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凝 眸2

正是溽热的暑天,女人们闲来无事,爱凑到街口那棵大槐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说闲话。

人们正在听玉蓉哭诉那天的事情。有人不忍再看她这痛苦的样子,就说,搁谁也会那样的,谁不怕日本兵呢?

不——玉蓉用手抹一把眼泪,毅然地摇摇头,一脸懊丧地说,哎呀,还不是怪我吗?我不该掐我的二菊呀,她一直就没有哭,孩子懂事了呀,我不让她哭她就不哭了。只有短短半年时间,她那双饱满的眸子就让泪水淹得瘪了下去,而且发木发呆,整张脸也失去了光彩,一下子老去许多。

这一次,不等人们插话,她又马上接着说,再说,那个日本兵眼里根本没有凶光呵,他的目光很善,我看他真的不想祸害我们。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怀里的孩子,他一定不想杀我们了。可我还是怕呀,我的手就——

人们自然不信她的话,说,那是日本兵没有看到你。如果看到你,哪有不开枪的?如果不开枪,那还是日本人吗?

玉蓉却不那么认为,她说,唉呀,我和那日本兵的眼睛互相盯着,他那眼神,分明看到我了。没错,他看到我了。

有人哂笑着反驳她,那是你的错觉吧。当时天刚亮,你们在暗处,日本兵在明处,他就是睁大俩眼使劲看,也是看不清的,不可能的。

人们还说,日本兵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真要是看到了,他怎么能放过你呢?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但,玉蓉就是认定那个日本兵看到她了。在她看来日本兵看到了她,却不想伤害她。其实,那只是短短的十几秒钟,然而却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见人们不相信,玉蓉显得非常焦急,她一遍一遍地向人们解释,那日本兵细高的个子,长得白白净净,欢眉大眼的,是个俊气的娃子哩。他的目光确实没有恶意,一点也没有。可是,我害怕他手里的刺刀,还有那身黄军装呀。那么文静俊气的一个娃子,咋就穿上了那身黄军装呢?手里还拿着枪,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几十年倏忽而过。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日两国艺术家合拍一部反映二战的电视剧,来我们这一带乡下拍外景。那天,当摄制组拉着摄影器材和各种道具到达柏树庄时,村里人都赶来看热闹。玉蓉也赶来了。她已是一位满头银发、两眼昏花的干巴瘦的老妪,而且背驼得很厉害,两手搭在拐杖上,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非常显眼。

正是初夏时节,炽烈的太阳悬在天上,空气里飘着小麦扬花的香味和蚕豆花的清香。在拍摄的间隙,日本方面一个负责剧务的小伙子,有二十五六岁吧,他口渴了,扭身从挎包里掏出一听易拉罐饮料。砰,打开来,刚递到嘴边,忽然看到人丛里的玉蓉。他没有丝毫犹豫,几步跨过去,伸手将饮料递向她。

这突发的一幕让玉蓉愣住了,她迟疑一下,伸手接了。这时,柏树庄人的目光都齐唰唰地射向她,里面除了羡慕,更多的是鄙视。分明在说,你咋像个馋嘴的小孩子呢?东西再好,也是日本人的,你不但丢柏树庄的人,也给咱全中国人丢脸!哎呀,这老太太,真是老糊涂了呀。那是柏树庄人第一次见到这种易拉罐饮品,在他们眼中,这种东西就是洋玩艺,新鲜。但玉蓉不去理会这个,只见她仰起下巴,将易拉罐高高地举起来,对准瘪下去的嘴,咕噜噜地喝两口。然后,巴咂一下嘴唇,甜,真甜呵。脸上忽地泛出清纯而又甜美的笑意——这是属于年轻女人的那种笑,很难看出是从一张皱巴巴的脸上发出来的。然后,就定定地凝视着这个日本小伙子。

这个日本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文静而又俊气,玉蓉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另一双日本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碧空下一泓幽幽的水潭……

(原载《雨花》201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