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三伏天,地里没有什么活儿可干,全保还是喜欢来这里,背一只草筐,筐里放一把鐮刀。回家时他就随便在哪里,田埂边,渠岸上,割一筐青草,带回去喂猪。其实他是不愿在家里呆着。呆在家里,眼前总晃动着艾香的影子。是的,这个家到处都有她的气息。屋里屋外,厨房里、院子里——他觉得她还没有离开他。可当他想到艾香已经去了那个世界时,顿时像从一场梦魇中醒来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紧紧地攫着他的心,他无法承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如果说艾香刚去世时,是在他心里划开了一道口子,那么,这时他却在忍受伤口撕裂的疼痛。

“咦,还在想你的艾香呀?”这天,全保正望着玉米地发怔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亮,脆,却又有一种温柔到极致的力量,牵引着他的听觉,又一直传达到他的心底。

全保一扭头,白玲玲正笑吟吟地盯着他。

白玲玲生一张娇美的瓜子脸,白润细腻,一双丹凤眼明亮妩媚、顾盼生辉。她穿一件白底红碎花短袖汗衫,衣领处露出一片粉白的胸脯;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夸张地向四周蓬松着;右手拿一只紫皮大茄子,左手拎一根大葱,臂弯里还夹了一小捆芹菜。茄子已被她咬去几口,露出淡绿色的茄肉,像月偏食的月亮。手里的大葱她也吃去一大截,四周飘着新鲜大葱和芹菜的香气。

今天一吃过早饭,她就扭动着细细的蜂腰,来自家小菜园里摘菜。她喜欢这个时候来地里,这时,天还没热起来,太阳也不毒,不怕晒坏了皮肤。她非常注重保养。

见全保怔在那里,白玲玲又“咔哧”咬了一口茄子,慢慢地嚼着,眼睛觑着他:“家里想不够,还跑到这里来犯相思病!你真是个情种!”

全保哪有心思和白玲玲开玩笑呀,出于礼貌,他对白玲玲笑了笑,叹口气:“唉,艾香这辈子真是冤了,跟着我也没吃了,也没喝了,说走就走了,我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她。你说,到哪去找这么好的人?”

白玲玲在地边上拣个干净处坐下,开导全保:“哎哟喂,大兄弟,人的命天注定,她人已经走了,就不能再活过来吧,你说是不是呀?你再着急,又顶嘛用?再说她真要活过来了,还不吓你一大跳——那不是活见鬼了?”白玲玲轻轻地笑了。艾香出殡发丧那两天,她也去帮忙了。她和二兰子给艾香净身,布置灵堂,然后又扯孝衣,糊丧棒。那么俊气一个人儿,说走就走了,她心里也非常难受。

“我是说,她走得太突然了,这也是一辈子?还没享过一天福哩!我越想心里越难受,越觉得亏欠她。”

“那就不去想——”白玲玲提高了声音,像个大姐姐一样安抚他,“你要想对得住她,就得想法把日子过好了,把俩孩子抚养大,让艾香在那边放心才对。”

全保用感激的目光望白玲玲一眼,然后蹲下来,窸窸簌簌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放嘴里一支。凭直觉,他认为白玲玲心眼的确不坏,可又弄不懂她怎么又和村主任刘囤乱来呢?在这一刻,他宁愿相信那只是一种传言罢了,是有人在故意污辱她。——见人家生得漂亮,就恶意进行诽谤和诋毁。不知怎的,他竟然为白玲玲感到不平和抱屈。

白玲玲忽地笑起来:“回头吧,我给你介绍一个比艾香更漂亮的,到时候看你还想不想她了?”又咬一口茄子,漂亮的丹凤眼紧盯住全保。

这句玩笑话让全保的眉头舒展开了,他顺坡下驴,笑道:“好哇,就从你娘家村里给我介绍一个吧,我就要像你这个模样儿的。”

白玲玲佯嗔道:“呸——人家艾香刚走,你就这么胡思乱想,还口口声声说要对得住人家哩,你们男人呀,没一个好东西!几天不挨女人,就像个馋嘴的猫!”

全保笑了,脸却微微泛红。

两人开了会儿玩笑,白玲玲眨动了两下眼睛,盯住全保问道:“全保,就你这个能干劲儿,为嘛不种点来钱快的?”

全保叹息一声:“这不,我也正琢磨这个哩!这几年为给艾香看病,欠了一屁股债。明年槐林就要上高中了,我磨盘压着手哩!你说种点嘛来钱快呢?帮俺出个主意。”

白玲玲眼睛一亮:“要不,你就种西瓜吧。我娘家哥这两年种西瓜,每年少说也收入两三千块。要不是怕麻烦,我也早种了。唱戏凭嗓子,拉弓要膀子,要想挣钱呀,也真得想个好点子哩。”

全保苦笑道:“俺又不懂技术,怕种不来。”

“那好办,明年开春我领你去我娘家一趟,让我哥给你说道说道呗。”

“好啊!那太谢谢你了!”

全保心里一热,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爽快又热心的人呀!

“嗳,连春不是成立建筑公司了吗,你怎么不去跟着他干?”白玲玲望着全保,目光里有几分不解。

一提到连春,全保心里又开始乱糟糟的了,他觉得连春的心太野了,野得没边没沿的。而且,连春对他越是热心,他心里越是感到别扭:“我呀,还是觉得种地好,种地心里踏实。我就是个种地的命!”

“你说的也有道理,就你这个能干劲,在家里也不愁挣不上钱。咱一个乡下人,还是在家里干稳当。”

不知不觉,太阳已移到了远处的树梢上,四周的景物都有了立体感,像一幅美轮美奂的油画。玉米地边的土坎上,长了几棵喇叭花,藤蔓爬到了玉米顶端,那深红色的花朵和玉米的红缨相互辉映,艳丽得让人目眩。

回到家,白玲玲把菜放到院里树荫下,踅进屋里,从缸里舀一瓢玉米粒,走出来,“唰——”,往地上撒一把。几只鸡奔过去抢食,各色的鸡——白的,棕红色的,黑的,黑白相间的,芦花色的,远远望去,像河滩地上兀自长出的五颜六色的蘑菇。

突然,一声咳嗽从街门口传来。那是干咳,故意给人动静的。刘囤背着手走进院来。

刘囤是个大块头,富富态态的,一双豹子眼,肥肥的下巴,短短的鼻子,腮帮子刮得很干净,泛一层铁青色。瞅人时喜欢把眼睛眯起来,两束锐光就从那两道眼缝儿里悄悄地射出来。

“玲玲——”刘囤嘿嘿地笑着走近白玲玲。

他来白玲玲家是临时决定的本来他要去村委会,在半路上看见麻五背着草筐,正踮踮地朝村外走。刘囤眼前立刻浮现出白玲玲那张姣美馋人的瓜子脸,心里一阵发痒,两只脚就改变了方向。

唰——白玲玲又往地上撒一把玉米粒,然后才把脸扭向刘囤:“唷,今个儿是刮的哪股风呀?把大村长给吹来了?”

“嘿嘿,管他娘的哪的风哩,反正我是想你了!”从那双豹子眼里,射出一道绿莹莹的光。

白玲玲嗔他一眼:“胡沁八咧!想你娘个毬吧!”一扬手,把玉米粒全部撒到地上,扭身往屋里走去。浑圆的臀部一扭一扭地动,把刘囤的两只眼睛都快晃花了。

“嘿嘿,那你想我了——”刘囤笑着,跟在白玲玲身后往屋里走。

“哎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自做多情!”

“你又有新相好了是不是?”

“呸——”白玲玲转身啐他一口,脸颊涨得通红,身子倚住门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怎么不说你姐姐你妹妹?”

如果是别的女人,刘囤哪里会饶过她。可话又说回来,别的女人也不敢对他如此放肆的。然而他对白玲玲却不恼,不但不恼,心里还乐滋滋的。打是亲,骂是爱。白玲玲可是个大美人呀,柏树庄的一枝花。就因为他喜欢她,连她生气的样子也喜欢看。因为脸颊涨红,那张瓜子脸生动得就像涂了油彩,大眼角使劲蹙着,一双丹凤眼就越发的媚态百生,馋得刘囤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含在嘴里。是的,美人连皱眉也是好看的。

“今个儿这是怎么啦?吃枪药了?我这么多天没来了,莫非连口水也不让我喝?你的心莫非是冰块做的?”一双贪婪的眼睛早瞄住了白玲玲胸前那两坨肉,就像饿狗见了大骨头,嘴里差点流出了哈拉子。

白玲玲看到刘囤这副德性,想笑,却又憋住了,故意绷起脸,尖尖的下颏微微上仰着。

白玲玲和刘囤相好,有一半是迫于刘囤的**威,而另一半,则是出于对麻五的报复她不喜欢那个麻脸男人,她恨麻五永远占有了她。

几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她一个人在村西玉米地里拔草。带着狗,在村外遛达的刘囤来到她跟前,那双豹子眼就那么久久地逼视着她。她从刘囤的眼睛里瞥见了两团燃烧的火苗,里面更有那种男性对女人的审视和占有。她感到一阵惊悸,就像一只被狼逼到旯旮的小羔羊,想逃走,但两腿又发软,打战。何况,刘囤身边还蹲着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狗,一双蓝盈盈的眼睛也在盯着她。她的懦弱和胆怯,等于为刘囤身上的欲火又浇了一桶油。刘囤一伸胳膊,将她拦腰抱住,她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停下来,闭上了眼睛。刘囤力气太大了,她再挣扎也是徒劳的。想着麻五脸上那些像苍蝇屎一样让她恶心的麻坑,她就任刘囤的手伸进她的胸脯在她身上游走。然后,像饿狼似的刘囤将她放倒了。那时候,夕阳渐渐沉下山去,四野被铅灰色的暮蔼笼罩了。

和刘囤的这种关系让白玲玲心里一直都非常矛盾,但是在柏树庄,刘囤毕竟大权在握,她不能和他一下子掰瓜了。她不敢!她对刘囤的脾性了如指掌,那是一张狗脸,一翻脸,什么损事都能做得出来。

“哎嘿,真不想理我了?”刘囤盯着白玲玲的眼睛问。

“哎呀,人家和你开玩笑嘛!你说呢,大村长来了,哪有不让到屋里去的!你说,我是挡着你哩,还是拦着你哩?”白玲玲换上一副笑脸。

刘囤哈哈地笑起来:“这就对了嘛!我说哩,玲玲不会甩了我的!”

在刘囤看来,只要他看中了村里哪个女人,那女人是不敢拒绝他的,当然了,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臆想。他喜欢这样去想。事实上他的确和村里几个颇有姿色的女人有过那种关系,只是自从把白玲玲弄到手,他对其他女人就不再感兴趣了。

一进屋,刘囤的手就伸进白玲玲上衣里,却被白玲玲推开了:“也不看个时候,大天白日的,俺闺女一会就回来了!”

刘囤喘着气,像一条雄性十足的癞皮狗:“好多天没摸它了,早馋得受不住劲了!”

白玲玲不动弹了,嘴上却说:“让我家麻五给你白干活不算,你还沾我的便宜!”

刘囤家前些天盖新房,他舍不得请包工队,而是让村里人给他“撺忙”。“撺忙”就是白干的意思。老实巴脚的麻五,就被他请去撺忙了。

刘囤听了这话很高兴,仿佛让人家男人给他白干活,他又沾人家女人的便宜,这才叫本事!嘿嘿嘿,他一咧嘴笑了,一股烟味从嘴里飘出来,喷到白玲玲脸上。白玲玲赶忙别过脸去。

当刘囤往**推白玲玲时,被白玲玲拒绝了:“不骗你,俺闺女马上就回来了——晚上吧,晚上咱去村外野地里!”

一听这话,刘囤住了手,虽说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眼睛里还是充满了希望:“咱可说好了,不许变卦呀!”

“我骗过你吗?哄你是小狗子。”

刘囤咬着嘴唇笑了,他只好把身上的欲火暂时压一压了,尽管这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不过,大白天做那种事毕竟不痛快。晚上在大野地里,没遮没拦的,地当床,天作被,娘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过瘾!他的眼前,顿时浮现出骏马在大草原上恣意驰骋的画面。

白玲玲扭转身,盯住刘囤:“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边说边整理着让刘囤解开的衣襟。自从那次得手后,刘囤总想给白玲玲点好处,往她手里塞过钱,也买过耳环、戒指、衣料。他这样做,一来是堵玲玲的嘴,让她心甘情愿地和自己长期保持这种关系;二来他也是真心喜欢白玲玲。但白玲玲就是不领他的情,他不理解她,觉得她有点古怪,脑子里像是少一根弦——哪有女人不爱财的?他当然无法知道,白玲玲是不想以这种方式“卖”自己。

刘囤眼珠一转:“我的小心肝,你有话就快说嘛,只要不把我的脑袋割下来,我嘛都答应你!”

“我想让你给我家小毛头安排个电工!”为了儿子,白玲玲不得不向刘囤张口了。

虽说刘囤一直想给白玲玲点好处,但电工这事毕竟不同,何况又是白玲玲自己提出来的,他不想马上答应她。他得端点架子,于是一下一下地挠着头皮,说:“这个嘛,这个嘛,你得容我考虑考虑,按理说哩,咱村眼下不缺电工。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给你办的!”

“反正我把话撂这儿啦,你就看着办——”

刘囤笑笑:“那还用着你说呀,我能办肯定办,不过总得开个会,和大家商量一下吧,这毕竟是个大事儿。”说完,一屁股坐在**,掏出烟慢悠悠嘬一口。他突然想到连春成立建筑公司的事儿,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你看连春,成立那么个鸡巴公司,哼,瞎烧包哩!”

白玲玲知道刘囤的心思,就故意激他:“人家那是有本事呗。连春可是咱村里的大能人呀,我看他准能干好!”

“呸,我看这小子不地道,瞎折腾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