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田二爷

田二爷是个独子,所以他必须承担起管理这个庞大家业的重任。他之所以被众人称为“二爷”是因为在他之上还有一位姐姐。田二爷这一辈子他也没有出过远门。他在家里接受私塾教育,从算术到写字到四书五经,可以说都是浅尝辄止。好在当一个土地主并不需要多大的学问。但有些方面,他的父亲对他还是非常严格的,比如要有仁慈之心、比如一个人要有骨气,比如要勤俭持家等等。父亲的教育对他今后的人生有着非常大的影响。

父亲就是田二爷最好的镜子。父亲在世的时候,无数次地告诉他,田家从来不是靠强征暴敛富裕起来的。他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主老财。遇到天灾人祸的时候,不仅减免租子,还会设立一个施粥所。在父亲手里,田王寨没有饿死一个人。田二爷也想当过好财主,但他没有父亲那样强大的自律心。

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教育子女上,一是对女色上。

他和大太太生有三男一女,和二太太生了一男一女,与三太太生了三个丫头。在孩子们到了读书的年龄,他会先将他们送到县城,再送到武汉。如果孩子们愿意出国留洋他也是不会阻拦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其中有个儿子将来会回来管理田家这一大片家业。

不过,子女们一旦出去就再也不想回来了。他们对当一个土地主并不感兴趣。在四儿五女中,最让他失望的恐怕是大儿子了。

田二爷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女人的偏爱,他那只小眼睛总是在那些漂亮女人身上搜寻。只是碍于父亲的严厉,他才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他在十七岁那年结婚,大太太比他还年长一岁。在结婚伊始,他比任何人都迷恋床笫之欢,往往是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从**爬起来。直到有一天,父亲严厉地告诉他,每天晚上九点他必须向他报告一天田家的收支情况,而次日清晨六点必须跟父亲一起到田边地头查看庄稼的长势。

父亲在田二爷三十九岁那年过世。父亲的死对他真是一种解脱。他开始在自己的疆域内寻找猎物,不久他很快看中了春芳,一个身材均匀,皮肤白嫩的富农后代。那年,春芳只有十七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她的父母正在为女儿高不成低不就的婚姻伤透脑筋,田二爷的提亲却如同晴天霹雳。他们可不想女儿嫁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更何况去做二房。

让父母更为意想不到的是,春芳竟同意嫁给田家,也心甘情愿地做小。春芳见过田二爷无数次,知道这个男人干净、富有、而且很有派头。再说那些年到处是军阀混战,到处在抓壮丁,像模像样的男人都去打仗了,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长得歪瓜裂枣。与其嫁给这样一个年纪相仿的穷小子,还不如嫁给富有的田二爷呢。

春芳的愿意让田二爷喜出望外,他催促手下的人尽快把各种彩礼送去,以便早日把春芳娶过来。一个月后,当手下人让他选个黄道吉日迎亲时,急不可耐的田二爷则说:

我认为天天都是好日子。

尽管田二爷对春芳宠爱有加,但在她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还是动起了再娶一房太太的心思。这个三太太是个城里人,一个长得像林黛玉一样弱不禁风的纤纤女子。三太太的父母都是精明的小买卖人,尽管生意做的不大,但家境却很殷实。三太太小的时候就有叛逆的成份,先是书不好好读,后来也不好好跟父母学做买卖,却迷上了唱戏。瞒着家人偷偷地拜师学艺,跟着师兄师弟登台演出。尽管她的父母社会不高,却看不起买艺唱戏的戏子,指使两个儿子强行把女儿拉了回来。后来听说田王寨的大地主田二爷要娶小,就火急火燎地把女儿嫁了出去。

做为城里人,三太太有许多城里人才有的坏毛病,她对农村人的肮脏可以说深恶痛绝,尤其是随地吐痰和乱抹鼻涕。她从不跟下人一起吃饭,因为他们手指甲上的黑垢让她反胃呕吐。她也不准许乡下人抱一下她的孩子,那怕这些人是田家的亲戚。她认为乡下人就像苍蝇蚊子一样是传播疾病的瘟神。

当然三太太并没有洁癖,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这桩婚姻的反抗。

到后来,即使是田二爷也必须是洗过澡换过衣之后才能进入她的房间。而与她行房时,她总是抱怨田二爷身上有股酒气或别的什么难闻的味道。

这些似乎并不是田二爷渐渐疏远三太太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则是跟她在一起已经了无情趣。

而三太太也不能忍受田二爷的粗俗,尤其是行房时田二爷喋喋不休的粗俗俚语。

田大小姐

田王寨周围的人都知道田家有一个既漂亮又有文化的大小姐,但人们很少见到她,因为她一直在外读书,只有假期回到田王寨来。近几年,传说她在北平一所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读书。不过,即使是寒暑假,她也很少回到田王寨。

田大小姐是大太太所生的田家第三个孩子。叫田春妮。让周围的人们真正认识她是一九三七年秋天,也就是日本人制造“芦沟桥事变”之后。那时的她已成为“中国抗日同盟学生会”的成员,那次她回到故乡,就是在随县城号召民众起来抗日救亡。

同她一起回到田王寨的还有她的十几位同学,五男六女。其中有个男同学叫沈晓东。这个人后来又重返田王寨,与朱哈巴有一段离奇故事。这是后话。

田春妮和她的同学们晚上在田王寨住下,白天拉着横幅到县城去唤醒民众。或在大街上边走边唱,唱的自然是那些抗日歌曲。或站在圣宫饭店的阳台上对着市民宣讲抗日救亡的大道理。说到激动处,怒发冲冠;说到悲愤时,泪如雨下。

应该说,他们的宣传鼓动还是产生了一定效果,因为每次在他们身边都会迅速聚集一群人。他们好奇的目光表明他们并不想去前方打仗,而是看看这些学生娃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许多人感兴趣的是那些女学生的装束。她们偶尔也穿校服,而更多的时候则穿得花枝招展,像夏日里花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

一些关心时事的文化人会不时提些问题要求他们回答,这些问题包括:七·七事变的具体情况,中日军队的交战情况,以及南京政府的态度等等。

大多问题他们都会作如实回答,当然他们也会撒个小小的谎,比如说到南京政府的态度时会说,国民政府号召全体中国人都拿起武器,把小日本打回老家去。

他们这样说自有其道理:如果国民政府都不抗日,怎么能唤起更多的老百姓救亡呢?

有人问:日本人现在哪?

北平,在北平附近。

那离我们远着呢,一个中年妇女说,现在,还是回家做饭去吧,等会孩子他爹就回来了。

女人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

他们解释说如果不奋起抗战,日本人说不定明天就会打到随县来。但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哄笑里。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忙碌了一天之后,他们会坐着马车沿着乡村简易公路回到田王寨。这个时候,也是他们最为开心的时候,他们就像凯旋的英雄荣归故里。他们会唱着歌,不仅是那些抗战歌曲,而更多的是那些**气回肠的民间小调。他们唱了又笑,笑罢又唱。

歌声和笑声伴着哒哒的马啼声,在余晖下的乡间回**。

两年不到,也就是一九三九年春天,随县城已经听见隆隆的炮声了。人们这才想起那些学生娃说的话。不过,一切尚不为晚。中国地盘大着呢,随时可以找个地儿跟日本人干一仗。

后来,几乎是一夜之间,到处都是当兵的,先是公路上,再就是田地的阡陌上,似乎凡是能走的地儿都是扛枪的兵,真是满山遍野。这些都是中国军队,从武汉方向过来的,是陈诚指挥的第一战区的官兵和李宗仁统领的第五战区的兵们。他们带来了武汉失守的消息。

一时间,在随县一线驻扎了三十多万的中国军队,随后赶来的是日军冈村宁茨的十一军团,以及从各地抽调过来增援的日伪军共十五万之众。

战事一触即发。

战地医院

战争于一九三九年五月初打响,田王寨被临时征为战地医院。精明的田二爷还让一位指挥官写了一纸证明,表明他在这场战争中为国家作过贡献。

田王寨不仅搭建了许多白色的帐篷,还有一些民房被征用。朱哈巴那三间土坏房就成了手术室。一位姓刘的军医还对朱哈巴夸下海口,说等打败了日本人,部队就帮他盖三间青砖瓦房。朱哈巴信以为真呢。这个朱哈巴。

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当兵的,田王寨的人都有点儿兴奋。头两天战事尚未开始,田王寨的老百姓就围在那儿看热闹。看到有病的人,军医还为他们看病。开始的时候,有人担心出不起医药费,听说不要钱时那些有病没病的人都过来了。有个老汉还让军医为他挖了一个鸡眼。

战争初期对于朱哈巴来说好像是过节,一是他不用再去烧火做饭了,他和军队的官兵一起吃饭,有时还有酒喝,而且有肉吃。朱哈巴想要是天天打仗才好呢。这个朱哈巴。

朱哈巴那几天一直与一位姓刘的军医混在一起,刘军医动员朱哈巴去当兵,并说当兵天天有肉吃有酒喝,说得朱哈巴有些心动了。不过他答应去抬担架,将伤员从战场上运下来。

朱哈巴第一次看到女兵,他觉得她们穿着军装的样子真好看,他的眼睛有一阵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些女兵。其中一个女兵发现了,说给姐妹们听,几个女兵围在一起嘻嘻地笑。笑得朱哈巴都有些不好意思。

战斗是从半夜开始的。震耳欲聋的炮声整整响了近一个小时,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炮弹划过夜空,火光照得大地如同白昼。朱哈巴顿时吓破了胆,他刚刚上床睡觉,那床就像风浪中的小船摇晃不止,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流浪狗“花子”也没见过这场面,吓得满屋团团乱转,且尖叫不停。

其实战场远着呢,至少在二十公里之外。

下半夜的时候就有伤员从前线运下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来往穿梭的汽车声,把田王寨搅拌得如同炸窝的马蜂。

一个又一个伤员被抬进朱哈巴的家,有人炸飞了胳膊,有人两条腿都没了,有人的肚皮被划开一条大口子,肠子透在外面。鲜血染红了衣服、担架,以及脚下的土地。在朱哈巴眼里,世界顿时变成了红色。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朱哈巴吓得两脚抖个不停。他靠墙站着,屋子真是要塌了,天旋地转。

屋子里一片忙乱,那个姓刘的军医,还有那些好看的女兵。现在谁也顾不上朱哈巴。手术器械的碰击声、衣服被撕开的吱吱声,喊爹叫娘的吆喝声,各种声音在屋子里回**。

有人终于发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朱哈巴,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喂,你,过来帮忙抬一下。一个老兵指着朱哈巴让他过去抬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员。朱哈巴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快,抬起他的腿。

可腿只有一条。另一条膝盖以上就没了。朱哈巴摸了一手血,心里一哆嗦,退缩了。

快点,怎么像个娘们?!

朱哈巴瞟了对方一眼,发现那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兵,这人肯定见多了这种场面。有一种老兵油子,他们就像一只鼹鼠在战场上自由游走而秋发无损。他们只要听听声音就知道是何种炮弹,来自何方,距离自己有多远。他们从来不怕正面交锋,因为他们能清楚辨别子弹射击的方向。他们惧怕的是坦克,原因是坦克发射的炮弹往往让人来不及躲避。他们相信“命”。挂在他们嘴边的一句格言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朱哈巴咬牙双手抓起那位伤员的左腿。对方大声叫喊一声。朱哈巴迟疑一下。老兵却说,别管他,抬到手术室去,再晚他就没命了。

朱哈巴既没有去前线抬伤员,也没有再提当兵的事。

经过第一次随枣会战之后,日军虽然只向前推进了五十公里左右,但随县城和田王寨均落入敌手。中国军队后退至随县与枣阳交界处的净明铺、三合店一线布防,准备再次决战。

中国军队匆匆撤离之后留下狼籍一片,自然有许多武器装备,特别是一些帐篷来不及拆卸。朱哈巴在家里寻到一把锃亮的手术刀,锋利无比。

更多的是一些正在腐烂的尸体,有军人的,也有老百姓的。这可养肥了那些流浪狗。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那么多的流浪狗。成群结队。由于吃了腐烂的尸体个个都红了眼。人们看到狗都躲避不及,它们不仅要吃死人,似乎还要吃活人。所以,夜晚没有人再敢出门了。桂花再也不敢往家里送吃的了。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恶臭。

这些狗吃饱之后就疯了似的相互撕咬。“花子”常常被咬得遍体鳞伤。

在这场战争中受益的还有老鼠。鼠们以平常百倍的速度繁殖着后代。一个月不到,这儿已经是老鼠的天下。老鼠比狗们还多,铺天盖地。老鼠先是把病毒传染给猪、牛、鸡等家禽,再后来就传染给人身上。

在一个五十公里宽、两百公里长的战场上,一场瘟疫正在吞噬禽类以及老弱病残者的生命。

这种情况在时隔一年之后,随着第二次随枣会战的结束变得更为恶劣。到了一九四一年,田王寨的人口就锐减了四分之一。就连田府三太太所生的那个只有五岁的女儿也死于那场瘟疫。

朱哈巴和桂花都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