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凝 眸1

凝 眸

柏树庄的人,最先看到的不是日本兵,而是日本的飞蜓(飞机)。

那天,先是有嗡嗡声从天边传来,像千万只蚊子比赛似的一齐吼叫,可又比起蚊子的叫声不知大了多少倍。人们好奇呵,站到场院里,街口上,高高地抬起下巴,顺着声音找呵,找呵。那声音,低,沉,又是那么霸道,蛮横,似要把天空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人们把眼睛望酸了,什么也没有看到。天上只有白亮亮的日头,几朵薄薄的桃花状的云彩浮在天边上,天蓝得像一个偌大的湖。过了好大会儿,才从云彩里钻出一个像蜻蜓一样的东西。呵,蜻蜓。人们兴奋起来,纷纷嚷道,蜻蜓咋飞那么高呢?都飞到天上去了。啧啧,真是稀罕呀。

为了看得更清楚,有人干脆就爬到房顶上了,也有人跑到大街上。大街上乱糟糟的,全是看稀罕的人。活这么大,哪见过那么大个儿的蜻蜓呢,而且又飞那么高,都钻到云彩里去了。

这是村里人第一次见这洋玩艺儿。待它飞过来,飞到了人们的头顶上,人们登时都呆住了。妈呀,哪是什么蜻蜓呢?蜻蜓哪有这么大个儿的,而且又是个铁家伙。只有离近了,人们才看清楚原来它飞得并不高,因为都能看清贴在上面的膏药旗,还能看到日本人——一个穿一身黄军装的日本人,戴一顶黄帽子,两块殷红的领章像猎狗吐出的舌头,又像猩红的蛇信子。这日本兵正低头从窗口往下瞅呢,两只眼镜片闪闪地亮,像鬼魅夜里莹莹放光的眼睛。

飞蜓飞过去后,不久又踅回来了,嗡嗡叫着往东北方向飞去了。人们仍不肯离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一直追寻着那飞蜓又钻进了那几片桃花状的云彩里。

自此,柏树庄人才觉得原来日本人离他们这么近。可并不知道害怕。是呀,日本飞蜓不是已经来过了吗?一枪没打,也没有扔下一个炸弹,有嘛可怕的?哎呀,日本人也是人呗,也长了一个鼻子俩眼、两只胳膊两条腿呗,有嘛可怕的!

知道日本人杀人,还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天是吴兴庙会。

吴兴庙会是这一带最大的庙会。天近午,正是庙会上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赶庙会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这时,一个飞蜓,嗡嗡地从东北方向飞过来,它的叫声显得很沉,很重,还有几分怪异,就像即将产卵的大肚子苍蝇。飞蜓的吼叫盖过了喧闹的市声,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大家正看得出神呢,突突突,随着一道火蛇,一梭子子弹从飞机上射下来。当场就有十多人倒下了,那殷红的血在大街上恣意地流淌。就在人们傻了一样怔在那里时,天上一黑,飞蜓又下了俩“蛋”。那俩“蛋”,一眨眼就落在人群里,“轰”地炸了,天地间顿时罩起一片血雾,大街上也成了血的河流。

那天,柏树庄也有去赶庙会的,他们捡了一条命,回来后就一脸惶恐地对人讲,哎哟,那天那个惨呀,好多人都给炸飞了,炸烂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找到。那炸飞的肉,还有胳膊腿,心肝,肠子,有的挂在树杈上,有的落在人家的房顶上,院子里东一块西一块的,捡都没法捡呀。人们听着,再想着那副惨状,骇得脸都白了,骂,操日本人他个姥姥!

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长了眼睛鼻子,还有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不一定都是人,有的甚至连畜生都不如!他们是杀人的魔王!

几天后,日本人又在距离柏树庄不远的岸下村大开杀戒。

据说,日本人在岸下村杀人,是因为他们在这里驻扎时,国民党的便衣队夜袭他们了,抓不到便衣队就拿老百姓出气。

这就像一个人,突然闯进你家来,要占你家一间屋子,你自然要往外撵这个闯入者。可这人不但不离开,还在你家耍横棍,出手打人。没错,这就是日本人。这个道理,是后来老徐讲给大家的。

老徐是八路军,自从日本人占领我们这一带之后,他们就经常从西边太行山上下来,在这里端炮楼,打游击。他们神出鬼没,成了日本人的克星,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闻风丧胆。

老徐经常住在玉蓉家。老徐大高的个子,高鼻梁,豹子眼,阔嘴巴,满脸络腮胡,和村里男人一样,差不多一年四季头上都箍个白羊肚毛巾。相书上讲,高鼻广颐,极具气势,这一点在老徐身上正好应验了。老徐不但性格直率豪爽,而且嗓音洪亮,说话时把屋子震得嗡嗡响,又风趣诙谐,讲起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

老徐每次来,都给玉蓉的两个女儿大菊二菊带点山里的稀罕物件。有时是一包山里红,有时是一挎兜儿核桃。老徐管二菊叫妮子。二菊也喜欢他,一见到这个大胡子八路,她就像一只花蝴蝶一样扑到老徐怀里撒娇。因为刚学会说话,口齿还不利落,母亲让她叫老徐“伯伯”,她却说成“婆婆”,把大家都逗笑了,老徐更是仰着脖子哈哈大笑。笑完了,伸手在二菊的鼻尖上刮两下,说道,看你这个小鬼,看你这个小鬼。老徐喜欢给人讲古,讲林冲发配,讲岳飞精忠报国;还讲杨家将的故事。日本人却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总想逮机会捉他们。

那一次日本人就是来捉老徐他们的,日本人刚从城里出发,就让我们的交通员知道了。得到情报,老徐赶忙通知乡亲们转移。

那一次,柏树庄人大多逃到了高平村,有亲戚的,就投奔亲戚。没有亲戚的,就在大街上过夜。高平村的地下全挖了地道,日本人不敢来。那部家喻户晓的电影《地道战》,就是以该村为原型拍摄的。

玉蓉一家没有亲戚,就住在一户人家的大门洞里。生一张苍黄色扁脸的女主人还给他们送来了一罐热水,一盆子小米粥。

然而,二菊却不买账,总是不停地啼哭,饿了哭,吃饱了也哭。她是被吓的。二菊胆子非常小,她什么都怕,怕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怕知了,更怕老鼠。直到沉沉地睡去,那嘤嘤的哭声才渐渐息止了。她安生了,但世界并没有平静,就像一个大浪扑天盖地地打过来,大浪把人们的心搅乱了,揉碎了,再难回复于先前的安宁。

听说日本人走了,人们才赶回家去。

家里可翻了天!日本人不仅把每家的粮食都装走了,还把坛坛罐罐打个稀烂。玉蓉家养的那七只鸡,被日本人逮走了五只,猪圈里那头已长到七八十斤的猪,也没了踪影。

日本人还往他们家饭锅里拉了屎,炕上也拉了。日本人抓不到老徐他们,就对老百姓发坏。日本人真坏!

这一次,日本人是悄悄地包围村子的。

天麻麻亮时,村里的狗突然一齐狂叫起来,紧接着又是一串枪声。玉蓉和大秋被惊醒,两人几乎同时坐起来,惊悚地对望着。哎呀,哪来的枪声?发生什么事儿了?

这时,街上有人喊,乡亲们,日本人把咱村包围了,快逃命吧。是保长老宽的声音。老宽是“两面皮”,明面上替日本人做事儿,暗地里却和八路军一条心。

一听说日本人把村子包围了,玉蓉和大秋赶忙穿好衣服,大秋跳下炕来,一伸胳膊,夹住大菊,玉蓉抱起二菊,俩人几步就奔到了院里。赶忙跑吧。

启明星已在东边天际升起来,一闪一闪的。天地间飘浮着紫灰色的雾气,湿漉漉,凉冰冰的,似要粘附到人身上。天呢,还依然黑乎乎的。大秋抬头往天空望一眼,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对玉蓉说,别往外跑了,来不及,日本人不是把村子包围了吗?快藏起来吧。

玉蓉颤着声问他,唉呀,藏哪呀?这时,怀里的二菊哇哇地大哭起来。那哭声,在这清冷的凌晨撕扯着人的心肝。

大秋往院里一指,催促玉蓉,快,你们就藏地窖吧。我出去试试,如果跑不脱,再回来也不迟。

大秋刚把玉蓉和两个女儿送下地窖,两位邻居家的女人带着孩子也赶来了。她们说,大秋,我们跑不及了,就藏你家吧,大伙呆在一起心里蹋实。大秋说,好吧。这两个女人的丈夫在外面打短工,晚上没回来。

地窖是用来冬天储藏红薯的。幸亏有个地窖。

大秋把他们送下去,就用玉米秸把窖口盖住了,看上去这里就是一堆乱糟糟的玉米秸秆。

然而二菊的啼哭却一直没有停止。本来嘛,她睡得正香,却被大人生生地给叫醒了,再说地窖里不但憋闷,更黑得可怕。

玉蓉拍一下女儿的脊背,厉声警告她,乖乖,快莫哭,日本兵马上就来啦!

这一句话,真把二菊吓住了。

二菊不哭了,一头扎到了母亲怀里,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麋鹿一样。平时,二菊哭鼻子时,母亲就用“再哭,狼就来叼你呀”吓唬她。但母亲说这话时,脸上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那狼仿佛只是吃小孩子的,完全和大人无关。这一次,二菊却从母亲的声音里,感到母亲也非常害怕。

秋后的地窖,湿,潮,还有一股属于夏天的那种霉味。里面又杂糅着红薯的甜味和泥土的腥气。两位邻居家的女人和孩子,都挤在洞里面,因为里面太逼仄了,玉蓉的整个身子就露在外面。他们的身下,就是高低不平的红薯。红薯像河边的鹅卵石一样,硌着他们的屁股。

天呢,又亮了一些。因为有微弱的光亮透过玉米秸的空隙,从窖口射进来。

没过多大会儿,玉蓉听到了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刮来一股旋风。

接下来,她听到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她一句也听不懂,觉得像落在树上的一群乌鸦在不停地聒噪。

地窖里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砰——砰——砰,似要跳出胸膛,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二菊没有哭,甚至连一点哭的意思也没有,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玉蓉的胳膊。大菊歪着脑袋,靠在母亲身上,身子像发疟疾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可玉蓉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箍在了二菊细小的脖子上。女儿的脖子光滑柔软,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弄断。她没有用力,一点也没有,只是做好了那种准备——只要女儿一**鼻子,她就果断地把她的哭声拦住,然后再把它掐回去。

隐隐约约能听到日本人翻箱倒柜的响声,玉蓉像看到了日本人再一次用枪把儿打烂了她家的水缸,又打碎她家的坛坛罐罐。当她家做饭的铁锅被打碎时,那尖利的声音像一束束利箭划破空气,向四周迸射开去。想不到,刚过去一年多吧,她家置买的家什又被日本人捣个稀烂。遭报应的畜生!玉蓉在心里狠狠地咒骂。

咚咚咚,玉蓉听到有脚步声向这里走来。她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那声音在地窖口处停住了。

哗啦啦,哗啦啦,玉蓉听到了挑动玉米秸秆的声音,感觉那刺刀挑的不是玉米秆,分明是她身上的肉。她彻底绝望了。

藏在地窖里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子,都紧张得要命。这时,玉蓉感到有一双小手,攥住了自己的胳膊,那是大菊的。这个胆子比男孩子还大的小丫头,似是不敢听上面的声音,紧紧地把耳朵贴在母亲的身上,仿佛这样才是安全的。

日本兵把第一层玉米秆挑开了,随即又挑开第二层。一片幽青的亮光,从上方射下来,射到了玉蓉脸上,几片玉米叶的碎屑也落在她头上。

起初,她不敢往地窖上面看,又忍不住好奇,还是把目光投过去。她竟然看见了那个日本兵。在蛋青色的曦光里,那日本兵正俯下身,探着脑袋往下窥视。两人的目光,霍地撞到了一起。

后来,她对人们说,那时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用力掐了。她觉得有一把明晃晃的日本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那刺刀冒着嗖嗖的冷气,像一条毒蛇把她缠住了。

那个日本兵,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开枪,没有把他的同伴唤来,也没有彻底将玉米秸掀开。他只是那样呆立着,呆立着。他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属于他自己,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要把它一直藏在自己心里。

哎呀,一准要死了!玉蓉绝望地合上了眼睛。

然而,她没有听到枪声,而是听到了脚步离去的声音。是的,那窸窸簌簌的脚步声远去了。她睁开眼睛,那张日本人的脸不见了。外面似又亮堂了一些,晨曦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疼。她不明白上面发生了什么,那个日本兵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呢?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村外传来清脆的枪声,先是一两声,马上就响成了一片,像过年时人们放的鞭炮,啪——啪——啪。

吱——,一声尖利的哨音骤然响起,日本兵开始往外面跑,咚咚的脚步声一眨眼就在胡同口消失了。

又发生什么了?玉蓉睁大眼睛,抬起下巴,紧紧地盯着地窖口。映进她眼帘的是一片圆寂的天。此时,炒豆子一样的枪声从远处传来,还夹杂着机关枪的吼叫,哒哒哒,哒哒哒。这秋后清晨的天幕,被这尖利的枪声撕扯成一条一条的,像是扯坏了的幕布,在清冷的晨风里飘舞着,又像是人因极度紧张而紊乱了的神经。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玉蓉感到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那枪声是老徐他们的,当听说日本人把村子包围了,他们马上赶过来解救被围困的乡亲。

日本人这次扫**,村里只死了一个人。这就是二菊,她死在了母亲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