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在刘囤心里,他对连春又是妒忌又是提防。当初连春带着几个人去外面搞建筑时,他并不把他放到眼里。一个乡下人去城里闯**,哪像吹口气那么容易?可现在人家都成立公司了,他心里就酸溜溜的。可转念又想:即便连春成立了公司,可他的根儿还在柏树庄。孙悟空能耐大不大?可能耐再大,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吧!这样一想,那紧皱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噗,对准白玲玲的脸,喷出一口浓烟。

“哎呀,呛死个人——”白玲玲抬手在脸前狠劲地扇,嗔刘囤一眼,“烦气——”正在这时,女儿小萍唱着歌从外面回来了。这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穿一件浅红色连衣裙,肤色和母亲一样白皙细腻,一双豆荚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泉水般的清纯。也和母亲一样漂亮。

小萍瞥见刘囤坐在屋里,心里便怏怏不快。对于母亲和刘囤的关系,她早有耳闻。她看不惯母亲这种做法,也因此可怜自己的父亲。因为母亲,她心里总是感到自卑,平时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当她看到同学们交头接耳时,总怀疑是在议论自己的母亲。她认为是母亲给她丢尽了脸面,平时动不动就和母亲拌嘴。她在乡中上学,离家很近,本来可以不住校的,但她索性就把被褥搬到学校去,平时不怎么回家。就连星期天,她也不愿意回来,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学校里。现在放暑假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回来了。

小萍只是往屋里扫了一眼,就嘟起嘴,去了她房间。

“小萍,放暑假了?”刘囤马上又恢复了平时的威严,但声音却又是温和亲切的。这个犟巴巴的小姑娘,让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活脱脱年轻时的白玲玲。

白玲玲瞪他一眼:“废话,都嘛时候了,还不放假!”

刘囤有些纳闷,白玲玲今天真是吃枪药了,要不哪来这么大火气?但转念一想,他好像明白了,莫不是因为人家闺女回来了。这娘们,这么护犊子!莫非怕我打她女儿的主意?

再呆下去已无多大意思,刘囤向白玲玲投去一个暧昧的眼神,便告辞朝外走去。一条暗影,投落在了院里。

几只在门口觅食的鸡,像受到多大惊吓似的,奓着翅膀四散而去了。那个黑影离去后,院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阳光在地上跳跃着,似发出丝丝啦啦的响声。

刘囤来到村委会办公室,会计老房正坐在那张米黄色的半旧办公桌前看报纸。两道稀疏的眉毛,横在凸起的眉骨上。

见刘囤进来,老房抬起眼睛,一张瘦脸上立刻绽开**一样的笑纹:“嗬,主任来了!”

说着,嚓,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刘囤:“这是昨天下午收到的,你看看吧!”

刘囤接过来,匆匆扫一眼,是县里发的要求各村做好秋收秋种的通知。这种通知年年都有,内容大同小异。但如今已不像从前了,土地都分到了各户耕种,不用你去多管,谁也不肯耽误了。他把文件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没说什么,抽出一支烟,在桌上砘一下,衔进了嘴里。

作为村主任,他上午总要来办公室遛一圈,有事没事,在这里吸上几支烟。其他几位村干部,有事就来一下,没事就在家里忙自己的事情。明面上村干部是没有工资的,他们只是挣点补贴。而补贴是没有标准的,村里有钱了就多发点,钱少了就少发点。反正家里地里的活计也不耽搁,而且在村里又风光又体面——从某种角度看,这最后一条顶重要。刘囤虽说只是村主任,却是柏树庄的“大拿”,村里的财政大权他一人独揽,那个水道爷,说起来是个支书,其实只挂了个虚名,是个摆设。其他几位副手也只是极力地奉迎讨好刘囤,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左膀右臂。

刘囤吸一口烟,眯起眼睛盯住老房。他对老房比对其他几位副手要高看一眼,老房从前在生产队当会计,人看上去貌不出奇,可这人内秀,好模样长到里面了。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盘——他白白的又细又长的手指,仿佛就是为拨拉算盘珠子而生的——而且思路也格外清晰,记忆力好得惊人。刘囤当上村主任后,正好生产队解散了,上边让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老房的会计也就寿终正寝。正在他又是失落又是沮丧时,刘囤重新启用他,让他担任了村会计。这让老房对刘囤感激涕零,自然而然就成了他的心腹。好多机密事,刘囤总是和老房商量。老房人很精明,在一些事情上还为刘囤出了不少好点子,因此村里人都戏称老房为“二村长”。

“你说,连春那小子能不能成大气候?” 刘囤又吐出一口烟,抬起肥实的下巴,冷不丁问了老房这么一句。一道锐光,从眯起来的眼睛里唰地射到老房脸上。

老房打了个愣,随即两只眼睛像算盘珠子似的飞快地转动几下,怪怪地笑着,说:“连春呀,他算个嘛哩,他要是成了大气候,连蛤蟆老鼠不也成精了?”

刘囤手里架着烟,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活泛起来,“这不,人家还成立了建筑公司哩!我看咱县里太小,都快盛不下他了!”

老房一撇嘴,冷笑道:“呸,剥瓜子剥出个小螃蟹,嘛仁(人)也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身上有多少脓水,几斤几两,莫非自个儿还不清楚。你再折腾,还能超过人家县里的国营大公司?”

这句话更让刘囤感到开心了,他烟也忘记吸了,只是望着老房笑。他觉得老房看人看事儿贼准。

这些天,刘囤脑子里一直晃动着李连春的影子。这个影子让他心里极不舒服,就像吃米饭让砂子硌了牙。在他看来,村里人就应该在村子里好好呆着。如果连春只在村里侍弄那几亩地,或者像其他村民一样,也只是做点小本生意——有做豆腐的,有开小卖部的,还有骑一辆除铃铛不响,哪儿都咣啷乱响的破自行车,串村买废铜、废铁、废铝或收破烂。如果连春也像这样,他是看不起他的,心里也不会这么腻歪。如今连春不但去了城里,而且还组建了建筑公司。他一办公司,就成了经理。而经理和包工头,这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呵!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连春从城里回来,也时常来拜访他一下,请他喝点酒,套套近乎,那么他对连春的看法也许会好一些。可连春偏不这样干,像是故意和他叫板。在柏树庄,哪个敢和他刘囤叫阵呢?从前,也就是他刚上任时,也有人不服他,明里暗里拆他的台,但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就以惨败收场,哪个不是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从而尝到了他刘囤的厉害,乖乖地臣服于他?没有这两下子,他能在柏树庄压得住阵脚?何况,李连春也曾是他手下的一个败将。

此时,就像连春再一次被他打败了似的,他心里非常高兴。又想着那密密实实的庄稼地,还有白玲玲那光滑似绸缎一样的肌肤,他的身上顿时又燥热起来了。抬头望望窗外,天蓝盈盈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像是故意考验他的耐力,半天都不移动一下。

看刘囤还坐在那里,老房对他有些讨好地笑笑:“我说主任,有我在这盯着哩,你回家吧!反正也没嘛事儿,有事了我在大喇叭上喊你!”

“我没事儿,在这坐会儿!”其实,他是不愿意看到大白桃。那个女人他早就厌烦了,不但厌恶她的长相,而且也烦她无休止的唠叨。在这里他可以清静一会儿,眼不见心不烦。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个白玲玲,那一团白花花的肉,馋人。

晚饭后,刘囤把嘴一抹,就朝外走。

他走得很匆忙,他害怕大白桃找个什么茬儿把他缠住。这两年,大白桃变得格外敏感,成天像防贼一样提防着他。他呢,因为有把柄在大白桃手里攥着,因此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害怕大白桃和他吵翻,后院起火,弄个鸡飞狗跳,让全村人看笑话。大白桃撒起泼来是很有一套的,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将女性的**赋予了那么多的形容词。无论和谁吵架,都是跳着脚,手几乎厾到人家鼻子上,嘴里像放机关枪:哎呀呀,你个小黑X,小白X,小红X、小花X,小绿X,小紫花X,小青紫蓝X,小——。这一通骂,就连大老爷们也会羞个满脸通红。在柏树庄,刘囤怕过谁?没有!但他只怕这个大白桃。他并不是从内心里怕她,而是害怕她急昏了头,对他跳着脚撒泼,让他这个大村长不好收场。

有一次,大白桃骂大街却弄出个大笑话。那年她在前院墙根下面种了一溜北瓜。一天早晨起来,她猜疑有人偷摘了,就站在门口两手叉腰骂起街来:狗抓哩,猫掐哩,谁偷了俺家北瓜啦,左查(数)右查不够对啦——十二个北瓜剩下十仨啦——。轰,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禁不住大笑起来。大白桃还不知人们为何笑她,就被刘囤一把扯进院里。那天,刘囤第一次那么硬气,对她好一顿斥责。从此这个笑话便在柏树庄流传下来,一传就是十几年。比方有人犯糊涂了,人们就开他(她)的玩笑:哎呀,你也学人家大白桃呀,十二个北瓜变成十仨啦,左查右查碰不够对儿啦?

今天,刘囤刚迈出一只脚,身后就响起了大白桃像碎玻璃渣儿一样的嗓音:“我的天爷,刚撂下饭碗就走哇,是不是又让哪个女妖给勾着魂哩?”

刘囤身子一激棱,心里敲起小鼓:莫非这娘们知道我今晚的事儿了?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明白这是女人的小把戏,她是在虚张声势、敲山震虎。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装出生气的样子,对大白桃吼道:“你瞎浪叫嘛哩,叫春呀你,烦不烦?我去村里转转,你也大惊小怪的,让人割了尾巴啦?简直是瞎扯淡!”见他真动了气,大白桃就信以为真了。

刘囤**一下鼻子,一甩胳膊,赶忙溜走了。

天刚擦抹黑,西边天际还留有晚霞的痕迹。那是一块大棉垛一样的云彩,一抹褚红就从这团硕大的棉垛里隐隐约约地透出来,显得深沉,诡谲。街上有人走动,见了刘囤,都亲热地打声招呼。刘囤充分调动自己的视觉和听觉,享受着人们的恭维。

村外非常安静,四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天上那块云彩又暗淡了一些,透出的那种褚红色渐渐变成了葡萄一样的灰紫色。黄昏的翳影已悄然笼起,然后又向四周铺展,颜色也在慢慢加深加浓。远处的树木、田畴,很快就隐没在苍茫的暮色里。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后来连跟前的庄稼也模糊起来。一股夜晚来临时特有的凉气从田里逸出来,里面杂糅着玉米地里那种甜丝丝、潮漉漉的气息。

天完全黑下来了。

刘囤点一只烟,蹲在村口的田坎上,内心里火烧火燎的。

果然,当第一颗星星跳出来朝大地眨眼睛时,刘囤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很快他看到一个黑影朝这里走来。从走路的姿势,他就认定是白玲玲。

“嗯——嗯——”他右手握成拳头,抵住鼻尖,将嘴巴遮住,轻轻地咳两声,左手里的烟头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像狼贪婪的眼睛。

那个身影便停住,然后就朝他移过来。

果然是白玲玲。

看到白玲玲手里攥着个包袄,刘囤就像吃了大烟,全身的神经顿时兴奋起来:唷,这女人真是机巧呀,如果碰到人,她就说去菜园里摘把菜,或者说给猪薅把草。而这个包袄,其实就是她的褥子。一缕花露水的香气扑进刘囤鼻子里,他贪婪地张大了鼻孔,狠劲地吸。

刘囤迎着白玲玲,猛地站起来,像霍然冒出的一堵墙。

“哎哟,吓我一跳,我当是谁哩!”

“嘿嘿,不给你个动静,你知道我在这呀?怕嘛哩,我又不是大老虎!”

“你是一只饿鬼!”

“对,一会儿就吃了你!”刘囤眼睛里射出两道蓝莹莹的光,像坟地里飘移不定的磷火。

他们向玉米地深处走去。唰啦啦,唰啦啦,传来衣服划拉玉米叶子的声音。

又有几颗星星跳出来。深蓝色的苍穹上,渐渐地现出了银河隐隐约约的影子,看不到头又看不到尾,仿佛证明着宇宙的浩瀚和虚空。四野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如果仔细听,就会听到玉米蹿节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子的鸣叫,咯吱吱——咯吱吱——舒缓而悠闲。这些都是天簌,是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