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 三

明天,槐林就要去哈尔滨上大学了。

今天一大早,全保就将槐林叫到跟前,将一千块钱交给他,说:“你带去吧!记住,这是你连春伯伯给的!要是没有这一千块钱,说不定你还走不成哩!”

槐林手里攥着钱,心里既感动又兴奋。他终于要离开农村了。而离开农村,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下午,槐林走出村西口,来到了那个高岗上,走进了自家田地里。

是来向母亲告别吗?是的。他的母亲长眠在这里,已经和这块土地融为一体了。而明天他就要离开家乡,去到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那里有他的梦想,有他对未来的向往。

正值农历八月初,西瓜秧早已收过了,下茬种上了玉米。但那个看瓜的窝棚依然伫立着,像一只小船般飘浮在无垠的碧波之中。摇啊摇,一个一个的日子,从它旁边驶过,它却没有一点疲惫,像是要飘向天涯海角。

一阵微风吹来,玉米叶发出窸窸簌簌的响声,一片亮闪闪的绿波向远处涌去。

“槐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声音很沉。

他一惊,回过头,见父亲站在身后。

太阳斜射得更厉害了,映亮了全保的左脸颊,像镀上一层金箔;也映亮了他脚前那丛碧绿而挺拔的菅草。全保的脸颊越发消瘦了,而嘴角上却流露出一丝坚毅。

父亲的庄重和肃穆让槐林感到惊诧。想不到,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父亲,今天竟然变成这样一副神情。这让他对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的父亲,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

“爸——”他轻轻地唤一声,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眼前的一切——母亲的坟莹,蓊郁的庄稼,还有落日,远山,以及昂然挺立的菅草,都像浸在水里一样晃动起来。

全保咽了一口吐沫,小声说:“我知道你在这里!”

在县迎宾酒楼里,连春订了一桌酒席。

磷肥厂要盖两栋家属宿舍楼,连春想把这宗生意揽下来。马主任把磷肥厂厂长安大胜约来,又让建行的穆行长作陪。本来还有张大虎,但他临时有事儿缺席了。

安大胜是个小个子,三十七八岁,小平头,长一张雷公嘴,下缩脸,眼睛不大却非常有神。因为他这人太精明,又生一张雷公嘴,人就送他外号:安猴子!

“这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咱县里第一个成立个体建筑公司的农民!也是咱们经委系统的编外生力军。你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一见面,马主任就把连春介绍给安大胜。

对于这宗业务,马主任不敢打包票,他和安大胜的关系也是非常微妙的。他当化肥厂厂长时,和安大胜是竞争对手,安大胜在背后拆过他的台。每次两人去经委开会,彼此只是点点头,客气地打个招呼。后来老马成了县经委的领导,虽说是个副职,但毕竟成了安大胜的顶头上司,安大胜心里不服,但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今天安大胜给不给自己面子呢?望着莫测高深的安大胜,马主任心里没底。

马主任刚去了日本一趟——因为县电子元件厂要从日本引进一套彩电行输出生产线,他就带着元件厂厂长以及相关技术人员去日本考察了一个多月,前几天刚回来。

“嗨,老马,你不错呀,到小日本遛了一圈。嗐,吃洋面包,喝洋牛奶了!”一落座,安猴子就大声嚷叫,声音里满含了醋意。

马主任不屑地一笑,弹弹烟灰:“那有什么?有人不是说嘛,去日本根本不算出国,日本满大街都是汉字,比方你找个饭馆或去卫生间,根本用不着打听,按着说明就找到了,名字也跟咱差不多。”

马主任越是这么低调,安猴子越是好奇。他用手抚着尖尖的下巴,一双艳羡的目光盯着马主任:“还是不一样。那毕竟是外国,出了国门呵。”心里却想:妈的,这世上的好事怎么都让老马摊上了?

这毕竟是个话题,是正餐之前的小菜。于是,马主任就讲了他在日本的种种见闻。他说,在日本首先是吃饭不习惯,菜做得味淡不说,什么东西都是甜的,就连炒鸡蛋也放糖,甜腻腻的吃不惯。去街上吃面条吧,太贵,一小碗面合人民币十来块。为了节省外汇,他们只好用电炉煮从国内带去的方便面。成天吃方便面,吃得都要吐了。还有,哪都是广告。一部电视剧演不到几分钟,嚓,就停住插好长时间广告。还没看上几眼,又停住播广告。算下来,广告时间比电视剧时间还长,到后来也就弄不清是广告里插播电视剧,还是电视剧里插播广告了。还有,坐公共汽车,一抬头,扶手上也是小广告。——商业化程度之高,让人咋舌。不过,去商店买东西最舒服,一进门女服务员就先向你鞠躬,那腰一直弯到九十度——其实,还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大把花钱呀。

“小日本,小日本——”穆行长抬手理一下额前那几根少得可怜的头发,说,“他娘的小日本,人都猴精哩,要不人家的发展水平会比咱先进一个世纪。”

安猴子两只小眼珠滴溜溜乱转。他正在想日本的女人,在电影上,他见到的日本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水灵,个个天仙似的。他就问老马:“听说资本主义国家都有红灯区,逛了没有?”马主任哈哈地笑了:“听说有,大多是歌伎,卖艺不卖身。但我们没有去——也不会去的。”

闲谈就到此为止。这个铺垫做得不错,把酒桌上的气氛活跃了。虽说安猴子还兴犹未尽,他还做着他的美梦——如果他有这样的好机会,说什么也要去一趟日本红灯区,尝尝日本小娘们的滋味。但老马已经撇开了这个话题,他再说也就没意思了。

“老安,是这么回事——”酒过三巡,马主任开门见山,对安猴子说,“我听说你们厂里要盖两栋家属楼,不知道找好建筑队没有?”

安猴子的眼睛闪电似的眨一下——这也像极了孙悟空,然后把雷公嘴一努,笑道:“就为这两栋楼,有好几家建筑队找过我!也有外县的。遇到这种事,一个个鼻子都灵着哩!目前家属楼的规划、设计、征地等前期工作已经做好了,下一步,我们得按规矩办,公开招标。”

马主任点点头:“那没错,是得公开招标。我的意思是,你给连春一个竞标的机会。”

安猴子笑笑:“我们选定的是国营建筑队,民营的嘛,就怕他们资质低,工程质量也差。”

马主任皱一皱眉头:“那倒不见得吧,如今的一些民营工建可小瞧不得。比如连春吧,以他的实力和技术,中标不成问题,而且质量绝对能达到验收标准。再说,不就是两栋宿舍楼吗?又不是什么大工程,他们完全可以胜任。”

“哎呀,这事儿是厂务会上定好的,不好办呀。”

看安猴子开始推诿,马主任不再跟他绕圈子了:“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不提过高要求,只要给连春个竞标资格就可以。”

马主任的话刚落音,连春赶忙端起一杯酒,一脸真诚地对安猴子说:“安厂长,你放心,我如果真能中标的话,质量肯定会让你满意!——来,我敬你一杯!”话音刚落,吱,将那杯酒灌进肚里,巴咂一下嘴,“先喝为敬!”

老穆也为连春帮腔:“我和连春打过交道,你尽管放心,他绝对踏实可靠!”

安猴子朝连春眨眨眼:“我们可是执行的新验收标准的指标呀。”

连春颇为自信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我们平时就是按照新验收标准施工的。”

安猴子猛吸几口烟,望着马主任,一脸的无奈:“老马,要论咱们的关系嘛,那可没说的。再说,你又是经委领导,我的顶头上司呀,你的话我敢不听吗?你一个吐沫星子就能把我砸死!你说是不是?可是,我的大主任,这事儿还真是麻烦——”

他停住不说了,眼珠子转两下,像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老马,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组织部的张部长也给我打了电话,说和外县的一个建筑队经理是同学!这下你明白了吧,就是我让连春竞标,也是白搭!”

“这么说,公开竞标只是个幌子?”

安猴子笑了:“这事儿还让我说那么明白吗?如今的事儿,难道你还不清楚?”

潜规则,又是潜规则!马主任苦笑一下,有些后悔答应帮连春这个忙了。你这不是在安猴子面前自讨没趣吗?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复杂。不就是两栋家属楼吗?而且只是要求参加竞标,怎么这么麻烦?

但为了把这件事办成,他又强挤出几分笑:“这样吧,你先让连春参加竞标。张部长那儿你去说一下,不要搞那种弯弯绕,就来个公开透明,谁中标这活儿就是谁的。”

“这个,这个——”安猴子想不到老马依然不肯罢休,他嗫嚅着,“恐怕张部长不干!”

“你小子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再说,我只是要求公平竞标,给连春一个机会!”老马绷起脸来,声音柔中有刚,将了安猴子一军。看来,不能一味地对这个家伙客气。

果然安猴子脸上堆起笑:“哎呀,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个胆呀。这得让我费费脑筋,关键是我怎么去跟人家张部长说。你知道,张部长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处世圆滑的安猴子,没有料到平时对人总是那么和气的老马,也有沉下脸的时候。老马一硬气,他就软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