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烟树图

烟树图

这个村子以集市而闻名。

据县志记载,这里的集市起始于明代,主要是骡马市,到清末时名声已远播黑龙江、内蒙、河南、山东等地,大得不得了。一个村子的集市何来这么大名气?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刘老力。

刘老力是骡马经纪人,他为人豪爽仗义,乐善好施,在村里威望极高。但有个怪脾气,每当本地人和外地人发生争执时,他总是胳膊肘往外拐,从不给本村人争理儿。这样,来做生意的外地人越来越多,骡马市也渐渐的红火起来。刘老力的名字也越传越响。当外地人买骡马钱不够了,只要由他作保,卖家就非常放心地让买家赊账,竟然没有一个赖账的。因此,就有了“三庄唱台戏,不顶刘老力吹口气”的说法。

说这个村子出名,还因了村东那个人称“双疙瘩”的土丘。那可不是一般的土疙瘩,里面长眠着秦代那位率军南下,平定岭南,后来又为南越的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王爷的先人。王爷姓赵,故这村子曰赵陵铺村。

眼下,这里就要拆迁了,这可急坏了这个名叫黄敏的小孩子。

这天,黄敏听着院里绞拌机轰隆隆的吼叫,还有从屋顶上传来瓦刀和砖相撞时咔嚓咔嚓的响声,两只像蝌蚪一样的黑眼珠一转悠,忽地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儿,把书包往堂屋沙发上一扔,扭身钻进了放置杂物的西屋,从大衣柜里拿出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名叫“埙”的小鸟,颜色呈深褐色,光溜滑腻。在小鸟的脊背上有一个小孔,轻轻一吹,就会发出清脆的鸣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吱——比真鸟叫得还好听。

这东西来得可不光彩。那天,母亲带黄敏去姨妈家玩,表弟把它掂在手心里,伸到黄敏鼻子底下,问黄敏,你猜猜,它是嘛呀?黄敏看它像只小鸟,就说,嘿,玩具鸟呗。嘻嘻,表弟一仰脖子笑了,说,我知道你也猜不到,它叫——埙!“土”后面加一个“员”字,用土烧成的,俺爸去西安出差买的。表弟连说带比划。说完,嘴巴对着那个小孔,鼓起腮帮子可劲地吹。吱吱,喳喳,吱吱,喳喳喳——那清脆婉啭的鸟鸣,在屋里**漾开来……

自此,这种比真鸟还要嘹亮还要好听的鸣叫,就一直在黄敏的耳畔回**着,萦绕着,久久不肯停息。当他再来到表弟家,就瞅机会把它塞进了自己口袋里。

此刻,这只小鸟就卧在黄敏手心里,可他却不敢吹。直到过足了眼瘾,才把它放回衣柜里。衣柜是他母亲的陪嫁,样式早过时了,如今只用来盛旧衣服,一年也开不了几次——黄敏认为这里最安全。他害怕母亲发现它,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拿别人的东西。尽管那个别人不是别人,是他的表弟。

如果拆迁,母亲必定要收拾衣柜,那么他的那个秘密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

这样一想,黄敏的心顿时悬起来,像有一只大巴掌架在了他头顶上,随时要落下来。他害怕让人把自己和“偷”和“贼”联系到一起,他得想办法把那只“小鸟”转移,不让它飞进人们的视线里。

黄敏在屋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那种绝对安全的地方。

是的,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施工者的影子。如今,只要哪里一听说拆迁呀,人们像注射了兴奋剂,纷纷将平房加盖成两层小楼;原本两层小楼的,加盖成三层。没有厢房的,也盖几间厢房。自然,草草加盖的房屋和坚固两字相差甚远,屋顶架的是旧楼板,那是从其他拆迁处低价买来的,便宜!门窗呢,也是人家废弃不用的;院里呢,本来有树,这时也得见缝插针再栽上几棵,要栽果树,什么核桃柿子呀,桃树杏树呀——种果树最划算。因为无论是开发商还是政府,对房屋进行评估时得计算果树每年的结果量,然后再乘以果树的生长年限,按时价进行赔偿。见黄敏家和他的叔叔家开始动工了,人们哪个肯怠慢呢,于是,宁静的小村成了一个人声鼎沸、鸡飞狗跳的大工地。那些拉沙子水泥的,脸上每一个毛孔里都盈满喜气,因为这大面积的拆迁让他们有了生计;因为这大面积的拆迁,才把他们手里的沙子水泥换成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他们丝毫不担心石子沙子有没有用完那一天。而施工人员又是形色匆匆,恨不得快快收工,再赶赴另一个工地。他们不会去想,他们的劳动,其实不久就要被另一双手毁掉的。他们关注的只是速度,对,速度!

这样说来,黄敏心里的那个急劲,和他们也差不多。他曾想把他心爱的小鸟儿藏在盛米面的瓦罐里。马上,又被他否定。因为母亲取米面做饭,很容易被发现——不保险。他还打算埋在香椿树下,又一想,拆迁时香椿树也会刨掉的。他也想到了自己的书包。但马上又沮丧起来了,因为他的书包早让课本和各种课外读物塞得满满当当,哪还有小鸟的位置?即便硬塞进去,母亲检查作业时也会发现。

奶奶看黄敏急得团团转,问他,小敏,丢嘛东西了?

黄敏不想让奶奶知道他的秘密,眼珠子一转悠,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奶奶,这么好的房子为嘛拆了?奶奶说,可不是呗,还是咱这平房住着舒坦。好好的房子为嘛就非要拆呢,这不是糟害东西吗?奶奶唏嘘不已,又慨叹不已。对这个世道,她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于是她很少再走出屋门了。呆得无聊,她就想早年的事情。想当年村里那个红火得不得了的集市。也想到了那个刘老力。

她就给黄敏讲刘老力的故事。黄敏哪有心思听这个呀,眼下他最迫切的,就是如何给他的小鸟儿找个隐秘又安全的小窝儿,把它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这时候的黄敏,沉浸在了一种矛盾之中。他盼着拆迁,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住上高楼了,就像表弟家一样。——表弟家住在28层,每一次去他家,黄敏都要扒着窗台好奇地往外望。同样一个世界,如果换个角度去看,就完全不一样了。远处马路上的汽车、行人,都进入了他的视线,汽车变得像火柴盒那么大,人呢,就像一团团的黑蚂蚁,在慢慢地移动。往天上看,哎呀,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一朵白云似的,嘿,好玩!

可他又害怕拆迁,因为他还没有为他心爱的小鸟找到安全的窝儿呢。只有不被拆迁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他想呀想呀,忽然,那个“双疙瘩”跳进脑海里。

不知何年何月,人们在“双疙瘩”上用砖砌了台阶,修建了庙宇,里面供上王爷的泥像,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来上香,朝拜,把王爷奉若神明,没人敢动上面的一草一木。这里树木繁茂,每当清晨时分,薄雾笼罩在墓园上方。于是,又被称为“烟树赵陵”。

这天,黄敏怀揣着他心爱的小鸟儿,悄悄走出家门,顺着大街一直往东走,走出村口不远,就来到了墓园。

黄昏时分的墓园阗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香气。黄敏踮起脚尖,将他心爱的小鸟放在了王爷的身后,他要让小鸟和王爷日夜相伴。

当他从庙宇里走出来,心里像有块大石头砰地落下了。这时夜幕已经降临,村子里飘起了缕缕饭菜的香味。

他们两家人正围坐在院里吃饭。

两年多了吧,这是第一次吃团圆饭。因为赡养老人,两家人发生过不愉快。

院里飘着酒香。黄敏的父亲秋明和叔叔秋亮推杯换盏,气氛非常的好。经过十多天的忙禄,顶晚后天就要完工了,真值得庆贺一下。是秋明率先提出吃饭的。他还想利用这个机会改善两家的关系,让老母亲看着心里高兴。

黄敏的母亲巧巧和婶子二梅呢,又将话题转到了赔偿。听说,一处平房外加小院,不论大小,可换得三套楼房。这个消息非常可靠,因为听说市区的城中村拆迁时,政府就是按这个标准赔偿的。他们村虽说不是城中村,但离省城只有几里地,老早就是郊区了,不会少到哪里去的。而他们又加盖了一层,这样算下来,就可得到五处住房。啧啧,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呵,一夜之间,他们两家就都成了大富翁。其实,这个话题,这些天她们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了,但总也说不够。

巧巧说,五处房子,哪里住得清呢?我要卖一处!按当下的价格,不卖个五六十万呀。有了这五六十万,咱想买嘛就买嘛。——我想买一部出租车,不让你哥给人家打工了,让他开出租吧。

二梅急忙摆摆手,说,大嫂,千万别卖,如今这楼市像月子里的小娃崽一样,让人揪着似的往上长,你干嘛不租出去,吃房租呀,房子永远是你的!再说,大哥年岁也不小了,别干那个,太累!

巧巧笑笑,说,是太累!好吧,那就租出去。呀,咱也吃上房租了,不动胳膊不动腿的,票子就哗哗地到手里了。巧巧讨厌二梅,更痛恨她的刁钻和不讲理,但如今却觉得她的话听起来非常顺耳了。如果不是当初二梅的极力鼓动,他们能下决心加盖房屋吗?如果不加盖房屋,将来能白白地多得两套住房吗?而且,二梅和包工头谈价钱时,把价钱压到最低——就连见多经广的包工头也不是她的对手。她不得不佩服二梅的精明和果敢。

突然,一个和这气氛很不和谐的声音传来,呜——

大家都愣住了,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秋亮用手抵住鼻子,像打摆子似的晃动着脑袋。呜呜——呜呜呜——

秋亮的哭声,就像院里落下了一枚炮弹。二梅尖叫道,哎呀,我的天爷,好好的你哭嘛哩?咱五处房子还没到手呢,就把你高兴成这样了是不是?哼,德兴!其实秋亮为什么哭,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是故意将话题岔开了,往快乐方面引导。

秋亮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她,吼道,你还有脸说?都怪你——他一改平日在二梅面前的服小附低,唯唯喏喏,变得从来没有过的硬气。

哎呀,我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你喝多了就到**挺尸去,别在这儿乱咬人。二梅一脸的羞怒。

巧巧赶忙去给秋亮倒水,然后像小孩子似的,说,他叔,今个儿咱一家子都高兴哩,你说是不是?来,快喝口水!心想,秋亮真可怜,竟让二梅拿捏成这样儿!哼,谁让他摊上了这么个女人呢!

看把弟弟感情的闸门打开了,秋明觉得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到了嗓子眼。他端起酒杯,满满一杯酒下了肚,将酒杯往桌上一墩,说,哭吧,你就该好好哭一场!那年,为养老人,二梅来他家吵闹,他真想将秋亮狠狠揍一顿,可看到生得瘦小孱弱的弟弟那副可怜相,哪还下得手呢?

哥,这都怪我,怪我没能耐——呜呜呜——

这时,街门吱呀一声响,黄敏像只小猴子一样跑进来。

几乎是同时,大家都将目光移向了黄敏。黄敏来得正是时候,大家就像迎接一个来剧院救场的明星一样,都满脸感激地望着黄敏。就连秋亮也止住了哭,用手胡乱地抹一下眼睛,低下头喝杯里的茶水。

呀,乖乖,干嘛去了?饭都忘了吃?巧巧说着,给黄敏盛了一碗白花花的米饭。

二梅给黄敏扯个小板凳,又递给他一双筷子。快吃,今个儿咱吃团圆饭哩。她笑嗬嗬地催促黄敏,似是用笑来掩饰她的尴尬和羞愧。

这时,刘老力又浮现在了黄敏奶奶的脑海里。他仿佛在她心里扎了根。她没有与时俱进,还依然沉湎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仰起一张干瘪的脸,望向天空。天完全黑下来了,有一颗星星探出脑袋,像夜晚大海上的航标灯,发出耀目的光芒,似要将整个黑漆漆的夜空照亮——

在热切的目光里,人们终于迎来了拆迁。

政府给每户人家发放了一笔不菲的安置费。黄敏家在市区一个破旧的小区租了一套单元房,是顶楼。

二梅在几里外一个名叫杜北的村子里租了两间平房,她图了租金便宜。仿佛一夜之间,他们村就从世上消失了,村里人四散而去。他们都盼着回来,那时,他们就住到了高高的楼上。

有一件事,让人们感到非常沮丧。在签订拆迁合同时,政府严格按照文件规定进行赔偿,这就意味着大家不但白白忙活了一场,而且还亏了本。当然,二梅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去和拆迁办的人撒泼。她撒起泼来很有一套,因为嗓门高,声音又尖,像长着利刺儿,因此无论和谁吵架,首先在气势上胜对方一筹。当她跳着脚,扯起嗓子吼,哼,别把你姑奶奶逼急了——这时,对方大多会鸣金收兵的。二梅的厉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然而,这一次却碰了钉子。当她像平时那样,跳着脚和公家的人撒泼,刚说出“小心你们把姑奶奶逼急了——”时,公家的人却没有被唬住,而是硬梆梆地回敬她“你再闹,我们就报警了,你这是妨碍公务——”;二梅顿时噤了口,怔一下,就立马软下来。她知道公家人真敢把警察叫来,更害怕让村里人都知道她二梅被派出所抓起来了,戴上了锃亮的手铐。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威风扫地。但回到家,她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台阶下,朝巧巧一撇嘴说,哼,又不是光咱两家,这一村子人哩,就我去找公家闹,我这不是犯傻吗?

就在赵陵铺村的高层住宅楼拔地而起时,墓园的周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有的平房都推倒了,市区往北面的推进已然成功,而且还有继续扩张之势。仿佛省城要这么永远扩张下去,像一只永不满足的大肚子饕餮,最终要将田畴和村落都统统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但这个墓园却被保留了下来,墓园还是墓园,庙宇还是庙宇,前来朝拜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只是,四周那林立的高楼和纵横交错的立交桥,将墓园紧紧围拢起来,再没有了昔日的那种宁静。

黄敏惦记着他的小鸟儿。

一天黄昏,他悄悄地来到墓园,再次走进了那座庙宇。

当他又踮起脚尖,将小手伸进王爷身后,心里禁不住一阵欣喜,他心爱的小鸟儿还安然地卧在那里。

他从里面出来,对着小鸟脊背上的小孔吹起来。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清脆悦耳的鸣叫呵,迎着霞光,在墓园上空回响,悠悠不绝,霎时,引得无数只小鸟齐声吟唱,组成了鸟儿的大合唱,激昂里又有几分悲壮。

那树木越发的青翠……

(原载《山东文学》2012年第4期(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