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马主任乘胜追击，对他下了最后通牒：“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这事儿总得讲个公平。按说，盖宿舍楼是你们厂自己的事情，作为经委领导，我不该去掺合。可你们又属咱经委管，这话我也该说——一定要公平竞标，不许搞歪门邪道！只要资质达标，谁都有竞标的权利！”停一停，又转换语气，“你小子不要忘了那句老话：帮人一把，胜造七级浮屠！”

安猴子有些尴尬，瞭一下眼皮：“我能不帮连春一把？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你朋友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嘛！”

“好吧，帮人帮到头，杀猪杀到喉！你争取给他个机会！”看安猴子态度不错，马主任心里踏实了，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我看呀，你小子是个吃硬不吃软的货，就该这么敲打一下！”

不等安猴子答话，老马站起来，举起酒杯对安猴子说：“来，我替连春敬你一杯！”

安猴子也赶忙站起来：“不敢，还是你马主任厉害！”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喝干了。

其实，安猴子这句话是双关语。本来嘛，当初他和老马都是县里重点企业的厂长，处于一个水平线，凭什么就让老马来经委当副主任？就为这件事，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老马肚里的墨水不就比他多点呗，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他觉得老马升得这样快，一定耍了小聪明，是在背后下了功夫的。

老马自然听出了安猴子的弦外之音，但他故意不去理会。他知道安猴子没有被提拔，吃亏就吃在他处世太圆滑太世故了。物极必反嘛，有时人太聪明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今天，老穆话不多。只是偶而插上一句。然而，他的眼睛和脑子却没有闲着。老马为什么对连春这么好？不仅出面给他办贷款，还这么卖力帮他揽业务。他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猫腻——无利不起早，他才不相信老马什么也不图呢。可他又知道老马不是那种贪财的小人。但有一点却是事实，连春的确是个机灵人，日后会有大出息的。因此，他对连春也不得不看重起来了。

从酒店出来，老马对连春说：“走，到我办公室坐会吧！”

经委在县政府斜对过，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落，一座两层灰色小楼。院里停着几辆车，有面包车也有小汽车。几棵枝干斜依的梧桐树在院子南端伫立着，浓阴匝地。树底下，停一排自行车。旁边是一个小花圃，里面种着月季、丁香还有芍药。正值花期，都热烈地开放着，像是在迎接每一个来人。

连春跟着老马上到了二楼。

走进办公室，老马顺手把屋门关上了。金秋十月，这是北方最好的季节。老马将北窗打开，一股清凉的风吹进来，裹挟着楼下马路边上月季花的香气，沁人心脾。连春一身的燥热似乎也被吹去了。这是一座千年文化古城，又是旅游胜地，街道绿化搞得非常好，美得像个大花园。

老马脱去西装，解开衬衣的领子，点着一根烟，在椅子上坐了，盯着连春：“虽说老安答应给试试，但我还是不放心。我知道这小子滑头一个！就怕他——”

望着一脸忧虑的马主任，连春心里又敲起了小鼓：“那怎会呢？这事你还得帮我想办法！”连春明白，这时的磷肥厂正红火呢，在县里叫得很响，每当厂里有什么举动，哪怕是一丝风吹草动都会惊动整个县城。就拿他们厂盖这两栋家属楼来说吧，整个县城早已风传个遍。眼下能给职工盖住宅楼的单位能有几个？而磷肥厂就有这个实力和气魄！这无疑又为磷肥厂做了一次广告。如果连春能揽下这宗活儿，同样也为他和他的公司做了一次活广告，无论是知名度还是档次都会提升一大步。

老马弹弹烟灰，有几分无奈地对连春说：“这样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只有去他家跑一趟了！”说完，叹出一口气，“按说，这话我不该说给你，可这就是咱中国的国情呀。没法儿的事儿！”

“好吧！”连春点了点头。他想，马主任说得不错，和安猴子这种人打交道，不下点本钱是办不成事的。

这时，连春突然想起张大虎：“大虎今天到底有嘛事儿呢？他可说好了要来的。”

老马苦笑一下，鼻翼两端挤出两条孤形皱纹：“唉，这个大虎呀，人倒是挺能干，可就是有那个毛病——”

连春看老马吞吞吐吐的，越发好奇：“大虎到底出嘛事儿了？”

老马又无奈地撇撇嘴：“还能出嘛事儿呀，不就是为那个呗！下面的小头痛快了，那大头可就麻烦了。”他告诉连春，去年分到建筑公司一个女大学生，在办公室做资料员，想不到大虎竟然和这女孩子搞上了。

“哎呀，还有这事儿？我怎就没听说呢？”连春诧异地望着马主任。他见过那个女资料员几次，人长得的确出众，高挑的个头儿，圆嘟嘟的脸盘，走路时爱夸张地扭动细腰，一身的香气；而且细眉细眼的，有些像电影上的日本女人。想不到大虎竟然做下这种丑事儿，成了一只吃窝边草的兔子。哼！骚兔！

老马笑笑：“大虎和人家都好了半年了。你说，大虎这个人，让我怎么说他呢？如今你猜他还要怎样？非要和他媳妇儿离婚哩，这，这不是瞎胡闹吗？”老马越说越生气，一张脸都黑了。

连春突然想起来，前些天他去找大虎，发现他和自己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似是有什么心事。原来，还真是有心事。

“他要离婚，他爱人肯答应吗？”

“可不是呗，问题就在这！他爱人死活不答应他，那天来经委哭闹，说大虎真要离婚，她就割腕自杀！这不，后院起火了！你看这个大虎，你看这个大虎，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吗？嗨，这个大虎呀，光图底下的小头舒服了——”老马咧着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也是，看这个大虎——”连春叹息着，“论本事吧，他比谁都大，可也太好色了，过份——”

连春离开后，老马没有再睡午觉。他感到有些疲倦，就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又点了一根烟，依在沙发上，慢悠悠地抽起来。

也许是下午刚上班的缘故，机关里特别安静。尤其是二楼的楼道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从窗外不远处的马路上，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还有汽车轧轧地驶过的声音。隔壁的米主任下午去县里开会，张副主任也许中午喝多了，正在屋里呼呼大睡。

马主任有一个很气派的名字：马鹏飞。显然，父母期待着儿子将来能有一个好前程。在他刚读完高二，正要雄心勃勃准备第二年考大学，文革开始了，高考被取消。他只得回村里劳动。后来，那般热闹终于有所降温，上边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面对少得可怜的指标，一般村民的子女是没有那个福气的。马鹏飞自然和它无缘，因为他和村干部家没有一点关系。那年县化肥厂要招一批临时工，他父亲托了一个亲戚让他来厂里当了工人。老马聪明好学，人又热情勤快，不久就由临时工转成了合同工——这一步对他非常重要。再后来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几年后又担任了副厂长。刚开始实行厂长负责制时，他在全厂工人热切的目光里，成了这个工厂的当家人。当时，他太高兴了，感觉自己施展才能的机会终于来临。他在管理上果然有一套，全厂上下实行负责制，人们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了。短短两三年，他就让化肥厂成了县里利税大户。他的照片时常刊登在市报的头版位置，成为了全市改革开放的风云人物。刚好，县经委要从基层选拔一位有工作经验的人来担任主管业务的副主任，这人非他莫属，于是他就直接转干，走上了县经委的领导岗位。是的，那是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年代。

安猴子就是被老马给比下去的。本来，在老马当厂长之前，磷肥厂是县里的佼佼者。他呢，也是县里炙手可热的人物。然而，当老马升格为一颗光芒四射的太阳时，他这颗星星便黯然失色了。可又无可奈何，谁让马鹏飞运气这么好呢——他以为老马运气好。

这次的日本之行，虽然刚才马主任说的大多是生活方面的不习惯，但对他的观念却是一次不小的冲击。他亲眼目睹了日本高度发展的经济，还有人们办事的高效率。那是一个讲究快节奏的国度，在街上人们走路都匆匆忙忙，像让时间给拉着拽着。中国和人家相比，就显得拖沓多了。这次日本之行，还让他更坚定了一个信念：中国只有走改革开放之路，才会有出路，才能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

在大阪，他结识了一位老华侨，老先生年近七旬，十几岁就远渡东瀛闯天下，现在已是拥有上亿日元的大老板。见到从祖国来的同胞，老人万分激动，那天特意设宴款待了马主任一行，宴毕又和他们彻夜长谈，非常关注中国的改革开放。临别，还赋诗一首赠给马主任，以表达他的爱国情怀。老马深受感动，也回赠老先生一首诗：“侨居东洋六十年，报效中华心向汉。颠漓奋斗情如初，高龄寿年志更坚。志士爱国诚可贵，吾辈敬慕倍欣慰。初会真情亲如故，海山深情永不悔！”诗写得说不上有多高的水平，却是他真情的流露呵。老马喜欢古格律诗，尤其偏爱曹操的乐府诗。他还把曹操的《龟虽寿》中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请县里的书法家用隶书写成条幅，装裱了悬挂于自己的办公室，做为人生的座右铭，以鞭策自己奋进，在这个新岗位上有所作为。

那位老华侨对他触动极大。让他感到欣喜的是，老先生所期望的正在中国渐渐地实现着。由此他也想到了李连春，中国的经济发展，离不开连春这种敢作敢为的个体经营者。因此他帮连春，也是出于这样一种素朴的爱国情怀。此外，他从连春身上还看到了自己当年奋力拼搏的影子。他愿意帮他一把。

他不知道能不能给连春争取到这个竞标的机会。

一想起安猴子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他的心又不得不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