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认亲记2

人们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喜子再没有理由不去认亲了。如果他再推诿,哪里还对得住向阳沟人这一腔的热情?如果他再推诿,像是他害怕什么——他害怕什么呢?怕这事儿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心虚是不是?再从这个角度延伸下去,人们的热情里,似多少又隐藏着一点不信任,那意思分明就是让喜子去证实一下呵。

其中有一双特别的眼睛,那就是老村长的。

哈哈,你小子还真能沉住气,蔫狗子!那天,老村长乐颠颠地走进了喜子家。老村长六十多岁了,却身板硬朗,说话底气十足,红脸膛,阔嘴巴,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让人敬畏有加。老村长在向阳沟执政三十多年,口碑极好。他公正廉洁,克己奉公,那一张张市里县里颁发的奖状便是证明——它们都被老村长用镜框精心装了,悬挂于大队部屋墙上。望着这些奖状,人们对老村长愈加肃然起敬了。他们庆幸呵,向阳沟遇上了这么一位难得的当家人。

不过,风水轮流转,老村长再有能耐,再能与时俱进,毕竟年岁不饶人,尤其是当今这个经济社会,信息瞬息万变,就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稍不留神也会落伍的。何况,老村长已年近花甲。这不,眼瞅着其他村里又是发展板材业,又是搞养殖,种大棚菜,还有的利用村里在外面混事儿的人,也就是利用他们手里掌握的一点权力或者社会关系,招商引资上项目,搞得很是红火,村民得实惠,村干部脸上也有光。第一次,老村长有了一种失落感。尽管乡里领导每一次开会,都忘不了表扬他一句。但人们都不傻,明白那是给他台阶下,也是对他过去业绩的一种敬重——有一些凭吊的意思。

偏偏,老村长不服老,他要舍得这把老骨头,和年青人再拼上一把。在他的号召下,村里有人办起了养殖厂,也有人家开了家具厂,但和其他村比起来,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成规模上不了场面的。老村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认为只有走招商引资之路,才会赶上和超过他们。可他把村里在外面工作的人梳理个遍,竟然没有一个能给向阳沟帮上大忙的。正在他沮丧又无奈时,传来了这个好消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呀,向阳沟还藏着这么个大名人呢。

老村长向喜子谈了自己的想法。他想通过喜子堂叔家这个儿子,为村里引进几个项目。得,这回咱向阳沟就能变个样儿了。一个大名人,什么人物头不结交?人家就是闭着眼儿,两手一划拉,也能给咱划拉一个。咱嘛,胃口不能太大,有一个两个咱向阳沟就成大气候了。

到底是老村长,心里总盘算着村里的大事儿呢,总盘算着为大伙谋福利哩。喜子有些感动,就说,哎呀,你看,你看,我只是认出人家了,就怕人家不认咱。

香菊急忙白他一眼,说,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了,到底是不是你堂弟,八字还没一撇呢!她是怪喜子说话不给自己留退路。

香菊的话刚落音,老村长就扭过脸来,用责备的口吻说,嗬嗬,我说喜子家的,你这是咋说话哩。到底你不是喝俺向阳沟的水长大的,说话就这么不凉不热,是怕俺向阳沟给你家添麻烦不是?

香菊像让人扇了一巴掌,脸腾地红了,赶忙解释,哎呀,大叔,俺可不是那个意思,俺不是喝向阳沟的水长大的倒不假,可俺现在也是咱向阳沟的人儿呀。你说,俺能胳膊肘往外扭吗?大叔,俺不糊涂!

老村长把右手掌往左手掌上一拍,哈哈地笑了,脸上堆满了**纹,说,这不就对了嘛。这才像俺向阳沟人说的话哩。好啦,不管你们心里愿意不愿意,这个忙一定得帮。我先说好了,这可不是给俺个人帮忙哩,是帮咱整个向阳沟的忙,大忙!

送走了老村长,香菊对喜子一撇嘴,说,去吧,你就往北京跑一趟。虽然她在老村长面前说得那么保守,但这是老村长交派给他们的一个重要任务,不能让老村长失望。

于是,第二天,喜子就换上那身过年时才舍得穿的灰色西装,拎上一只包,去村北坐车,再赶到市里搭火车,去北京……

临近中午,香菊想起做饭没盐了,就从抽屉里拿了零钱,走出来,往村里小卖部走去。

正是早春的天气,桃花、杏花正怒放着,和嫩黄色的柳丝相互映衬,构成一幅农家早春图。阳光明媚,有些风,却不大,天空澄明,像倒扣着一个蓝莹莹的湖泊。谁家的一棵香椿树,已经鼓出了嫩红的叶芽儿,在阳光下闪着喜人的亮色,一只喜鹊在上面正吱吱喳喳地鸣叫。

香菊觉得她的心,就像这天空一样敞亮亮的。

刚拐过胡同口,一个尖尖的声音传过来,这是干嘛去呢?香菊一扭头,看见一张粉白的脸正笑吟吟地盯着她。香菊心里格登一下,禁不住颦蹙眉头:哎呀,咋就碰到了这娘们儿?

这女人是钟玲玲,前几年他们两家因为地边儿吵过架。每一年翻地,钟玲玲都要把地边儿往香菊家这边移一些,几年下来,就吃了香菊家一尺多地。香菊自然不干,从此两家由地邻变为了仇人。

想不到,钟玲玲今天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她第一次对香菊绽开笑靥。那张粉白的脸,让笑纹一下子扯成了南瓜样儿。

见香菊怔在那里,钟玲玲将大腿一拍说,我说香菊,你家祖坟里冒青烟了!那个大主持人,咋就出在你们家呢?那双像玻璃球一样滴溜乱转的眼睛里,满是艳羡和惊奇。

香菊本来不想理她,但因为今天心情格外好,就说,人家站到高枝上了,眼里哪还有俺这乡下人?虽这么说,心里依然美滋滋的,脸上也挂着笑。钟玲玲扯开大喇叭嗓子,说,你看你说的,他地位再高,名声儿再大,也是咱向阳沟的人呀。他没喝过咱向阳沟的水,可他爹喝过,他爷爷喝过。他哪能把祖宗都忘了?哎哟喂,我明白了,你是怕俺们沾挂你是不是?此时的钟玲玲,那神态,那腔调,就像在和自己的亲妹妹说话……

喜子是第二天黄昏赶回家的。

香菊赶忙迎上去,问他,可见到人家了?

因为刚回来,喜子脸上多少有一些倦意。但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屁股坐在院里那只小矮凳上,说,我的妈!先别提见人家一面了,就是进到电视台里面,你猜那个难!啧啧!香菊附合道,可不是呗,人家那是嘛地方儿呀?哪像咱去城里逛超市那么容易?喜子笑了笑,说,说难吧,那真难。嘿,最后还是我拿出了绝招,对警卫说,我是某某他亲哥!哎呀,还真管用。可进去是进去了,要见那小子还得费老大劲儿。你说,人家是随便让人见的?

香菊一脸的焦急,问他,到底见了没有?

喜子缓缓吐出一口烟,说,见了,你说,我大老远干嘛去了,见不到他不显得太窝囊了?

认了?香菊笑了。脸上的笑靥,像在春风里绽放的烁烁桃花。

认了!喜子也笑了,笑得有些古怪。

自此,向阳沟的人都知道,那个大名鼎鼎的主持人终于和喜子家认了亲。只是,老村长请人家帮忙的事儿却被婉拒了,人家推说台里太忙,而且到全国各地主持大型晚会的档期排得满满的,实在挤不出时间来,希望家乡父老能够谅解。对于“档期”这个新词汇,向阳沟人还弄不大懂,却明白人家的时间比金子还珍贵哩。

而对于向阳沟的人来说,这就够了,因为他们对人家并没有太高的奢望。自此,全乡甚至全县,都知道向阳沟出了个名主持人。他们看向阳沟人的眼神,就多了几许敬慕和艳羡。而老村长呢,虽说自己的愿望没能得到实现,但去乡里开会,不用说,乡长对他又多了几分敬重。因为,那个名字如雷贯耳的主持人,就是人家向阳沟的后生呀。虽说现在没时间帮向阳沟的忙,但不能说永远就没有时间。说不定哪天,人家突然领来一个大老板,往向阳沟砸上上亿元都有可能。这就是向阳沟一笔无形的资产呀。

一天,香菊洗喜子换下来的衣服,就是他去北京穿的那一身灰西装。在喜子的上衣口袋里,她竟然掏出一叠钱,数数,正好七百。那是她给喜子上北京的盘缠。喜子只是把那大几十的零钱花光了——那点钱,连去北京的路费也不够。

这个发现让她呆住了,怔一下,忽然又明白了什么,把钱收起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脸上依然笑盈盈的。

又一天,他们的儿子张亮突然跑回家,一进门就喊,爸,我刚上网查了,那主持人根本就不是咱村的,人家简介上写的祖籍是广东。

因为平时喜子两口子太忙了,白天做活儿,晚上回来就盯着电视看,哪顾得上照管孩子?因此这孩子很贪玩,一上初中成绩就一个劲下滑,看儿子不是这块料,他们让他辍学了。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也帮不了大人多少忙,就成天疯玩儿。如今镇上有人开了网吧,这孩子的魂儿就被吸了去。

张亮的话刚落音,啪,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只听喜子吼道,妈的,你个兔崽子,你就光知道上网!网上的东西哪能信?那都是假的。

喜子被老村长提拔成了治保会主任,上任刚八天。

在村人眼里,喜子曾是最窝囊最无能的一个人。

(原载《当代小说》201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