狠,是时间来不及。你瞧瞧,只有一个月的婚期了,确实来不及。

田二爷重新把手放在桂花身上。田二爷好色一辈子,对女人的身体很有研究,他曾经说过很有哲理的话,都说女人的身体是水做的,我看没错,但水与水不一样,年轻女子的身体就是山中的泉水做的,清澈、柔软、摸上去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

桂花一门心思在房子上,她依然不依不饶。盖三间屋就那么难?一个月不行,那就两个月,反正我已经怀孕了,寨里人都知道的,早一个月晚一个月无所谓。二爷要是不给我盖房子,我就不嫁了。

再说,要盖房子没砖没瓦呀。自从日本人来后,就没有人再烧砖烧瓦了。

只要二爷发句话,这砖这瓦不就有了。说到底,还是二爷没把我们放在心上。

这次,田二爷已经被逼在了墙角,再无路可退了。不过,他实是不想盖这房子。这房子一盖,寨子里的人就更有话说了。

这朱哈巴也没求我给他盖房子呀?

二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朱哈巴就是一个哈巴,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由于给朱哈巴家盖房子,婚礼推迟了一个多月。桂花明显大腹便便,但她不在乎,我行我素地在朱家出没。桂花来朱家的目的主要是查看工程质量,督促建房的进度。桂花每天都要来两次,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每次来朱哈巴都屁颠颠地跟在后面,指手划脚。

房子被拆,朱哈巴只得临时在邻居的山墙上搭了半间茅屋,暂作栖身之所。晴天尚好,一遇阴雨天气,茅屋里到处漏雨,被子、衣服都是湿的,朱哈巴淋的像只落汤鸡。一日,桂花来时,朱哈巴便向她诉苦,说:

你进去看看,这哪是人住的?

桂花鼻子里嗯一声。她才不看呢。此时,桂花心里装着的只有房子。

紧赶慢赶,新房在一个月内做好了。墙体还是湿的,地上还有垃圾,田二爷就宣布了婚期。

结婚那日,朱哈巴穿戴一新,长袍、马褂、礼帽,帽子上还系有一根红线。不用说这一切都是田府备下的。朱哈巴头一回穿上这般新衣服,很是得意,拿模拿样地寨前寨后走,要让所有人看看他这个新郎倌。

朱哈巴在前面走,身后就有他的狐朋狗友和一大群孩子跟着,学着朱哈巴的模样给见到的每一个人拱拱手,末了,不忘吆喝一声:田大爷,王大婶,等会儿甭忘了喝喜酒去。

婚宴在田府举行。反正吃的喝的都是田二爷的,不需要朱哈巴掏一个铜板儿。

事后人们都说,那是田王寨历史上最轰动的婚礼之一,其轰动程度,绝不亚于人们去看外地人来耍猴把戏。

由于二十公里外的县城住着日本兵,因而田二爷规定,婚礼上不准燃放鞭炮,不准敲锣打鼓。

没有鞭炮,没有锣鼓,那婚礼自然冷清了许多。

朱哈巴暗地里吩咐他的狐朋狗友,去把锣鼓拿出来。老子不信这个邪,看日本人能怎样?这个朱哈巴。

锣鼓顿时敲了起来。开始时田二爷还有些担心,但那颗心很快就放下了。日本兵离田王寨还有二十公里呢,压根儿听不到。

既然日本兵听不到,那咱们就尽情地乐吧,索性把鞭炮也拿出来。田王寨有上百年做烟花炮竹的历史,几乎人人都会做,家家都存有烟花炮竹。过年的时候,田二爷就放出话来:谁家也不准燃放烟花炮竹。不过那时候情况不一样,那会儿国军正在襄花公路上与日本大部队激战。那会儿日本人草木皆兵,放鞭炮还以为是开枪呢。

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日军的大部队已经去了鄂西,正在老河口一带跟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部作战。

这一带只有小股日本兵,以及日伪统治下的宪兵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