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章

流浪狗

要讲朱哈巴的故事有一条狗不能不提。这是一只流浪狗,就是大街上、乡村里那种无人豢养的丧家犬。这条被朱哈巴后来取名为“花子”的流浪狗,当时孤苦伶仃,其处境跟朱哈巴一模一样。正因为朱哈巴当时跟一条流浪狗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他特别厌恶这条狗,他不想让人家将他与流浪狗相提并论。

这条狗与其它流浪狗不同的是,它不吃腐烂的食物,不吃屎,不扒垃圾堆里东西吃,它一年四季嘴里咬着一只木瓢,挨家挨户地讨着吃。谁见过这样一条狗呢?有人说,这狗是人变的。或者说它本来应该变成人的,从娘胎里生下来,可在最后一刻送子娘娘改了主意,于是它就变成了狗。这样的狗谁家敢豢养呢。

也正因为它与众不同,所以它小时候受到同类的排斥和欺负。狗圈里好像容不了它,当然它也进不了人的圈子。它成了两边都排斥的对象。

后来这条小狗看中了朱哈巴,成天缠着朱哈巴不放,朱哈巴走,它也走;朱哈巴停,它也停。后来朱哈巴不走了,坐在那儿,用最恶毒的语言骂这条狗,“花子”就趴在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听着。它认为这是朱哈巴开始吸纳自己的前奏。如果朱哈巴一声不吭,那么情况才不妙呢。

“花子”猜测不错,当朱哈巴骂够了,骂累了,起身再走时甚至回头望了它一眼,提醒它“还不快跟上来”?

在当地,有一种说法是,狗一年过三岁。一般一条狗能活十五年,也就是相当一个人活到四十五岁。

“你那条狗叫什么?”有人见一条狗跟着,就问朱哈巴。

“叫花子。”狗名无疑是朱哈巴取的,因而他无不得意。

“叫花子。这名对你俩都挺合适。”众人都笑了。

朱哈巴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他想给狗再取个名,但为时已晚。消息像飓风一样瞬间席卷全村,一时间田王寨的所有人都知晓了。

“花子”和朱哈巴一起生活大约五六年。那时它个头很小,身上长满了虱子。其实,田王寨附近有一个流浪狗群体。十几条狗的样子。不用说,“花子”在里面总受欺负。常被咬,有吃的也被排斥在外。也许受够了欺负,“花子”决定找一个主人,在挨过无数次的棍棒之后,它把朱哈巴当作自己的新主人。

那个时候,朱哈巴还是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可怜虫。不过,每到一家,主人明确表示,你朱哈巴吃饭可以,那条狗是不能进屋的。因而早早地,朱哈巴对“花子”说,你好好在这儿呆着,等我吃好后就带一钵子饭菜给你。

“花子”就乖乖地在主人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呆着,两眼巴巴地望着屋里人吃喝,两眼巴巴地盼着朱哈巴端一钵子饭菜过来,然后倒在它的木瓢里。

在“花子”吃罢之后,朱哈巴就到河边将自己的粗瓷大碗和小狗的木瓢洗净,边洗边对“花子”说,其实你这木瓢是不用洗的,你舔得很干净。

也许因缘注定,“花子”不仅是朱哈巴的“伙伴”,而且,不久又成为桂花的“伙伴”。不过,它只能在傍晚时分,人们吃过晚饭之后才会跟在桂花后面,走上七八里的路程。这是一条由田王寨通向桂花家里的道路。

与朱哈巴不同的是,桂花一开始就接纳了它。因为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是需要人来做伴的。如果没有人陪伴,一条狗也是可以的。况且这条狗不仅没有恶意,还自觉担当起“护花使者”的角色。

一段时间以来,桂花总是每十天就要回家一趟。十天里,她会把二太太和田二爷给她一些好吃的糕点存起来,带回家给父母和姐妹们分享。有些东西是家里人从来没见过的,因而,桂花每次回来家人就像过节一样。

在昏黄的油灯下,桂花看着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带回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感到心里很温暖。也只有这个时候,父亲不再像个酒鬼,母亲也不再是个泼妇。

待家里吃过东西,桂花总是不忘端一些残汤剩羹出来,那是慰劳“花子”的。

在家人吃过东西之后,桂花和“花子”再次上路,重新回到田王寨。不过,当桂花走进田府,“花子”只好依依不舍地回到朱哈巴家里去。因为田府是容不下一条流浪狗的。

朱哈巴病了

朱哈巴终于病了。活了十几年,朱哈巴还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滋味呢。当年在芳婶家的时候,朱哈巴曾亲眼看到芳婶的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病了。亲眼所见芳婶将那个软弱无力的孩子揽在怀里,给他喂药,用湿毛巾敷在男孩的额头上,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一根根喂进他的嘴里。朱哈巴看得很仔细。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如果知道母亲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会去找她,然后依偎在她怀里,说自己病了。

而这次,朱哈巴是真的病了,但身边却没有母亲,更不用说热腾腾的面条了。他什么都吃不上。他感到自己要死了。

有那么一两天,朱哈巴没有去一位姓张的人家吃饭了。人家也没有过问。如果朱哈巴永远不来那才好呢。

庆幸的是,还有流浪狗“花子”陪在他的身边。自从朱哈巴同意“花子”跟着他之后,“花子”就住在他家里。到了吃饭的时候,朱哈巴揣着一只粗瓷大碗,而流浪狗“花子”咬着一只木瓢一同来到某户人家,朱哈巴先进屋吃,然后端碗残汤剩饭出来倒进那只木瓢里。有一天,朱哈巴突然觉得这样太麻烦,就把那只木瓢扔了,和流浪狗共用那只粗瓷大碗。但“花子”不同意,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木瓢坚持分开进食。朱哈巴见此苦笑一回,骂了句:

狗娘养的,你竟赚我脏?我还赚你脏呢。

此后,朱哈巴就将瓷碗和木瓢洗净后扔在灶台后面的案板上。每到吃饭时节,朱哈巴拿他的瓷碗而流浪狗则立起它的前爪去咬那只木瓢,然后一前一后前往某户人家。

不过,对于朱哈巴的生病,“花子”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它围着那张破烂不堪的大床吱吱乱叫。朱哈巴偶尔睁开眼睛看它一眼,然后又无力地闭上了。这时的朱哈巴高烧不止。他进入了一种梦幻状态。

这个时候的朱哈巴感觉自己身轻如燕,行走如飞。于是,他首先去寻找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母亲的娘家在哪里,他只知道向北,再向北。这个朱哈巴。

朱哈巴走过许多村庄,见过许多人,但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因为男人们都去打仗了。他逢人就问:

见过我的妈妈没有?

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也许妈妈有过名字,但自从她出走之后,田王寨的人已经不再提及她了。

那你的妈妈住在什么地方?

河南。

河南这么大,那到底是河南的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

可怜的孩子,那你怎么去找妈妈呀?你不可能找到妈妈了。

我会找到妈妈的。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甚至长什么模样?这些都不重要。朱哈巴坚信,一旦见到妈妈他会一眼认出她来的。这是母子之间一种特殊的关系。这些人不懂,还说他是个哈巴。

不过,朱哈巴的确没有找到妈妈,但他可以顺道去寻找父亲。他的父亲也是往北走的。或者说在北方某个部队打仗。这是那些逃跑回来的人说的。这些人大骂田大少爷是个混蛋,把乡亲们往火坑里推。不仅背地里骂,甚至当着田二爷的面也骂。

按理说,朱哈巴是最应该恨田家的人,也应该是骂得最凶的一个。许多人教唆他去田府,把田家的人骂个遍。可朱哈巴心里并不恨田大少爷。在他的情感里似乎没有“恨”这个概念。这个朱哈巴。

朱哈巴此时想找到父亲也并非出于爱,他只觉得父亲在身边就不会饿肚子,所以他急于想来到父亲身边。与寻找母亲不同,父亲一定在部队里。所以朱哈巴专拣大路走。终于有一天,在一条通往北方的大路上,朱哈巴看到了一支浩浩****的部队。那部队太长了,群龙见尾不见首。他追了上去,对着走在队伍最后面那个当兵的,边走边问。

你见过我的父亲没有?

谁是你的父亲?

朱大嘴,田王寨的朱大嘴。

朱大嘴?这是名字吗?那位当兵的哈哈大笑。我们这儿还有许多小眼睛呢。这个……也就是他,按你说的应该叫他刘小眼。

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是整个队伍的人在笑,笑声散开去像是来自地狱的回声。

笑声让队伍里的兵们突然之间对朱哈巴有了好感,于是,朱大嘴这个名字就像口令一样从队伍的末尾向前传开去。让朱哈巴大喜过望的是,他的父亲朱大嘴竟在这支向北行进的队伍里。于是,朱哈巴拼命地往前跑。可这支队伍太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就在朱哈巴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的父亲突然出现了。父亲离开前行的队伍,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儿子,并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朱哈巴本来想责怪父亲为什么不写封信回来?见到父亲的喜悦使他暂时忘记了那些责备的话。

他问父亲:这支队伍开到哪里去?

父亲说:开到东北去打小日本。

又说,蒋委员长让中国人不抵抗,但我们不属老蒋管。

队伍里有人回应说,我们是正义之师!

这时,队伍里还唱起了歌:

拿起手中枪,

去打小东洋。

打东洋,

保家乡!

后来,当朱哈巴向老人们讲述这段经历时,老人们都说,朱哈巴见到了“阴兵”,也就是阴间的军队。老人们还进一步肯定,朱大嘴已经死了,成了一名阴兵。

什么样的人能见到阴兵呢?自然是快要死的人。朱哈巴听后一阵哆嗦:那么说这次生病他差点儿死了。

不过后来,朱哈巴又数次见到阴兵,而有一次他并没有生病,只是突然不醒人事,然后就胡言乱语。这一次,老人说是朱大嘴在“借尸还魂”。

应该说,朱哈巴当时病得很重,若不是那条狗他必死无疑。

在朱哈巴躺在**濒入死亡的时候,“花子”正围着床急得团团转。它凄厉的叫声似乎在提醒朱哈巴不要就这样丢下它。在叫过一阵之后,“花子”又急匆匆地跑向田府,在那儿狂吠一阵,意思是想引起桂花的注意。可那两天桂花并没有回娘家的打算。“花子”在田府狂吠的时候总是招来家丁的追打,迎接它的无非是石头、棍棒和喝斥。

被追打一阵之后,“花子”会从田府跑回朱哈巴身旁,看看它的主人是否活着。接下来再跑到田府,这样来来回回无数次。人们都说,这条狗一定是疯了。

后来,“花子”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在一次没有家丁看门的时候,它溜进了田家大院。在一处回廊里它终于看到了桂花,于是对她一阵狂叫。桂花这时也看到了它,在一阵惊喜之后,挥手让它出去,意思是说,让别人看到了它免不了一顿毒打。

“花子”并没有理会桂花的劝告,而是飞快地跑过来咬着她的裤管往外拉。开初,桂花把这当成一种撒娇。后来,她从“花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有事发生,于是就跟着“花子”跑到了朱哈巴的家里。

而这时的朱哈巴正走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

桂花来到床前,伸手摸了一下朱哈巴的额头,那额头就像一块烧红了的铁皮。朱哈巴双唇颤抖,不时说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桂花找到洗脸用的棉布,用凉水浸透、拧干,然后敷在朱哈巴的额头上。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因为当家里人发高烧时,母亲常常是这样做的。接下来,她只好跑回田府,救助二太太春芳帮忙。

二奶奶,朱哈巴快死了,救你帮帮忙,找个医生来看看……

春芳说,你怎么知道朱哈巴要死了?

桂花指了指身旁的“花子”,是它引着我去看的。

看到这条肮脏的流浪狗,春芳突然皱起了眉头。不过,她听到过许多关于狗的故事,狗不仅对主人忠诚而且非常有灵性。

春芳首先想到的是金文轩。她叫来家丁,吩咐对方骑马快去把金郎中请来。

当金文轩赶来时,朱哈巴已是咽咽一息了。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病根,并对症下了药。半夜时分,朱哈巴从死亡线上逃了回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盏豆大的油灯,接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凑过来,他费了好大劲才认出对方。

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