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 二

这些天,连春一回到家,遇到的就是二兰子的一张冷脸。夫妻没有隔夜仇,他不明白,这一次二兰子怎么就没完没了啦?

晚上睡下后,二兰子就给连春一个脊背。

因为冷战了这么多天,二兰子猜测着今晚连春会主动和她和解的,搬她的肩膀,然后再对她好言相劝,就像从前那样。这也是她最期盼的。她明白,在那个方面,连春早成了一只饿极了的猫,馋猫。

然而这一次,连春却非常沉得住气,他是想着要把二兰子的犟脾气拗过来。

因此,二兰子再一次失望了。没有等来连春的宽慰,她感到很委屈,她想,让我主动搭理你呀,我可没那么贱!此时这个倔强而又一根筋的女人,又和连春较起劲来。呵,你一有钱了,长能耐了,就变脸嫌弃我了?如果你真敢那样做,我就四处卖派你,让人们都知道你是当代的陈世美!这样一想,她胆子也大了,心里也更有底气了。她又想到了艾香。哎呀,原来自己竟然被连春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他是打着和全保要好的幌子,暗地里和艾香来往的。虽说艾香已经不在世了,但她依然在连春心里活着哩。她受不得这个!

这天晚上,连春和二兰子正是——同床异梦。

连春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眼前又浮现出艾香那迷人的笑靥。

是的,那时的艾香水灵娇美,像稻田里一株亭亭玉立的水葱,也像一棵鲜嫩翠绿的艾草。艾香的嗓音甜美,清亮,让人听着如食甘饴。她是学校文艺队的台柱子,也是最耀眼最美丽动人的校花。初春时节,她和他们来到周汉河边玩耍。连春折下一根柳枝,抽出白白的骨条,做成一支柳笛。他把柳笛衔到嘴里,鼓起腮帮,于是一支优美欢快的曲子在水田里骤然响起。艾香听着听着,就禁不住随着笛声唱起来,全保在旁边看得入了迷。有时,他也跟着连春的笛声哼上几句。他的嗓音粗犷,粗犷得有几分野性,和尖细的柳笛声形成极大的反差,逗得艾香在一边嘎嘎地大笑。但全保并没有停下来。这情这景,让这个少年兴奋不已,欲罢不能。那时候,艾香对他俩印象都不错。

再后来,艾香感情的天平向连春倾斜了。

一天放学后,连春和艾香顺着杂草葳蕤的田塍,去河边玩耍。艾香伸手去稻田里采一束茨菇花,怕掉进水里,一把拉住了连春的手。第一次,连春在异性面前脸上烧起来,却不由得把艾香的手攥得紧紧的。艾香俊秀的小手让连春感到柔软而温热,这种感觉从此就像烙在了他记忆里一样,抠都抠不掉,并成了一种最美好最值得珍惜的回忆。从这天开始,他俩正式恋爱了。

然而,最终艾香没有属于他。

嫁给全保,并不是艾香的本意,她无法违抗父母的意愿——全保生得敦实、健壮,像一头力大无比的牛,是乡下人最青睐的那种体魄。而连春呢,虽说人聪明伶俐,但身体孱弱单薄,而且在艾香的父母看来,连春的爱唱歌爱听广播,那终究不是庄稼人的正经来派,远不如全保稳重,更让人感到踏实。再说,连春的父亲还是个走资派。为此艾香和父母争吵过,也哭闹过,还绝过食,但最终经不住父母的苦苦哀求,她妥协了。是的,他们就艾香这么一个女儿,他们要为她找一个能干、实诚的男人,将来也好为他们老俩养老送终。

一天晚上,连春和全保这两个好伙伴又相约来到周汉河边。

“连春哥,我,我对不住你了——”全保神色有些慌乱,但说得很真诚。艾香能成为他的人,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气。

“全保,我有一句话对你说。”连春极力让自己笑了笑。

“说吧。”

“你要善待艾香!”

“就这意思?没了?”

“没了。”

“你不放心我?”

“不是。我就是想对你说说。”

“你这可放心了?”

“放心了。全保,记住,咱还是好兄弟。”

“是的,连春哥。”

“那就好。”

说完,连春一转身,朝村里走去。他没有再回头,他走得坚毅而悲壮。

只是,回到家,连春用被子蒙住头,躺了一整天。

……

婚礼的头天晚上,艾香隐约听到了她熟悉的柳笛声。柳笛声哀怨凄婉,如诉如泣,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她悄悄地走出家门,顺着阗然无声的周汉河,循着笛声走去。这是个有月亮的春夜。

果然,她看到了连春。连春正倚在一棵大柳树上,面对着瓷盘一样的满月,嘴里衔着柳笛,鼓着腮帮子狠劲地吹。洁白的月色将他通身镀上一层银辉。河里不时有青蛙在鸣叫,呱——呱——呱——。月光下,远处池塘里那片苇丛呈现出铅灰色,像水墨画中神秘的山岚。此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轻轻地唤着连春,疾步走过去,一头扑进连春的怀抱,喃喃道,连春,你骂我吧,我背叛了你。可我没有办法呀,我不能不听父母的话。我恨自己懦弱,没主见!可我不忍心让老人伤心呵!连春,原谅我,好吗?她仰起脸来,一双红肿似水蜜桃般的眼睛,乞怜般地望着连春。她仿佛看到连春的心在滴血。是她,在他心里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对于艾香的到来,连春并不感到多么惊讶。因为他相信她能听到他的笛声,但他又不想真的见到她。

此时艾香的啜泣,还有那因为过份激动而有点语无伦次的表白,让他原谅了她。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毕竟,她是嫁给自己的好朋友。他要成全全保。他只有把那种惆怅和失落,深埋在心底。同时埋藏在心里的,还有对艾香那份深深的爱。

因此,当艾香说“连春哥,我要把我的第一次,给你——”时,连春毅然摇了摇头,轻轻地推开了她。他绝不能做对不起全保的事情。

艾香因为激动,肩膀抖动着,眼里汪着泪花,说:“连春哥,虽说这辈子咱们做不成夫妻,但你就是我的亲哥哥了。”

“好吧!我就当你是亲妹妹。”连春故作愉快地笑了笑,似在安慰艾香,又像安慰他自己。

此刻,他们的眼里都有一个月亮的影子,两个月亮在相互凝视着,不知道哪一个更接近真实,但都是洁白无瑕的,似比天上的月亮更白,更亮。

“全保是个好人,他会让你幸福的。”连春又说。艾香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她眼里的那个月亮,渐渐变成一大滴泪珠,顺着脸颊滴下来。她不敢再看连春,转身走开了,耳边依然回响着嘹亮的蛙鸣,之后那熟悉的笛声又悄然响起,呜呜咽咽,似梦似幻。水田里波光摇曳,远处的池塘蒸腾起一层水汽,乳白色的水汽和月光融为一体,再渐渐北移,最后将整个柏树庄笼罩住了……

二兰子说得不错,连春心里一直放不下艾香。虽说他极力让自己忘记她,但这又是难以做到的。起初,他还想像从前那样和全保来往,但他从全保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一丝对他的戒备。此后,他就很少再去全保家,他不想打扰全保和艾香平静的生活。

艾香离开人世后,连春对她的思念和轸怀反而更甚。对于二兰子,他只是从心里感激她,但说不上多么爱她——尤其是近两年,他觉得她变得竟然那么俗气。

一双杏核一样的眼睛,白皙俊俏的鸭蛋脸——此刻,温柔妩媚的艾香,轻轻地唤着“连春哥”,似又姗姗地朝他走来,仿佛她根本就没有离开他,没有离开这个爱与恨总是相互交织的世界。

连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感到脖颈上凉冰冰的,一摸,是泪水把枕巾打湿了。泪水是悄悄流下来的,没有一点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