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黄老六的愚顽不化体现在他的用兵上，说得更具体点就是战法上。黄老六天真地认为，黄学会的人都是上天护佑的神兵，可以刀枪不入。

当大少爷提出他会给参战的每人配备一支步枪时，黄老六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说黄学会不用枪只用大刀片就能杀日本鬼子。

说着，黄老六扭头看看身边的人，顺便叫了一个小伙子当场演示给大少爷看。小伙子先是喝下“马脚”递过来的“符水”，然后脱下马褂露出**的肚皮，站在众人面前。黄老六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大刀递给大少爷，说：

你使劲往他肚皮上砍！

大少爷虽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还真见过这等架势。将大刀抡起后又放下了，说这样干是要出人命的。

黄老六这时把大刀接过来，抡起来使劲往小伙子的肚皮上砍去，一连砍了数刀，只见肚皮闷声作响却原好如初。大少爷见此大为称奇，连说没想到黄学会的人有如此神功。

大少爷惊喜万分，他告诉黄掌柜一旦万事具备他就派人通知他们参战，一举将日本兵的炮楼端掉，将日本人赶出随县城。

黄老六却说，开战的日子得由“神”来定，“神”要啥时候打我们就啥时候打！

三少爷的阴招

当大少爷绘声绘色地讲完他在黄学会的经历后，他的兄弟姐妹们都齐声喝采。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田家三公子。三少爷连道数声：

愚蠢，真是愚蠢！再好的功夫也是挡不住枪子的，更不用说炮弹了，真是愚蠢！

大少爷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只要黄学会参战就行了，届时每人发一支枪即可，到时候他们会明白枪比大刀管用多了。

二少爷问：假若他们不要枪呢？

大少爷笑了：我想现在还没有人傻到不要枪的。

不幸被二少爷言中了。当大少爷带着三少爷再次来到随县北部找到黄老六时，黄掌柜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田府给他们发枪的要求，他的理由很简单：黄学会员都是刀枪不入的人。

大少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说服黄老六，不过他使用了一个阴招，他要求黄学会员再次表演刀枪不入的功夫，原因是他上次没有亲自持刀去砍，而这一次他决心亲自尝试一下。再说他的弟弟三少爷还没有见识过呢。

黄老六欣然应允，人是随机挑选的，程序跟上次一模一样，先是喝下“马脚”递上来的“符水”，然后脱下上衣，露出白色的胸部。大少爷接过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上去就砍，连砍三刀这才停手。也就在这时，三少爷突然掏出他那把勃朗宁手枪对着那人肚子就是一枪，只见那人“唉呀”一声，随即有鲜血冒出。

在场的人顿时惊呆了。不过三少爷早有准备，他指示身边那位从县城请来的医生去处理伤者，自己则与黄老六继续交涉，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黄老六相信，他们的功夫在日本的枪炮面前简直就是送死。

这时的黄老六已经由惊讶变成了愤怒，他那尖细的山羊嗓子滔滔不绝地咆哮着，其声音就像天边响起的一连串的炸雷。两位少爷费了好大劲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核心意思是黄学会不会出兵了，而且他那位小兄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掉转枪头攻打田王寨。

大少爷一个劲儿地解释，说他们无意伤害他的弟兄，只是想让他明白用所谓的功夫去同日本人战斗，无疑于鸡蛋碰石头。大少爷还说，他这次来不仅带来五条枪还带来一位教官，来训练黄学会的弟兄如何射击如何隐蔽等一些基本的战术。在战斗打响之前，他会给每一个参战的弟兄发一支步枪。我们不仅要杀死日本鬼子还要尽可能地减少伤亡保存自己……

黄老六在不停地尖叫，而大少爷在喋喋不休地唠叨。两人各说各的，谁也休想让对方闭嘴。其他人则面面相觑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三少爷呢，一边玩弄着他那把手枪，一边等待两人停下来。三少爷毕竟在鱼龙混杂的上海滩呆过，见识过太多的富佬、流氓和军痞，更不说那些浪迹街头的小混混了。他知道，越是叫得响的嗓门大的就越不必害怕，等到他们说完了发泄够了也就没事了。对于那些一言不发的家伙你却要当心，他们往往说的少做的多。

等到大少爷和黄老六说得口干舌躁筋疲力尽，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三少爷开口说话了：

你们说完吗？能不能听我说两句？首先感谢黄掌柜的行侠仗义，出兵相助。但我不想看到我的乡亲们白白送死。黄掌柜，你的人死得起，我们还安葬不起呢。如果你们拿起枪跟日本人干，我们欢迎；如果你们用大刀片迎着子弹上，那我们就另请高明。

经过一阵发泄之后，黄老六的态度已经软了下来。此外，他也似乎明白要想跟日本人干，用大刀是不行的。不过，他还不想示弱，他告诉田家两少爷，在他的弟兄脱离生命危险之前，出兵的事一切免谈。

所谓人渣

朱哈巴也在招兵买马，他想召集一支由田王寨人组成的队伍。他也知道，黄学会那帮家伙压根儿看不起他朱哈巴的。朱哈巴招兵买马的目的不仅给日本兵一点颜色看看，也给黄老六那些傲慢的家伙瞧瞧。狗娘养的日本人耍了他，让他在乡亲们面前丢了脸。现在他要让乡亲们看看，他朱哈巴并不是一个孬种。

于是，朱哈巴挨家挨户地去喊人。出乎意料地是，田王寨的精壮男子几乎一个也找不到，他们先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又被日本兵枪杀了三十多人，剩下的不是老的太老，就是小的太小。

朱哈巴伤心地回到家中，当他正准备跨进大门时，却意外发现身后跟着一大群人，他们多是田王寨以及周围村子的人渣：流氓、地痞、无赖、乞丐和光棍汉。朱哈巴数了数，共有三十多人。

让朱哈巴惊喜的是金大脑袋也带着一帮弟兄来了。金大脑袋说：

朱哈巴，你不是要打日本人吗？我们跟着你干！

朱哈巴真是喜出望外，招呼众人进屋。朱哈巴先是作了一番鼓动，说日本人杀了田二爷，还杀了三十多个乡亲，狗娘养的真是太欺负人了！我们这回就是要给小日本一点颜色瞧瞧，告诉他们，田王寨的人不好惹！

朱哈巴还许诺说，打了日本人，端了炮楼子，他要在城里包下几十个窑姐儿，让弟兄们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朱哈巴的话羸得满堂喝彩。

田王寨沸腾了

按照“神”的旨意，黄学会一九四一年中秋过后的某个深夜来到了田王寨，他们之所以夜里行军是避免惊动日本人。他们一共来了九十多人，装束统一，一律黄衣黄裤黄头巾，身背一把大刀，刀柄上系一束黄色的绫子。

田家大少爷命人早早地打开了城门，放下了吊桥。一干人列队直接开进了田府，那里有近十间房屋已经铺好了地铺，供他们休息。在另外三间房子里住的是朱哈巴的那些狐朋狗友。他们住在这儿已经两天了，早已把田府闹翻了天。先是一些值钱和不值钱的东西突然不见了，接着是厨房的师傅抱怨原来准备给太太们吃的东西也不见了。再就是这帮人不知何时发现了酒窑，一坛坛陈年老酒被偷偷搬到他们住的地方，接下来是不分昼夜地狂饮。

更不能容忍的是，竟有人打起了女人的主意，对丫环、女佣动手动脚。情况反映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叫来大少爷，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抱怨：

你把这些人弄来干啥？他们都是人渣！别指望他们去打日本人，说不定没见过日本兵早吓跑了……

大少爷原想说这是朱哈巴召集的人，但他迟疑了一下，转而嘻皮笑脸地开导起母亲来：

娘，你放心，就这两天，马上就开打了。打完仗他们该干嘛就干嘛去。

母亲气虽消了些，嘴里却还在抱怨：

只怕小鬼子没打死一个，倒是先把我们折腾死了。

大太太的担心不无道理，在战斗打响的当天上午，三少爷给每个参战的人员发了一件武器，武器可谓五花八门：台枪、三八大盖、手榴弹、国民党兵撤退时扔下的美式步枪。还有几个人什么也没有拿到，他们是搬运炮弹的。

黄学会毕竟是个有纪律的组织，他们都听黄老六指挥，没有黄掌柜的指令一般不敢造次。

朱哈巴那帮狐朋狗友就不同了，许多人是第一次摆弄枪杆子。还未走出田王寨，有人就把五发子弹打光了，他们打树上的鸟，打地上的鸡，打百步之外的酒坛子。

可以想见，假以时日，这帮人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有人把朱哈巴叫来，让他管一管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朱哈巴听罢他们的故事后总是笑弯了腰。这个朱哈巴。

队伍开拔前在田府举行盛大的晚宴，其场面比朱哈巴结婚时还要热闹。寨子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就连桂花也出头露面了。她把朱哈巴叫到自己的闺房里，给他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这套衣服是她一针一线做的，是为他准备过年的新衣。

桂花亲手为朱哈巴换上新衣裳，一颗扣子一颗扣子帮他扣好，最后对他说：

我晚上就搬到你家去，等你回来。

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突然涌上心头，朱哈巴说了有生以来第一句人话：

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那天晚上，田府摆有二十桌酒席。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吃狂饮。田府的三位少爷给每个人敬酒，说些豪言壮语，喝得面红耳赤，眼珠通红。

黄老六无疑是最风光的人，席间，他滔滔不绝、气壮山河地说着废话，就是一向心高气傲的田家三位少爷也对他随声附和。人们纷纷敬酒，他也来者不拒，狂斟豪饮。这让朱哈巴好不羡慕。这个朱哈巴。

在众人敬酒的间隙，朱哈巴走到黄老六面前，说：

黄掌柜，我敬你一杯。

黄老六看了看其貌不扬，喝得醉醺醺的朱哈巴，满脸不屑地问：

你是谁呀？

众人忙着介绍：朱哈巴，这就是朱哈巴。

黄老六同样喝得口出粗气，听众人介绍不由笑了：

朱哈巴？你就是朱哈巴……我看，真是个哈巴，一点没叫错……哈哈……你有啥资格跟老子喝酒？滚一边去！

许是见到这种场面太多的缘故，朱哈巴并不恼，笑笑，就知趣地离开了。可田家大小姐却气愤不过，连忙端着一碗酒走过来，对朱哈巴说：

朱哈巴，我跟你喝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朱哈巴也跟着喝了，喝得满脖子是酒。众人见此齐声喝彩。

田王寨的人还没见过大小姐这样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