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桂花生下了早产儿
桂花没能参加田二爷的葬礼。就在田府举办隆重追悼仪式的那个晚上,桂花生下了那个早产儿。一个只有四斤六两的男孩。没有人怀疑这是田二爷的血肉。这个比老鼠稍大的小家伙,之所以提前三个月出生,无疑是这一系列事件造成的。谁也受不了如此大的折腾。
其实两天前桂花就预感到这个孩子要出生,两天来她的肚子一直在倒海翻江。桂花不得不躺在**喊爹叫娘。二太太春芳看在眼里,把寨子里一位上了年纪的接生婆叫了过来。这个名叫章锦若的老婆婆,可以说是田府御用的接生婆。章婆婆因跟阴间的女鬼接生而名震乡里。
话说有一天深更半夜,一辆豪华马车将章婆婆接到一个深宅大院,这个大院的豪华程度甚至比田府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产妇的卧房却是阴气袭人。章婆婆心生疑惑,想自己接生数十年,方圆百里的大小村落,街头里巷,哪里没有去过?却从来没见过周围有这么一个豪华气派的地方。章婆婆对家人说了,家人也不知有此去处。章婆婆就命大儿子用一辆独轮车载着自己循着昨晚的路线去找,找到的却是田家的墓园。
章婆婆给鬼接生的故事从此不胫而走,后来竟传到知府大人的耳朵里,知府大人亲临田王寨面见章婆婆,并赠一把纯金打造的剪刀作为奖赏。
有了这把金剪子,请章婆婆接生的人更多了。别的接生婆用的是铁剪子,而铁剪子容易生锈,生锈的铁剪子剪下的脐带易得破伤风。过去没有青霉素,因而这破伤风不知要了多少孕妇和新生儿的命。
当二太太春芳使杏儿去请章婆婆时,章婆婆却犹豫起来。按说她的儿媳孙媳都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了,请她们去也就行了。再说桂花虽住在田府但她毕竟是个下人,何况她已嫁给朱哈巴为妻。鉴于上述理由,章婆婆不去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最后章婆婆还是去了。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章婆婆看的是二太太春芳的面子。
章婆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就是这样一双小脚,章婆婆走起路却比年轻小伙子还快。原因是她心里装着一大一小两条人命,早到一分钟大人孩子就保住了,迟到一分钟说不定两条命就没了。
桂花虽然出了嫁,但眼下还住在田府,那卧房就在二太太春芳的隔壁。章婆婆来时,桂花正躺在**吆三喝四地叫唤。章婆婆毕竟见多识广,她老人家伸手一摸,对周围的人说,她两天后再来。
两天后章婆婆不请自来,来后半个时辰,桂花就生产了。章婆婆从怀里掏出那把金剪子,不声不响地剪断了脐带。但见那孩子不仅小如老鼠,还浑身乌紫,不叫不哭。众人都有些慌了。章婆婆将孩子倒过来,提着一只细腿抖动两下,孩子嘴里流出一股浓液,随后“哇”地一声哭了。
恭喜……
章婆婆照例要向主人报喜,而主人自然要奉上喜钱。这一回,章婆婆话说到一半就噤了嘴,想了想,又继续说道:
恭喜朱哈巴得了个放牛娃——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响亮的鞭炮声打断了章婆婆的话。田府的大堂里,田二爷的葬礼正在进行。
朱哈巴把枪藏在坟墓里
此时的朱哈巴正在他的狐朋狗友那里。从表叔家出来之后,朱哈巴背着两条枪,在沉沉夜幕里漫无边际地走着。他把所有认识的人想了个遍,最后决定到一个绰号叫金大脑袋的朋友家去。
金大脑袋是一个小地痞,他在村子里耍横斗狠,到淅河镇上会老实巴交,要是去了随县城,金大脑袋就像一个头一回进城的乡下老鼠寸步难行。
朱哈巴只知道金家的大概位置,由于天昏地暗,夜半三更,连个问路的人都见不到。朱哈巴很快就迷了方向,在翻过几道山岗,趟过两条小河,走过无数条小路之后,朱哈巴发现他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于是他索性不走了,站在一个土台子四下了望,方才明白自己原来就在站在金大脑袋家的后面。
大喜过望之后,朱哈巴首先想到的就是把枪藏起来,他明白,若是让金大脑袋看到了,必说两条就是十条枪也会被他据为已有。因为金大脑袋是个既无耻又贪婪的家伙,他可以为你拚命,但你千万别让他看见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为占有这些玩意儿他同样会跟你拚命。
朱哈巴乘着朦胧的月色沿着土台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在半山腰处有一个不大的洞穴,于是毫不犹豫地把枪扔了进去。
来到金大脑袋门前,天还尚早,朱哈巴一阵紧似一阵地敲门。而屋里的人睡得跟死猪一般,半天没有人回应。后来朱哈巴就倚着大门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
早晨,一个叫“瘦猴”的男孩出来小解,打开大门,朱哈巴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瘦猴”被吓了一大跳,惊问:
你……是谁呀?
我是朱哈巴。
谁?
田王寨的朱哈巴。
“瘦猴”重新将朱哈巴打量一遍,扭头出了大门,撒尿去了。朱哈巴径自往里屋走。
在金大脑袋家饥一顿饱一顿地度过七天之后,朱哈巴在一个细雨朦朦的午后,乘主人烂醉如泥躺在**熟睡的时候溜了出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回他的枪。愚蠢的朱哈巴原以为那里是一个废弃的地窖,或者是一个烧木炭的土窑,结果都不是,那是金家的祖坟,沉睡的是金大脑袋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一个威震四方的土匪头子,那个偌大的土台子其实就是他的坟墓。
如今,当年名震一时的土匪头子的坟墓已经破败不堪,先是有人挖出里面的火砖修建厕所,后来人们挖出里面所有的火砖和石头在前面的河道上修建了一座拱桥。
如今,那里已不见土匪头子的一片尸骨,那里已成为毒蛇、壁虎、蟑螂等动物的栖息地。当朱哈巴拨开丛丛野草走近洞口的时候,一条乌蛇正爬在枪托上向外伸着脑袋。朱哈巴尖叫一声,箭似的跑了出来。幸亏朱哈巴跑得快,也幸亏朱哈巴跑到土台子的上方,否则一切可能是另一种结局。因为那条乌蛇随后冲了出来。
惊魂未甫的朱哈巴在土台子上坐了一个多时辰,然而枪的**实在太大了,当他再次走近洞口的时候,那些蟑螂壁虎已经不足为惧了。
夭折的早产儿
桂花对身旁这个蠃弱、乌紫、丑陋的小东西并无好感,她精心地照料他纯粹出于母亲的天性。她无数次地询问过二太太和那些生过孩子的女人,因为她总是怀疑这个小东西能否健康地活下去。二太太和女人们当面总是竭力安慰她,背地里她们同样对此不抱希望。
更重要的是,章婆婆曾反复叮嘱过桂花,七天之内,这个孩子一刻也不能离人。说得明白点,七天七夜大人们必须一刻不离地盯着他,否则……后面的话,章婆婆没说但大伙心里明白。
田府上下因失去田二爷悲恸不已,但二太太春芳还是找来四个女佣日夜守候在母子身边。桂花更是熬红了双眼。她在床头则不分昼夜地点着两支蜡烛。
在第三天的深夜,桂花和杏儿实在经不住睡眠的袭击小憩了一会儿,也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开了紧闭的窗户熄灭了蜡烛,当两人手忙脚乱地重新点燃蜡烛,发现孩子已经面目铁青,命在旦夕。
没有办法,只好再去请章婆婆来。章婆婆似乎已经明白什么,临走时她将手伸进鸡笼拨了一支鸡毛出来。来到桂花卧房后,她将鸡毛用清水洗净,然后放进孩子嘴里搅动,在搅了一口极浓极浓的浓痰出来之后,孩子才“哇”地哭了。脸上又慢慢现出血色。
在此后的几天里,孩子高烧不退,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二太太先是让人请来郎中,后又请来乩人。乩人来做法事的时候正是孩子出生后第七天,也就是田二爷烧“头七”的日子。田府上下又一次聚满了客人。
乩人是位六十多岁的妇人,她在桂花的房里设下香案,摆下道场,半个时辰之后,这个妇人竟操着一口田二爷的声调说话了:
这个幺儿……是我最疼爱的骨肉……所以我要带走了……
乩人说罢,吹灭了香案上的蜡烛。孩子这时也永远闭上了眼睛。
朱哈巴回到田王寨
朱哈巴是第十天,也就是田二爷下葬后第三天回到田王寨的。朱哈巴最想见的就是桂花了。当听说桂花已经生下一个男孩儿,朱哈巴更是喜出望外。可桂花不想见他,并传话说只有朱哈巴为田二爷报了仇,才能与她们母子相见。
而当天晚上,窗户被风吹开熄灭了蜡烛后,桂花一口断定这一切全是朱哈巴捣的鬼。原因是他企图翻窗而入看上母子一眼。这个朱哈巴。
不用说,那天朱哈巴带回了两支步枪,他将其中一支藏在自家的床底下,挎着另一支大摇大摆地来到田府,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他,人们都伸长脖子看着他人模狗样地来到大太太房里。
与别人不同的是,大太太玉兰并没有因为朱哈巴背着一支枪就对他另眼相看,她端坐在太师椅上,甚至没有正眼瞟过朱哈巴一眼。这让朱哈巴非常生气,他径自来到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然后告诉大太太道:
我朱哈巴向来说话算数,我说过要给田二爷报仇的,我说到做到……现在我已经搞到两条枪,美国造的,嘟嘟嘟嘟,一出去就是一梭子。看,就是这条,还有一条在我家里……不过要是跟日本人干还是太少了。
朱哈巴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要是大太太肯出五百块大洋,我想法再去卖十几条回来,就可以痛痛快快跟日本人干一场了……
大太太压根儿没有理茬,她一直坐在那儿闭目养神,视朱哈巴如一条狗般。
朱哈巴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他狂怒地挥舞着手中的步枪,告诉大太太这可是真家伙,不是一根拨火棍!
到底是不是拨火棍,大太太玉兰同样不感兴趣。
那好吧,看来你是不相信,那我就放一枪给你瞧瞧……瞧瞧它到底有多厉害。
可朱哈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这玩意儿他还从来没有玩过呢。他一心想在大太太面前表现一番,可手中的枪就是不给他面子。朱哈巴足足拨弄了半个时辰,急得满头大汗,最后不得不气馁地走了。
就在朱哈巴走出田府大门的时候,无意中将保险打开了,似乎也是无意中朱哈巴扣动了扳机。步枪随即在他怀中响了,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倒把朱哈巴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冲着田府大门大声叫道:
我说是真家伙吧,听听这响声,美国造的真家伙!
朱哈巴尽管没有见到桂花,但他最终见到他的“儿子”。在他回到田王寨的第八天早上。当然他见到的是一个死婴。
朱哈巴回来后一直住在他的新家里。这是田二爷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对此朱哈巴说不上感激也不上不感激,他好像无所谓。这个朱哈巴。
第八天的早上,刘叔一脚踹开朱哈巴的大门,将一个厚厚的包袱交给朱哈巴。
你不是一直要见你的儿子吗?这就是。
朱哈巴欣喜地接过来,将包袱一层一层打开。渴望见到对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嘻嘻直笑的胖小子。可见到的却是如纸一样苍白的小孩儿。
朱哈巴以为这孩子睡着了,逗了两下却不见动静,就问刘叔:
他怎么不笑呢?
因为他死啦。
朱哈巴一惊,尖叫一声,手就松了。就在孩子快落地的时候,他连忙双手接住。顿时觉得天昏地陷,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上。
刘叔这时也发了慈悲,好言劝慰朱哈巴,并要他选个地方把这孩子埋了。
朱哈巴抱着孩子倚大门坐在地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门外。流浪狗”花子”这会儿跑了过来,围着主人又舔又叫。有人从朱哈巴家门前走过,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予理睬。有四五个小孩蹦嘣跳跳地围过来,好奇地望着朱哈巴怀中的婴儿,叽叽喳喳地猜测这是谁的孩子?是从哪儿来的孩子?
孩子们闹一阵就离开了,因为朱哈巴对此一律不予回答。其实,朱哈巴处于极度的悲伤之中。在失去母亲,最后就是在失去父亲之后,朱哈巴也没有如此悲伤过。他还没有真正体味到悲伤是什么滋味呢。而此时他体味到了,就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啊。
朱哈巴抱着孩子从早上一直坐到天黑,有人跑到田府去告知刘叔。刘叔听了,唉叹一回,又过来了。
刘叔来时朱哈巴刚从极度的悲伤中醒转过来,他正在捶胸号哭。刘叔见此,对他说:
哭吧,朱哈巴,把心里的苦水都哭出来……哭出来后就轻松些……
桂……花……
桂花现在也是哭得死去活来,刘叔说,朱哈巴,这笔账要算就应该算在日本人头上,要是日本人不来,田二爷他们也不会死,桂花也不会早产,这孩子也不会……
狗娘养的日本人……害死了我的儿啊……
哭罢之后,朱哈巴果然清醒许多,也虚弱许多。刘叔找了一把锄头,要把孩子埋了。朱哈巴不忍心这样埋了,就在屋里找木箱,找来找去,家里只有桂花陪嫁的一口崭新的红木箱。朱哈巴把里面的衣服腾出来,将孩子放在里面,抱在后山上堆了一个小坟墓。
堆好之后,朱哈巴并不走,对刘叔说:
刘叔你先回吧,我想在这再坐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