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朱哈巴的麻烦又来了

在田二爷死后差不多半个月,田家的三少爷,也就是二太太春芳的大儿子回来了。三少爷如今在上海十里洋场,具体干什么事他一直讳莫如深。既使回到田王寨,他依然是一副公子哥的打扮:穿着西服、打着领结、挂着怀表、戴着礼帽。只是把那套白西服白皮鞋换成了深色条纹西服和尖头黑皮鞋。他也不像父亲那样抱着一支水烟袋,他翘着二郎腿抽着雪茄烟的派头,寨子里的人只有在城市街头的海报上才能见到。在大上海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混自然需要很大的开销,可三少爷已经多年不向家里要钱了。

自第一次中日随枣会战开始,三少爷有两年多没有回老家了。在上海这个大都市呆腻了,三少爷想回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然而田王寨的变化让他吃惊不小。

首先他对父亲的去世异常惊讶,对朱哈巴打死日军大佐更是诧异。在他回家的当天下午,就给他的哥哥姐姐们发了电报,将父亲去世的噩耗告诉了他们,并要求他们立即回来商讨对策。

在随后的几天里,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先后回到了田王寨,他们先到父亲的坟上祭拜一番,然后来到朱哈巴家里。那会儿朱哈巴正在厨房准备午饭,由于面对着刺眼的太阳光,他盯了好一阵子才看清来人是谁。

稀客,真是稀客。朱哈巴满脸堆笑。

这三男一女的到来真可谓篷筚生辉。朱哈巴以为他们会带来喜讯哩。可是他想错了。从进门开始,三少爷一直在手中转动那把勃朗宁手枪,这时那枪突然不转了,直直地对准朱哈巴的脑袋。朱哈巴一下子就跪下了,他不明白三少爷为何这样对待自己。

三少爷随即发话了:朱哈巴,你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哈巴却不知从何说起,嗯嗯叽叽地半天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大小姐春妮这时出面阻拦道:老三,你不要乱来。是日本人打死父亲的,要报仇找日本人去。

大少爷恶狠狠地说,这件事是因朱哈巴而起的,也是朱哈巴挑起的,要不是朱哈巴打死那个狗娘养的日军大佐,日本人会杀那么多人吗?父亲会死吗?

大小姐继续为朱哈巴辩解:朱哈巴用一支台枪打死一名日军大佐,是民族英雄。千百年来会载入青史的,而我们这些人虽然地位比他高,生活比他好,但都会成为过眼烟云,不会留下半点痕迹……要是我们杀了朱哈巴,我们也会载入青史,不过是遗臭万年,我们的后代也会不得翻身……

大少爷说,春妮,你想太多了。朱哈巴是民族英雄?打死我也不信,他只是个哈巴……哈哈……

朱哈巴连忙说,大少爷二少爷……大小姐说得对,我正打算找日本人算账呢,找一班人马,搞一些枪来,端掉日本兵的炮楼子……你们看,我这儿就有两条枪,美国货……

朱哈巴说着,爬进床底下将两条枪拖了出来,端在手上,让四个人看。

三少爷问:你这枪是哪儿来的?

是,是从两个兵手里夺过来的。朱哈巴回答。

两个日本兵?

是,两个国军……朱哈巴这时站了起来,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夺枪的故事。那两个当兵的,听说是从宜昌方面跑出来的,听口音好像是四川人……两个矮子,没多大力气。我飞起左脚踢倒一个,飞起右脚踢倒一个……就把枪夺了过来。他们爬起来还想跟我打架,我就用枪指着他们的脑袋叫他们滚!他们就乖乖地滚了……

说得四个人都乐了。

半天没说话的二少爷这时开口道:朱哈巴,没想到你他妈的还会编瞎话。

朱哈巴却不服气,说:这枪,枪在这儿是真的吗……怎么说我编瞎话?我还敢在你们面前编瞎话?你们给我个胆,我也不敢呀。

不管怎么说,朱哈巴的麻烦暂时过去了。不仅过去了,几个人还达成了统一战线:一起去打日本人。每个人都有分工,大少爷负责联系随北的“黄学会”,让他们派人参战;三少爷向上海方面拍电报,让人送一批枪支弹药过来……朱哈巴则召集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这其中取了很大作用的是大小姐春妮,她是一个热血青年,自中日战争爆发以来一直做着抗日救亡的鼓动工作。她的那些同学,特别是那些男同学,和她一样到处宣传抗日救亡的大道理。不过他们都是耍嘴皮子的,而朱哈巴一个农民,并不明白什么叫救亡,但他却打死了一个日军大佐……所以她对朱哈巴却是十分敬佩,在她眼里,他并不是个哈巴,而是一个民族英雄。多少次,她问自己,也问她的那些同学们,我们为何不到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去?去亲手消灭侵略者,去杀日本鬼子。但他们会找出无数条理由证明他们的呐喊比杀敌更重要,其实他们想得太多了,有着太多的顾虑,心中有太多的小九九……只有像朱哈巴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关键时刻才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枪来,痛痛快快地与敌人厮杀!

因而,在她的哥哥们离开之后,她还留下来为朱哈巴做饭。她真心愿意为他做点什么。朱哈巴却千方百计地阻拦她,说这会弄脏她洁白的双手,弄脏她干净的衣服。春妮却全然不顾,但她面对一大堆锅碗瓢勺确实无从下手,她还没有在如此脏兮兮的地方做过饭呢。最后,春妮退而求其次:那我来着火,你来掌勺。

田王寨人做饭还是沿袭几百年烧柴禾的传统,但附近山上的树差不多被人砍光了,那些勤快的男人则跑到十几路远的随南山区去砍柴,有钱人则是花钱去买。而朱哈巴既懒又没钱,因而他烧的是麦杆和稻草,塞上一大把在灶炉里,火一爆就晚了。春妮只好不停地往灶里添草。

朱哈巴以为大小姐会在他家里吃饭,所以他翻箱倒柜想找些好吃的东西,他甚至把桂花偷偷送的一块腊肉也煮了。这个朱哈巴。

可春妮并不想在这儿吃饭,只想跟朱哈巴说说话儿。尽管她听寨里人说过数遍,但她还是想听听朱哈巴亲口讲他打死日军大佐的故事。

朱哈巴于是添油加醋地复述一遍。讲到激动处,仍然手舞足蹈。当然他省略了遭日本兵戏弄的场景。

大小姐问:你当时不感到害怕吗?

朱哈巴又开始吹大话了:不怕,一点不怕。

春妮听后两眼放光,愈发钦佩朱哈巴了。回到北平之后,她会把朱哈巴的故事讲给她的同学们听,在大众集会的场合讲给所有人听。她在心中已经有了腹稿,她为心中涌动的**激动不已。过去她的演讲都是空洞的说教,而这一次她要用活生生的事例来唤起民众。她感到热血沸腾,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可以想象,在她演讲的时候,台下群情激愤,喊声震天!在她演讲之后,又有多少热血青年拿起枪来,奔赴抗日救国的烽火前线。

几天来,春妮一直在准备她的演讲稿,她希望早点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回到北平,回到抗日救亡的舞台上。她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她的演讲是这样的:

同胞们,在我的家乡田王寨有这样一个民族英雄,他的名字叫朱哈巴……请大家不要笑,他的确叫这个名字。哈巴是乡亲们给他起的,其实他并不是哈巴,谁见过哈巴打死日本侵略者的?只能说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取的乡下人。在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用一支台枪打死了一个叫鹿田的日军大佐。

亲爱的同胞们,过去我们只有在报纸上电台里听到过日本鬼子的暴行,而这一次,当我回到家乡田王寨时才发现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罪行是多么令人发指,他们在小小的田王寨一次就枪杀了三十多位手无寸铁的群众,在这群被枪杀的人中就有我年迈的父亲……

面对这惨无人道的杀戮,我的乡亲朱哈巴毫不畏惧,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拿起土制的台枪奋勇还击,一枪击毙了指挥这次暴行日军指挥官鹿田大佐!这是多么大快人心令人振奋的事情啊!我们渴望更多的朱哈巴站出来,拿起枪来,给侵略者以有力的还击,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同胞们,我们的大好河山正在遭受日本侵略者的践踏,我们的同胞亲人正在遭受日本侵略者的**。国家和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再也不能坐以待毙,惟有奋起抗争,方能置死地而后生。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在田王寨的那些日子里,春妮经常出入朱哈巴家。人们对她的行为大惑不解。但她不以为然,也毫不在乎。人们认为这是她的同情心在作祟,见到田王寨最最可怜虫禁不住要去帮一把。有人立马站出来反驳这种观点,原因是朱哈巴必定连累了她的父亲。而更多的人则糊涂了,他们不明白大小姐对朱哈巴如此厚爱是出于什么原因。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田府每隔一代都有一些怪人。人们追溯说,春妮的奶奶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更让人们不可思议的是,大小姐春妮常来朱家其主要目的却是和朱哈巴谈一点重大问题,并就这些重大问题听一听朱哈巴的看法。当然这些重大问题的主要核心就是中日关系。尽管是大敌当前,其实在田王寨,只有朱哈巴似乎对中日关系感兴趣,如果你和别人谈这个话题别人会以为你脑子有毛病。

在两个人的交谈过程中,朱哈巴常问的一个问题是:

大小姐,你去过日本吗?

朱哈巴,你问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二十三遍了。

你没有去过日本,为什么知道日本人住在岛上,要乘船或是坐飞机才能到中国来?

我看过书,书上写的很清楚。那些去过日本的人写过许多关于日本的书。

他们在岛上住得好好的,干嘛跑这么远到中国来杀人呢?

他们中间的有些人有占领中国的狼子野心,他们喜爱中国传统文化,羡慕中国地大物博,想把中国占为已有。

他们中国来玩玩看看,我们还是欢迎的,干嘛扛枪拉炮来?

我说过,他们有占领中国的野心。

我还是不懂。

尽管这个问题两人谈过了二十三遍,然而大小姐的回答仍然不能让朱哈巴满意。或者说,朱哈巴仍然不能理解日本人的想法。在这一点上春妮认同当地人的说法:他是个哈巴。

黄学会

在中日战争期间,全国各地盘据着各种各样的地方武装,他们自立门户,占山为王。他们打着保护当地百姓利益的旗号,巧取豪夺。在桐柏山至大洪山近两百公里狭长的地带里,就有三十个地方武装。规模较大的就有“大道会”、“红枪会”、“天兵”等,当然最有名势力最大的还是“黄学会”。

田大少爷在请黄学会出兵之前,曾来到九口堰新四军五师师部,想请新五师施以援手。但他来晚了一步,五师官兵已经于一个月前转战去了大别山。田大少爷只好退而求其次,但他早就听说过那些会道门都是些乌合之众。可是等到见了面之后,才知道不仅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还顽固不化。

黄学会的掌门人是一个叫黄老六的老顽固。这个蓄着一撮山羊胡子成天抱着一只水烟袋的老头儿,对田王寨的大少爷请他出兵施助很是得意,他大谈自己与田二爷的交情,并说为田府报仇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当大少爷递上一百块大洋时更是感激不已,随即拍起胸脯表示:

只要你大少爷一声令下,上火山下油锅二话不说!

黄老六随即带领大少爷参观,他们首先来到佛堂,在佛堂的中央供奉一尊神像,前面立有一个牌位,上写“通天三教主皇太尊师之神位”。神像前昼夜燃着蜡烛,焚烧着纸钱,烛光闪闪,香烟袅袅,倒有几分神秘色彩。

这时,从神像旁边走过来一个人,黄衣黄裤黄头巾,此人五十来岁,是替神发号施令的人,人称“马脚”。黄学会里每逢大事均由“马脚”作法“请神降像”。那一日,“马脚”须沐浴净身,焚香化纸,请神降旨。“神”附体后,“马脚”开始讲话,却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常常是一种嘶哑的含混不清的怪腔怪调。尽管声调怪异,但“马脚”代表的却是神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违抗。

未等黄老六介绍,“马脚”先发话了,说昨天晚上得到“神”的旨意,今天要来一位贵人,此人不仅帮助黄学会完成一项伟业,还将资助我们一笔款项。

大少爷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说:

我这次来贵会拜访黄掌柜可是谁也没告诉的……都说‘马脚’是神人,过去只有耳闻这回亲眼所见,方知此言不虚呀。

黄老六附和着一笑,说:

常言道,瞒得了人瞒得了神吗?

大少爷趁机说道:看来我们合作是神的旨意呀。天意,天意难违呀,也是老天要灭了小鬼子!

接下来,黄老六讲了两件不久前发生的事,这两件事表明“马脚”的预言是多么的准确无误,同时也表明黄学会是得到神助的。

第一件事发生在今年春天的一个傍晚,“马脚”报告说,明天有一个白蛇精要来黄学会流言惑众。次日,恰有一个叫白天亮的中年人来到黄学会,想要他的儿子白晓明回去相亲。“马脚”见此不由分说,便声称此人正是前来妖言惑众的“白蛇精”。

黄老六指示手下:将此妖孽砍了!

“马脚”站出来说话了:神的意思是要用白狗屎将此人熏死。

于是众人四处寻找白狗屎,村前湾后,满山遍野去找,一百多人整整找了两天才凑足一篮子白色的干狗屎。随后,黄掌柜一声令下,众人将白天亮高高吊起,点燃狗屎、柴禾,在其子白晓明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活活将其熏死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夏天。一日,“马脚”在请神降像后说,三日之内有两个顽军的密探要来黄学会。所谓“顽军”其实是国民党的地方武装,或者是一些被打散了的不愿继续跟随大部队作战的国军官兵。这些人开始不多,但他们有枪有炮又熟悉战法,很快就能纠结一队人马占山为王。各色各样的会道门最怕的就是顽军。

就在“马脚”报告的第二天,村子里果然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是父子俩。两人是从河南来的,那边正在闹饥荒。两人一个拉琴一个唱戏,靠卖艺为生。然而戏没开场,黄老六就下令将两人绑了,拖至村子中央的大场地里用大刀砍了头。

一路上,父子俩一直在喊冤:我们哪是什么密探,老天爷啊,我们是好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