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第二年一出正月,白玲玲就带全保去了她娘家一趟。

大地刚刚解冻。太阳变得温暖起来了,到处都是大地复苏的气息,有芳香的泥土味,还有湿漉漉的水腥味。

回到家,全保就开始忙活了。他先是整地,挑沟,铺肥——主要是草圈肥和鸡粪、豆饼。再耠沟,做瓜床,铺地膜,打眼,架棚,然后再育种。他选的品种是“京豫”,这也是白玲玲娘家哥极力推荐的。“雨水”那天,再把瓜苗移到瓜地。那些天全保整天呆在瓜地里。他做得非常仔细,不敢有半点马虎。

这时候田野里非常安静,偶尔有心急的人家来麦田里锄草。其实早春的麦田还没有多少杂草,不耐锄,三下五下就锄干净了。小麦正返青,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在一点一点地为大地着色,染绿。全保耳朵上夹一只烟,在早春温暖和熙的阳光里忙活着。因为他的心情是愉快的,竟然感觉不到一点劳累。而脑海里却时常幻想着自己依靠种地成为了“万元户”,县长亲自给他颁发大红致富喜报。这个幻象,又让他生出几分激动和期盼。

就这样,在全保热切的目光里,瓜苗一天天长大了。他小心翼翼地学着白玲玲娘家哥的样子,给西瓜“奶肥”——不说施而说“奶”,就有母亲给小孩子喂奶的意思。可见人们对给西瓜上肥多么讲究,完全当作自家孩子一样呵护。他所“奶“的,是从县农科所买来的西瓜专用肥。

然后就是给西瓜间苗,打枝,授粉;待西瓜长到五公分时,还要掐去门瓜,到了膨胀期,再施肥,浇水。

这个时节,桃花、杏花已悄悄地开过了。树叶已经缀满了枝头,那一团一团的嫩绿,正一点一点地将春天推上绚烂。这时透过密密的瓜叶,可以看到拳头大的西瓜了。那滚圆碧绿的西瓜,透出一种喜人的亮色。

又过去了一些日子,当小麦开始扬花,布谷鸟又有一声没一声地叫起来,西瓜成熟了。西瓜熟了,杏子也就熟了。甘甜的西瓜,香喷喷的杏子,和红了脸的大蜜桃是夏天送给人们的第一份礼物。

全保坐在畦岸上,嘴里叼着烟,望着碧绿的瓜地出神。夕阳又圆又大,挂在天边,桔红色的余辉落在瓜叶子上,望上去像夕照下熠熠闪亮的河面。几片棉絮一样的云彩,带着夕阳反射的淡橘色,沉静而闲适地浮在空中。

今天是他家瓜园开张的第一天,买主是省城的一家热电厂,他是通过一个远房亲戚联系的。人家刚拉走一车。为了摘瓜,他今天起个早,和请来帮忙的人整整忙活了一上午。中午,为了表示酬谢,他还弄了几个菜,摆了一桌酒席。吃过饭后,他又来到了瓜园。

当夜幕降临,全保就趴在窝棚里,仰起下巴眺望夜色下的瓜地。衔在嘴角的烟头,在墨黑的夜色里一闪一闪,像飘浮游动的萤火虫。

自从这西瓜临近成熟,全保白天和夜里几乎都守在瓜地里。一来是提防有人偷瓜——来偷瓜的主要是小孩子们;他们来地里打猪草,渴了总喜欢打瓜园子的主意。二来也是看猪,万一谁家的猪从圈里跑出来,到田里找东西吃,就喜欢来瓜地饱餐一顿。当然了,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他最怕的还是前一种,生产队解散了,人们的心也涣散了,什么损事也有人干得出来。

晚上,他大部分时间就是爬在这窝棚上吸烟。他爱看天上或明或暗的星星。吸着烟想心事,吸着烟看星星。有月亮的晚上,他还爱看月光下的瓜地。月光下的瓜地是什么样子的?月光下的瓜地非常的美呀,素月分辉,每一片瓜叶上都铺一层银白,又似有似无,看上去整个瓜园就像一个平静而波澜不惊的湖面。有小虫子附在瓜叶下面咯吱吱地吟唱,是湖水**起的一朵朵浪花吧。他喜欢夏天的晚上,更喜欢月照下的瓜园,他感到此刻整个人也溶入到了这奇妙美丽的大自然之中,从肉体到心灵都彻底放松,那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享受呵。

忽然,身后传来窸窸簌簌的响动。他一惊,俩胳膊一用力,坐了起来。

一个黑影移过来。

“谁?”他问,声音急促,心想,莫非有人来偷瓜?

那人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发出轻轻的笑声。全保感到纳闷,但知道是熟人,心里便踏实了些。

“看你个兔子胆,谁还能吃了你?”原来是白玲玲,身上还裹挟着饭菜的香味。

全保疑惑地望着白玲玲:“这么晚了,来这野地里干嘛?你胆子可不小。”

“怕嘛哩,莫非还怕让老虎吃了?”

“老虎倒没有,可有坏人呀!”全保闻到了从白玲玲头发上散发出的花露水的香气。

“我还怕坏人吗?哎,都成老帮子了,没人稀罕喽!”白玲玲的语气很沮丧,像是抱怨韶华易逝,岁月无情。一跃身,紧挨着全保坐在了窝棚上。

全保无声地笑笑,心里却琢磨着白玲玲到底有什么事儿。这时,白玲玲仰起尖尖的下巴,望着满天的繁星,愉快地说:“全保,我真眼气你呀,整天守着瓜地,晚上还在这窝棚里睡觉,用城里人的说法,你有多浪漫呀!你看,这满天的星星多么好看,你看那是北斗七星吧?哎呀,这么亮,真像个大勺子。全保,你还记得小时候念过的歌谣吗?”

全保摇摇头:“我哪记得,你说说。”

白玲玲脸上带着笑,想了想,轻轻念道:“日头出来照西坡,我把天上的星星说一说。辰辰星出来摆着溜儿,九女星出来颤哆嗦。勺星出来分四角,还有三个星星后跟着。水平星出来分上下,一个高来一个矬。南斗北斗做天下,东斗西斗子孙多。扫帚星出来抱一撮,牛郎织女出来依天河。紫微星出来把北口,四处的星星紧跟着。天上星多表不尽,咱单把牛郎织女说一说——”

“嘿,你记性真好,小时候就是这么念哩。”待白玲玲念完,全保惊喜地说,“那时候,到了夏天,一吃过晚饭,一家子就拿上凉席上房乘凉,看天上的星星,看大瓷盘似的月亮。我倒记得这个——月婆婆,亮光光,月亮底下去拣粮。张小牛,李小光,一拣就是一大筐。”

白玲玲拍着手说:“就是,就是。还有哩,你听我说——孩子们出来耍哟,一家子出来俩哟。会走的,走出来,会爬的,爬出来,月子坑里的抱出来。”

这个歌谣让全保想起小时候在明亮的月光下,小伙伴们相互招呼着出来玩耍的情景。他更来了兴致,因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又想起一个,说,玲玲,你再听听这个。然后别起嗓子,模仿老妪的声音,用责备的口吻念道:“女子家,少说话,今年不比往年家。过了一年大一岁,眼看就要找婆家。”

白玲玲大声笑起来:“你个蔫不拉叽的坏家伙,说着说着就说歪了。”

全保只是嘿嘿地笑,不再吭声了。

白玲玲继续说:“你再听这虫子叫,真像唱歌一样好听。”上中学时,白玲玲是个文艺爱好者,爱唱歌,嗓子又甜,而且上台表演过节目,还悄悄地写过诗,先是歌颂“文革”,后来是批林批孔,再后来就是学大寨赶昔阳了。她身上有丰富的文艺细胞。

全保和她开玩笑:“好哇,那你别走了,就和我在这作伴吧!”他终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摸黑赶来。莫非她就是喜欢这里,和他一样喜欢夜色下的瓜地?还是嘴馋了,想吃瓜了?不管怎样,一会儿摘个西瓜,先犒劳犒劳她。

而白玲玲却觉得全保很有意思,这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男人,竟然和她开这种玩笑。嗔他一眼:“嗐,你想得倒美,谁愿意在这陪你呀?你心里不是放不下你的艾香吗?”说完,用手掩住嘴,像个小姑娘似的吃吃地笑。

全保有些尴尬,忙说:“我给你摘个西瓜吃。”一纵身,跳下窝棚,嚓嚓地趟着瓜秧子,再弯下腰,搜寻熟透的西瓜。在他的四周,小虫子忽然停止了鸣叫,田野复归于静谧。

当他手托一个大西瓜又踅回窝棚时,白玲玲正学着他的样子,爬在窝棚上,两只脚拍打着,更像个快活的小女孩了。朦胧的星光下,她脸颊的轮廓越发的秀美诱人。

“你这是谢我呀?”她一骨碌坐起来。

全保也不言声,一手托瓜,另一只手啪地在上面拍一下,再把瓜放地上,拿出瓜刀,咔嚓一声,于是甜丝丝的瓜香四溢开来。

他托起一块,递给白玲玲。白玲玲接住,一耸身跳下瓜棚,双手捧着西瓜,快活地吃起来。

西瓜的确好吃,又沙又甜,而且籽少。白玲玲说:“看看,让你种这个品种还真种对了!”

全保大口地吃着,西瓜汁流了他一手。他抖一下,有几分喜悦地说:“今天才走了一车,就挣了二百多块,照这样下去,这几亩西瓜少说也得赚两千多块!”

“其实呀,就是不去城里干,咱也不见得挣不到大钱!”白玲玲一抬手,又咬一口西瓜。

“就是,就是,一个乡下人,怎么就非得去人家城里讨饭吃呢?”全保心里很高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依靠种地成为“万元户”的新闻,还有那张大红喜报,那红通通的颜色多么喜庆呀!

白玲玲知道全保这是针对连春说的。虽说她对连春打心眼里佩服,但也能理解全保:如果这村里人都到城里去,那这土地还不都撂荒了!像连春这样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哪能人人都去学他呢?庄稼人嘛,就得像全保一样,在这土地上多动动脑筋!

说起来,她对全保开始产生好感,是从同情开始的。艾香丢下他和两个孩子,说走就走了,全保真是可怜!她满以为像其他丧偶的男人那样,时间不会太长,全保就急不可耐地续弦的。她也曾把她娘家刚离婚的堂妹介绍给全保,她堂妹长相不错,饱满的脸庞,一双欢实的眼睛,一笑脸上俩酒窝,而全保却不为所动。后来又给他介绍了一个,但全保依然没那个心思。她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全保心里依然放不下艾香。哎呀,如今到哪去寻找这么痴心的男人呢?打着灯笼也难寻呀。全保的重情重义,让她深深感动了。

上午,当她在自家玉米地里拔草时,远远的,看着全保和前来给他帮忙的人在瓜地里摘瓜,然后再用抬筐把瓜运到地头,她心里禁不住乐滋滋的,她为自己能帮全保一把而高兴。吃过晚饭,她在家里呆不住,就悄悄地走出来,又悄悄地走向村外,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一只夜游动物,更像夜晚出来游走的狐仙。这几年,每到夏天,吃过晚饭,她总爱到村边遛达。她喜欢各种庄稼的气味,里面还杂糅着炊烟的香气,非常好闻。她还喜欢月夜下村边那种幽静恬淡的氛围,在这种氛围里她可以浮想联翩,有时还禁不住轻轻地唱歌。往往唱着唱着她就闭上了嘴巴,因为她听到了草丛里小虫子的吟唱,她认为,这大自然的声音远比自己的声音美妙呵。

今晚,当她来到村外后,两只脚就不听使唤似的径直朝全保家瓜园走来。是想和全保说会儿话吗?她也说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