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 一

秋山老汉离开儿子家,就朝西院的老屋走去。

那老屋,是七十年代初期的建筑,房屋的后墙和两面山墙都是青砖扣斗(就是一半砖一半土坯),而前脸则是用土坯砌成。窗户还是木格子,上面用白绵纸裱糊,只有中间镶一块玻璃。——院里的一切景物,树木、柴垛、鸡窝,还有猪棚,就是通过这块小玻璃映进屋里人眼睛的。相看两不厌,那一个个的日子,就在这人与景物的注视中逝去了。

而东院是连春近两年刚盖的新房,卧砖到顶,大玻璃门窗。当时连春执意让老人搬到新房住,秋山老汉说他就喜欢住这老屋,住在老屋心里踏实。村里的老人们,大多喜欢住老屋。也许是用这种方式,来固守住那段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岁月吧!

别看秋山老汉平时话语不多,五六十年代却是柏树庄一位风云人物。十五岁上,他就帮父亲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在县里的粮站扛过麻包,在运输队里赶过牲口,十九岁,就当上了柏树庄的大队长。这一干就是十多年。那期间他组织大伙办过食堂,大跃进时也搞过高产田,而“文革”中却被打成“走资派”,脖子上挂着纸牌子在大街上游斗。不过,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一直是按着上边的精神来开展工作的,怎么就被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呢?直到“文革”结束给他平了反,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受冲击,其实是个历史性的错误。他没有怨天尤人,他想得开:很多人都受到了冲击,自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刚开始,他也着实高兴了几年,认为这才是最好最理想的社会。而世界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可后来这个社会变得让他越来越不明白了,当年好不容易才成立的生产队,怎么说解散就解散了呢?尤其是,上边一天到晚喊着允许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那一小部分人指的都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让大部分人富起来?然而,一个事实却摆在他面前——自此人们都变得不安份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钱。这个当年被称为“走资派”,曾经带领全村的乡亲改天换地的带头人,对这个越来越热闹的世界看不明白了。后来,连春竟然也带着一帮人去城里搞建筑。他认为儿子做事太冒失,就说,我总觉得这个世道还得变,我怕你将来吃亏!连春却不拿父亲的话当回事,认为那是他被批斗怕了!后来,当连春在城里成立公司又当了经理时,他心里替儿子捏着一把汗。当时村里人都是用羡慕的眼神看他,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什么狗屁经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封的吗?说不定哪天上边政策一变,说栽就栽了!

因为他和连春说不到一块,所以平时就很少到东院去。吃饭时,总是二兰子给他把饭菜端过来。二兰子呢,也乐意图个清静。她不怕每天多走几步路。

秋山老汉刚在炕上坐下,就听到院里有响动,细听,似有人在推动街门。这么晚了,谁还来串门呢?莫非是她?

“谁?”他隔着窗户问。

一串脚步声飘到了屋门口,轻得像吹起的一股微风。屋门被推开了,随着一声“我”,露出一张窄窄的脸。一双欢实而又不乏几分妩媚的眼睛,迎向了秋山老汉。

“是你呀——”秋山老汉眉开眼笑,“我还以为谁呢!”

那女人脸上带着笑说:“我给你包了饺子,是你最喜欢吃的猪肉茴香馅!”她穿一件深红色短袖衬衫,长长的头发拢至脑后,用一条皮筋挽住。细细的腰身,窄窄的肩膀,是那种让男人心生爱怜的女人。

这时,秋山老汉才注意到女人手里提了个搌布包。女人把布包打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呈现在他面前。一股热乎乎的香气,直扑进他鼻子里。

这女人名叫兰芳,四十多岁的人了,却因生得小巧玲珑,又天生一副小窄脸,因而看上去竟像三十多岁。她年轻时一直暗恋着秋山老汉,那时候,担任着大队长的秋山,正春风得意。她的脑海里,一天到晚都是秋山的身影,甩也甩不掉。然而,秋山不但比她大了十多岁,还当上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后来,她嫁给了本村在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二来子,好在她天天都能看到秋山。她喜欢秋山那魁梧挺拔的身材,更喜欢他那豪放豁达的性格。白天,她就尽可能地利用各种机会多看秋山几眼;晚上,就在睡梦里和他幽会,一次又一次。有时,她还把正趴在她身上吭吭吃吃地耕耘的二来子当作秋山。这种方式对她那无比饥渴的心灵来说,也算是一种慰藉吧。就是在秋山老汉最倒霉时,也丝毫没有减弱她对秋山的倾慕。前几年二来子得病去世了,她没有改嫁,因为秋山老汉成了她精神上的寄托,她再不需要其他男人。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连春的母亲也离开人世。她以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看来,上天还是怜悯和顾惜她的,于是,她就开始和秋山老汉来往了。

有时,她给秋山老汉送些好吃的,也会碰到村里人,但人们似乎并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按街坊辈,兰芳唤秋山为大叔。虽说街坊辈瞎胡论,但因年龄相差太大,人们也不去往那方面想,其中也包括秋山自己。后来,当他得知这个女人竟然暗恋了自己这么多年,又是震惊又是感动。但那时,他心里还让和自己相携相伴走了近四十年的老伴占据着,丝毫没有其他女人的位置。是兰芳的温柔和体贴,把他紧闭的心扉打开了,也捂热了,兰芳和连春的母亲就重叠到了一起。那熄灭的爱欲,又死而复燃了。死而复燃反而比先前更汹涌更炽烈。终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那种灵与肉的结合让他们如痴如醉。这个对秋山老汉来说还算年轻的女人,又重新焕发了他对生活的向往——虽说已近暮年,但那种重新燃起的**,像是又把他带回到了年轻气盛之时。直到这时,才引起了村里人的猜疑。但他们哪还在乎别人说什么,那种被爱所滋生出来的勇敢足以让他们发昏的。只是,当兰芳提出结婚时,秋山老汉才冷静下来。他怕让人笑话。——如果不结婚,两人再怎么样,毕竟没有婚姻之实,人们只能在背后嚼舌头。可真到一起生活,人们说闲话可就无所顾忌。再说,他也是不好向连春张口。自己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说这种事儿,何况兰芳又比他小十多岁,辈分也不对,儿子儿媳怎么看他?

今天,兰芳特意为秋山老汉包了饺子。这个正处于热恋之中的女人,梦想的实现让她激动不已。有时,她想这份爱来得太迟了;然而自己毕竟得到了,不是在梦中,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呵!这一生,死而无憾。当她和秋山老汉**时,她就充分调动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去回想年轻时秋山的模样。这种现实和回忆的结合,竟然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妙——前者是她对秋山的渴望,而后者则是这种渴望的实现,而且又相隔这么多年,那种幸福感彻入骨髓,让她心醉神迷。

刚才,当她来到秋山家街门口时,正听到东院连春和二兰子吵架,又听到秋山老汉劝说儿子儿媳的声音。她提着饺子又踅回家去。

当她再次朝秋山家走来,恰好,他也从儿子的院里回来了。

秋山老汉说:“你也不怕麻烦呀!我吃过饭了!”

兰芳娇嗔道:“人家特意给你包的嘛,还不趁热吃几个!尝尝我今儿个拌的馅怎么样啊!合不合你胃口!”

“好吧!”秋山老汉把一双大手在脸上抹一把,伸手拿一个放到嘴里,像小孩子一样巴咂巴咂地咀嚼起来。一张皱巴巴的脸溢满笑意,像让秋风吹拂的**瓣。

“不难吃!”将饺子咽下去,他又伸手去捏。

兰芳噗哧笑了,秋山老汉的吃相真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小巧的鼻子都笑歪了。

她去外间屋给他拿来筷子。

虽说秋山老汉吃过了晚饭,还是把一碗饺子吃个精光。

“你看,可把我撑坏了!”他拍拍鼓绷绷的肚子,对兰芳快活地眨眨眼。墨黑的胡茬子在光影里也跟着乱颤,脸上泛一层红光,像刚喝了几杯烧酒。兰芳的到来就像一束光亮将他这个凄冷的屋子映亮了,也烤暖和了,一直暖到了他心里去。

“连春两口子怎么啦?”

“唉,也不为嘛大事——”他没有想到兰芳听到连春和二兰子吵架了,又不好隐瞒,就把他们吵架的原因说了,然后叮嘱兰芳:“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他害怕这件事传出去影响二兰子的形象,更影响到连春和全保的关系。

这天晚上,兰芳没有留下来。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让秋山老汉没有了那种情绪。何况,虽说他身板硬朗,精神矍铄,但毕竟是上年岁的人了。兰芳很体谅他。

其实,兰芳今天包饺子,还是有目的的。她想再顺便催催秋山,尽快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就是把她的被褥搬过来,放在秋山老汉的炕上,明正言顺地和他做夫妻。

但看到秋山老汉兴味索然,她也没好意思张口,和他说了会儿闲话,就悄悄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