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四章

鹿田大佐

鹿田是驻随日军宪兵队的最高指挥官,他的部队有日军,当然更多的是伪军,他们主要分布在襄花公路沿线。

鹿田的任务很简单,主要是保障日军的后方补给线畅通无阻。那些物资源源不断地从日本运来,然后又源源不断送往最前方。而这些物资他的部队却得不到。教科书说,日本是个地小人稀且常发地震的穷地方。因为小,日本就来抢占中国这个大地方;因为穷,鹿田的部队给养只能自己解决。他的解决办法就是到中国老百姓手里去抢,也就是“扫**”。就这么简单。

不过,这条补给线并非畅通无阻,还经常遭受中国军队的袭击。在1941年初夏,日军的运输队就在应山遭到袭击,袭击他们的是驻守在随县九口堰的新四军第五师李先念部。那一次,他们损失了三辆军车,十几个士兵,以及装得满满的三车军用物资。而他,鹿田大佐,也得到了上司的严厉训斥。

糟糕的还不只是这些,近天来,军需官不停地在他耳边嗡嗡叫,说粮食已经告罄,他们快要饿肚子哪。鹿田只得下令明天出去“扫**”。当晚,他定下了翌日扫**路线,还特别提到不要往九口堰方向去。他的部下已经死得够多的了,他不想看到他们死去。

鹿田的确没有看到他的部下死去。这次,是他的部下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醉醺醺的朱哈巴

这一天无疑是朱哈巴最快乐的日子。当然还有一个人很快乐,那便是他的酒鬼丈人。酒鬼感到快乐并不是因为女儿出嫁,而是因为终于有酒喝了。

两年了,酒鬼已经不知酒是什么滋味了。

这天朱哈巴一手提着酒坛子,一手拿着粗瓷大碗,给每一个前来贺喜的客人敬酒。几桌下来,朱哈巴已是酩酊大醉,走起路来一歪一倒的,可嘴里嚷着还要喝。

有人故意将朱哈巴拉到他的酒鬼丈人身边,明确告诉他,今天你要好好敬你岳父一杯。

朱哈巴于是敬了一杯。可众人不依,说一杯不行,至少四杯。朱哈巴醉眼朦胧地说,硬喝不行,要喝就划拳,谁羸了谁喝酒。“酒鬼”这时也喝得差不多了,却架不住众人劝。

两人就划起拳来。一开口,大伙都乐了。

朱哈巴伸出手指说,好,哥俩好哇。

“酒鬼”在朱哈巴脸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我们不是哥俩,你真是哈巴。

朱哈巴又说,新婚三天无大小,舅舅充老表。没事。

“酒鬼”还有几分清醒,回道,我不是你舅舅,我是你丈人。真是没大没小。

大伙又一阵轰堂大笑。

恰在这时,有人报告说寨前的公路上来了几个日本兵,有一个骑着一匹枣红马,另几个扛着枪。报告的人还分析说,看上去日本兵不是直接冲田王寨来的,大概是在安居镇扫**后回随县城里去。

一句话,日本兵可能是路过这儿。

也就是这句话,把大伙说得都紧张起来,顿时鸦雀无声,彼此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喘息。

田二爷吩咐十名台枪手守候在寨墙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其他人则要保持镇静。锣鼓不准敲,鞭炮不准放,猜拳行令也被禁止,只等着日本兵离开。

朱哈巴这会儿已经喝醉了。俗话说,人是英雄酒是胆。朱哈巴不是英雄,但这回酒的确给他壮了胆。事后有人说,正是酒成全了朱哈巴的一世英名。又有人说,即使没有喝酒,朱哈巴那一天也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因为他是朱哈巴。不是一个有理性的正常人。正是不正常的朱哈巴,才干出一个农民用土制的台枪打死侵华日军大佐的壮举。

听说日本兵来了,朱哈巴提着酒坛就往寨墙上走,说要去会会那些日本兵。要是他们讲礼貌的话,我就给他们敬酒;若是他们不识相,我就叫他们滚蛋。大伙听了嘿嘿笑,有人打趣道:你又听不懂日本话,咋晓得对方讲礼不讲礼?

朱哈巴两眼瞪着说话人,却回答不上来,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依然歪歪倒倒地往前走。

日本兵这会儿在寨前的公路上,离田王寨仅有二百步之遥。显然是刚才的鞭炮、锣鼓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于是停下脚步朝这边张望。

这是一支日军小分队,共有十二个人,一位长官模样的家伙骑在一匹枣红马上。那马又高又大。而其他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倚靠在路旁的树上。看来他们是走累了,想歇一会儿。暂时还没有人向这边瞄准射击。

田王寨寨门紧闭,不仅上了闩,还用两根粗大的木头抵着。吊桥早早地拉起来。四周的护城河灌满了水,那水有一人多深,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寨墙上,台枪手严阵以待。妇女和娃们早就躲进屋里,男人们则从不同的地方小心探出头来,瞅着日本兵的一举一动。

这一刻,田王寨的空气凝固了,就连树叶在空中飘动的声音都能听到。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朱哈巴。朱哈巴不停地在寨墙上走动。有时他还举起手中的酒坛子向公路上的日本兵示意,并不时吆喝两声。日本兵显然看到了他的举动,并投以好奇的目光。

老人们则低声地警告朱哈巴不要胡来。你这个狗娘养的想把日本人引过来吗?

朱哈巴并不理会老人们的话,有时甚至故意问对方: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喝醉了。

朱哈巴或许真的喝醉了,或许是佯装的。谁知道呢?但他闹得似乎更起劲了。人们越是害怕,他越是开心。瞧瞧这些男人们,一个个胆小如鼠,平时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只会窝里斗吗?只会欺负他朱哈巴,关键时刻却成了缩头乌龟。不就是几个日本小鬼子吗?有什么好怕的!不过,田王寨还有个不怕事的,那就是他朱哈巴!瞧瞧,这会儿只有他朱哈巴敢逗小鬼子玩儿。

在朱哈巴闹得最欢的时候,又有一个人加入进来,那便是他的“酒鬼”岳父。“酒鬼”这天是真的喝醉了,这会儿正想发酒疯。先是在屋子里为“牛到底吃不吃肉”与几个年轻人争得面红耳赤,后来听到日本兵来了,就扔下屋里那些人,屁颠颠地往城墙上爬。

我这辈子还真没见日本人长得什么模样,有人说青口獠牙,跟鬼娃似的,老子去看看。

“酒鬼”爬上城墙,看到他的宝贝女婿也在那儿发酒疯,立马高兴起来。翁婿二人一唱一合,演戏似的。若是平时,定有人跟着起哄,可此时日本兵就在寨外,可谓千钧一发,因而人们觉得既好笑又好气。

这时,“酒鬼”倚在城墙上往外一看,大声宣布:谁说日本人长得鬼娃似的,哈哈,那不……跟我们一个球样儿。

朱哈巴随声咐合:可不,一个球样儿。

正在“酒鬼”和朱哈巴得意忘形的时候,田二爷出现了。田二爷既没有动口,更没有动手,只是将手中的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戳!背对着田二爷的朱哈巴这时浑身一颤,他知道田二爷就在身后。他太了解这声音了。于是他不再张狂,大脑突然一麻,似乎那酒气从头顶上冒出去了,随即乖乖地退到一旁。退至墙角的朱哈巴这会儿猛然打起了酒嗝。而他生怕这酒嗝再次惹怒了田二爷,于是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而这个时候,最不识相的就是流浪狗“花子”了,它并不知道寨门外来了日本兵,但它能感受到这儿压抑的气氛。这让它更加着急,先是急得嗷嗷直叫,再就是两只前爪不停地往寨墙上豁口处爬,似乎要看个究竟。或许是“花子”的个头太小了,它冲了几次也未能爬到寨墙去。最后,它只好围着朱哈巴团团转,并不断地咬朱哈巴的裤腿,似乎要急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把目光集中在流浪狗和朱哈巴身上。朱哈巴被众人看得很不自在,因而想摆脱“花子”的纠缠,踢了它的一脚,让它滚一边去。

自始至终,朱哈巴不敢看田二爷那张脸,只是在田二爷慢慢地走下寨墙离开后,他才偷偷地将脑袋斜过来,瞅了瞅田二爷的背影,一直瞅到田二爷走进田府的大门之后,朱哈巴方才直起腰杆,身上也似乎恢复了气力。

田二爷走后,朱哈巴又活了,他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一幕,他也许想故意表现一下自己,以此证明他朱哈巴并不惧怕田二爷。如果寨子里的其他人受到田二爷的呵斥,他会知趣地离开。可朱哈巴不是个知趣的人。要是知趣的话,那就不是朱哈巴。一句话,他重新活跃起来,在寨墙上继续走来走去,一会儿在这支台枪后面看看,一会儿托着那支台枪瞄准前面的日本兵。尽管人们一再叮嘱他不要扣动扳机,但他在瞄准时还是不停地叫一声:“轰——”,似乎真的射中了目标。

台枪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台枪这种武器。

说它是一种武器似乎有点儿言过其实,它只是比猎人们使用的猎枪略大一点儿,而其形状却跟土造猎枪一模一样,由于它的枪管略粗略长,所装的火药和铁砂子也就多一点儿,射程也就远一点儿,大略在二百五十至三百步之间。

也就是说,那几个日本兵正好在台枪的有效射程之内。

由此可见,台枪是一种非常笨重的武器,携带也不方便,打猎是派不上用场的。为什么这里的人还造这种东西呢?原因府河这一带大雁比较多。大雁肉当然是难得的美味,谁不爱这一口呢?在寒冬腊月你会看到府河两岸的人家屋里挂满了一排排风干的大雁肉,金黄金黄的,谁见了都垂涎欲滴。由于大雁飞得很高,一般的猎枪是打不到的,于是人们发现这种射程更远的台枪。一个人是举不起台枪的,因为打大雁时需要两到三个人。在台枪的中间有一根五十公分长的木头,便于一个人或两个人将枪举起来,后面的人则负责瞄准。

再后来,一些大户人家看重了台枪的威力,将它用来看家护院。我们这一带寨子比较多,在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一条近两百公里狭长的走廊里,大小寨子就有十余座,最有名的就有四座,除田王寨外,还有聂家寨、李家寨,以及戴家仓屋。

这些寨子都是当地的大地主所建,历时几十年数百年不等。在这些寨子中,要数田王寨建时最长,规模也最大。家大业也大,鱼大浪也大。有钱人最怕有人来打家劫舍,这样一来,偌大的家业自然需要有人看家护院。田府防备的主要是三种人:土匪、眼红的有钱人、后来是被称之为“长毛”的太平军。

当然,从这些土地主手中搜刮最多的是地方官吏。不过这些人是明抢,亲自登门,或是发帖邀请,一张口就是多少多少银两,狮子大开口。但官府中人是从来不能得罪的,得罪了他会让你付出双倍的代价,并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然而,对付那些打劫者只能以硬碰硬,以牙还牙。然而猎枪的射程太近,甚至连护城河对面的人都打不到。况且土匪们拿的也是猎枪,双方对射起来互有伤亡。于是有人就造了台枪,一种打得更远的武器。台枪是支在城墙上的,一个人压根儿举不起来,携带也不方便。双方打起来,吃亏的自然是那些土匪。因而,自有了台枪之后,土匪就不敢再来滋扰了。

台枪造得最好的是羊子山的包铁匠。包家是打铁世家,少说也有十代以上。那手艺也是独门秘笈。传说包家早年曾给官府打过刀枪剑戟。在十八般兵器当中,包家造得最好的当属大刀和猎枪了,传说那大刀削铁如泥,舞起虎虎生风,云卷月乱。那猎枪也是包家造的最好,方圆百里的猎户都是包家的常客。

不过这包家早年跟田府结下了怨仇,原因是当年太平军攻打随县城时使用的正是包家打造的兵器。而田二爷的曾曾祖父正是在与太平军的对垒中丢了性命。

由于打不过太平军,田府上下曾把怨气撒到包家身上。可包家也不是吃素的。在羊子山一带包姓可是大姓,而且他们以狩猎为主。听说田府要来滋事,包铁匠上传下达,昼夜之间就组织一百多人的队伍。田府的人看那阵式也不敢轻举妄动。

又过去数十年,尤其是田满堂当上田王寨的寨主之后,田包两家似乎已经忘记过去的不快,重新热络起来。这个时候,田府的主人曾邀包铁匠搬到田王寨居住。可包铁匠婉言谢绝了。外人有所不知,这包家之所以铁器打得好,重要的是羊子山有一种黄褐色的土,据说这种黄土带有多种金属元素,包家的铁匠炉就是用这种黄泥巴砌的,而瘁火同样用的是这种黄泥巴水。

鹿田大佐的糗事

鹿田出生在日本的北海道,一个以打渔为生的家庭。十七岁投笔从戎,先是日本本土服役,“九·一八”事变之后奉命进驻中国东北。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鹿田一直随大部队跟中国军队作战。

自从来到中国之后,鹿田的霉运从此就没有断过,先是在台儿庄打断了左腿,成了一个跛子。他本想从此就可以告别军旅生涯,回家与妻儿团聚,重新做一个渔民。可万万没想到,上司在为他晋升一职之后,让他继续前行。由于跛着一条腿,在黄河花园口面对决堤的洪水,他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差一点儿没被淹死。幸亏危急之时他抓住了马的尾巴,方才死里逃生。

逃到岸上之后,惊甫未定的鹿田看到更为恐怖的一幕:无以数计的日本士兵在洪水中呼号、挣扎,最后被泥沙卷走,尸骨无存。

也就在这时,鹿田突然预感到自己也终将被这场战争“洪流”卷走,同样变得尸骨无存。

因而在经历随枣会战之后,鹿田请求留在后方,理由是他的腿伤尚未痊愈,不能作长途行军,即使是骑在马上也同样疼痛难忍。上司批准了他的请求。他原以为这样可以免去一死,可没想到他会死在一位农民的台枪下。成为日军侵华战争史上最耻辱的一笔,也成全了朱哈巴的一世英名。

鹿田的苦难还不至于此,留守随县之后,在一次下乡“扫**”时他和他的部下竟鬼使神差地撞上了新四军第五师。那时,新五师刚从河南竹沟来到随南山区。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敌后对日寇实施“反扫**”,五师师长就是后来担任国家主席的李先念。李先念部从竹沟来时仅有三千多人,不到一年就发展到一万三千余人。1941年5月,李先念在洛阳九口堰通电全国,成立新四军第五师,并亲任师长。他的助手是赫赫有名的“双枪女将”陈少敏。

新五师成立之后就想打一仗以壮军威,因而他们一直在寻找机会。鹿田自然知道五师在九口堰,所以他一直避免与之交锋。不过他们还是撞上了,不是在洛阳九口堰,而是在与安陆接壤的马坪镇。

五师的侦察员几个月来一直在秘密跟踪驻守在随县城的日伪军的行动。那一天,鹿田带着三十多人的小分队出城向东,再向东,然后进入马坪时,新五师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多时了。战斗在一片丘陵地带打响,五师官兵依据两边的山岗对日军形成夹击。战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鹿田损失了五个弟兄然后仓皇逃走。

鹿田原以为宪兵队大队长是件轻松的差事,可没想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首先是给养问题。宪兵队的粮油供应严重不足,而他的司务长总是不断在他耳边嘀咕:粮食没有啦,只能吃两天啦。再就是:每天都是萝卜白菜,已经好些天见不到一片肉啦。

听到这些话后,鹿田心里烦透了。他明白,造成此种被动局面完全是当初那些决策者的狂妄所致,这些人天真地认为,只要一个联队即可打遍全中国。至少一年之内日军可以占领中国全境。产生这种狂妄想法是依据中日军事力量的对比,除军队的人数中国占优势以外,重型火炮、坦克的数量中日对比是1:60,作战飞机的对比是1:30,日本拥有强大的海军,而中国的海军力量几乎为零。但日本人却大大低估了中国的抗战决心,正是这种强烈的决心将日本兵拖入了战争泥淖而不能自拔。

已经四年了,鹿田还清晰记得当初冈村宁茨扯着他的公鸭嗓子在叫嚣:只要三个月的时间,你们就可光荣凯旋,回到东京陪着你的家人欣赏樱花。

四年了,东京的樱花开后又谢了,谢后又开了,而他们,这些身在异地的军人回家已成一种奢望。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以及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也许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见不到家人,更别说欣赏樱花了。

不过他回去过,也见到过家人和樱花,但那是在梦里,而且是多次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