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当初连春成立建筑公司的消息传到柏树庄时,在一户人家竟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个人家的女主人就是大洋人。说起大洋人,这里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十几年前,小军作为县里抽选的民工,去离这里一百多里地的大山里修水库,他们就住在大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小军住的这户人家,只有三口人,两位老人和他们的女儿小菊。对这个女儿,两位老人早早发下话,要把她嫁到山外的大平原。这个名叫小菊的女孩子就是现在的大洋人,那时她才十九岁,高挑的个头,梳两条油亮的大辫子,走起路来在背上来回甩动着,活泼里又不乏山里女孩子的一点野气。又大又黑的眼睛,圆圆的脸颊,白皙里透出一层红润,鲜嫩而水灵——不似如今这般,那极度膨胀的两腮,把她的脸撑成个柿子样儿。那时,小菊对这个从大平原来的小伙子很好奇,总是主动和他搭话,向他打问山外的情况。

“我这辈子要是能走出大山去,见见大平原,就是死了也心甘!”有一次她靠在小军的铺盖上,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小军说。

小军明白,是大平原把这个房东女儿给迷住了。这时,他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把这个女人带回家做自己的媳妇。于是,一有空闲他就对她大讲特讲大平原。什么平原上一眼能望到天边上呵;什么平原上全是大马路,干什么都骑自行车——自行车的铃声又是多么响亮,丁玲玲,丁玲玲,一直传出去老远;平原上水皮浅,几铁锨挖下去,就能冒出又清亮又甘甜的地下水。哪像他们这大山里,地下全是大石头,水倒是有,可那是经年积下的雨水。人们用的是雨水,喝的也是雨水。他还说,平原上的女人们脸蛋子又白又嫩,个个都像抹了粉子一样。还有一条更让她兴奋不已,小军说站在他家屋顶上,能看到北京的天安门,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人们挥手致意!妈呀,平原真好!小菊听得眼都直了,心早飞到大平原上去。哎呀,这个该死的山旮旯,往前望是山,往后望也是山,四周都是高大的山,这层层叠叠的大山挡住了她的视线,眼里只有山、山!她早住烦了。尤其是听说平原上的女人们成天擦脂抹粉,更让她无比艳羡而又心驰神往。因此在她眼里,大平原简直就是天堂,是仙境呵。她一定要走出去。可那个年代,要走出大山可没那么容易,一来,她家在平原上没有一门亲戚;二来家里又没有人在外面做事,要改变命运只有靠她自己了。于是她灵机一动,开始打小军的主意。对于小军,她谈不上多么喜欢,但也不讨厌。小军个头不高,身子也单薄,但模样还算周正,不但能说会道,通身还有一种来自平原男人身上那种特有的气质,比山里男人多了几分精明和活泛。于是她就开始在小军身上压赌了——她的赌注,是她一生的梦想和幸福!

果然,她成功了。那天中午,她瞅见小军胳膊上托着黄绿色外衣,一脸疲惫地从工地上回来,知道他一进门必定先去茅房,便抢先一步走进去,佯装小解。小军和平时一样朝茅房走去。“呀——”她装作极度的害羞和气恼,惊叫一声,赶忙提着裤子站起来。小军先是怔住,之后忙转身,嘴里喃喃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没看见,嘛也没看见!”像个惊弓之鸟般逃出去。

晚上,小菊瞅机会,像一只山狐一样钻进小军住的厢房里,一头扑到小军怀里,晃动着脑袋啜泣起来:“你说,你让俺今后还有嘛脸面见人?俺身上的你都看见了,你还说没看见,我——我将来还怎么嫁人?我就是你的人了!”

本来,今天的事情让小军一直不好意思。他不敢和小菊对视。甚至还害怕小菊骂他流氓,把他告到工地领导那里。但又觉得自己冤枉,只看到小菊蹲在茅坑上,因为无比的惊悚,他哪里还敢对她多扫一眼?但人家硬说他看到了,他是百口莫辨呀。这件事如果传到柏树庄,不弄个名声扫地才怪。名声坏了,恐怕他连个媳妇也说不上了。然而,他又想不到这女人竟然会扑到他怀里。小菊正值青春妙龄,通身都有一种少女特有的诱人气息,而且那柔滑的肌肤就紧贴着他;那两条粗大柔韧的辫子,盘在他的大腿上,似在抚摸他。一阵酥痒,从他的大腿根处陡地生出来,然后迅速地传至全身。这个处于青春期的男人,哪里受得了这个,身上的血“嗡”地涌到头上,脑袋胀大了,感觉下身也热乎乎的膨胀起来。他一努劲,将小菊放到了炕头上,笨手笨脚地,就将这个山里女孩子占有了。非常的匆忙,匆忙得竟然让他没有感觉出什么来,但又是极度的亢奋和激动。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有滋味,一次比一次上瘾,这让他欲罢不能。有一天,小菊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全家人都会脸上无光。恰好冬天来临,工地上就要放假了。小军就把小菊带回来,就这样两人匆忙地入了洞房。小菊也终于实现了她来平原生活的美好愿望。

刚嫁到平原时,她怕被人看不起,为此颇费了一番脑筋,就先从装扮上入手——穿衣打扮总是向城里人看齐。城里的女人时兴将头发剪得短短的,也就是电影《杜鹃山》里党代表柯湘的那种样式。有一天,她从山里的娘家回来,人们的眼前一亮,发现她竟然是活脱脱一个党代表!城里人时兴穿那种瘦瘦的“鸡腿裤”,她从娘家回来,也换上了这种样式的裤子。后来,城里女人时兴烫头发,穿喇叭裤了,她从娘家回来,头发也烫了,有时是鸡窝样儿,有时又是大波浪,一圈圈的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如同老绵羊的大尾巴。一条喇叭裤,裤脚宽得能当拖布。这还不算,后来她又学会了抽烟。起初是当着人才抽,渐渐的不当人她也抽,真有了烟瘾了。因此小军家的街门口,就成了柏树庄一道西洋景。人们只是在电影上见过吸烟的女人,用村里人的话说,那大多不是什么好货色,不是国民党特务,就是贪图享受又爱慕虚荣的资本家小姨太太,地主婆之流,这些人都是害人的美女蛇,女妖怪!因而在人们眼中,这个从大山里来的女人,就变得神秘而古怪了,又有几分妖艳!在小菊生了两个儿子之后,身体像气吹似的发胖了,因又是把头发烫成了爆炸式,时尚里又透出一点**不羁,村里人就送她一个诨号:大洋人。后来,那个美丽的名字“小菊”,就像让秋风吹跑了,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脑海。

今天,她在街门口望风时,听说连春在城里成立了公司,当上了大经理,这个消息让她无比震惊。她虽然和连春见面不多,可连春却给她留下了难以抹灭的印象。记得她和小军结婚那天,闹洞房的男人里面,有一个诙谐机灵的小伙子,非缠着她给他点烟不可。她接过打火机,咔嚓打着火。当打火机快要挨着烟时,他跳上了椅子。她仰头伸胳膊,再点,他又抬起下巴,将烟高高地翘起来。有人嚷道:“哈,连春那家伙,硬啦!”轰!笑声溢满了屋子。她非常尴尬,点吧,又够不着,就红着脸僵在那里,心里痛恨这个机敏而又难缠的小伙子,但闹新娘是个喜庆事儿,山里山外一个理儿,三天内不分辈份大小和长幼,只要不把新娘的衣报扒光了,都不算为过,这是闹新娘的底线。而新娘呢,心里再不乐意,也不能发火只有忍耐。看玩笑开得差不多了,连春不再为难她,笑嘻嘻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让她把烟点了。这是那天最精彩的一幕,也是婚礼的**,当时她的脸羞成了一块红绸布。

就是这个曾让她尴尬过的李连春,如今在城里当了经理,这是柏树庄人想也不敢想的。她由连春联想到了小军。村里哪个男人出息了,她就喜欢把小军扯过来和人家去比较。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原来她绞尽脑汁甚至不惜一个少女的羞耻得到的男人,竟然这么不中用。白天就知道侍弄那几亩地,晚上打半夜麻将回来,爬上炕就扯她的被子。不管她有没有那个情绪,只管往她身上爬跨。小军是个贪图享乐和安逸的男人,没有什么远大志向,这是她对他的评价。其实,当年她一嫁过来就明白自己上当了。原来平原和自己想象的差距相当大,和小军描绘得更是有天壤之别。什么天气好的时候,站在房顶上能看到几百里外的天安门,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朝人们招手;什么棉花能长到大树那样高,摘棉花得先登梯子上棉花树。——自己嫁过去,就等于掉进福窝里了。嗐,原来小军把她当成傻瓜骗了个结实!一来生米已做成熟饭,二来看到平原上虽说远没有小军说得那么好,可毕竟比山区生活要好多了,而且出门也不再爬上爬下的,便安心地和他过起了日子,就权当小军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原谅了他,觉得他很有意思。然而有一点她还是计较的——原来小军家的生活条件在村里是最差的。她小菊可是个黄花大闺女呵。这样一盘算,就觉得自己是做了一桩蚀本的生意。她恨自己当时太无知了,竟然那么轻信小军的那张油嘴。

有了这种情绪,大洋人哪还在门口坐得住呢,拎上马扎就回来了。一进门,“啪——”,将马扎扔到了院里。那马扎滚了几下,躺在了那株美人蕉下面。

响声把小军吓了一跳。他赶忙从屋里出来,见大洋人那张扁脸狠劲耷拉着,涂得血红的嘴唇高高地噘着,用村里人的说法,就是能拴住一头小叫驴了。小军又瞥见那只滚到一边的小马扎,明白它又成了大洋人的出气筒。他自然也知道,接下来自己将面临和这马扎同样的境遇了。

果然,大洋人瞥他一眼,那目光恨不得把他连肉带骨头都吞进肚里。

小军心里发毛了,这姑奶奶今个儿到底怎么了?谁又捅了她这个蚂蜂窝呢?

“哼——”大洋人把烟往地上一掷,劈头盖脸地对小军一通发泄:“你说,当时我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了你这个窝囊废?就是闭着眼,俩手随便划拉一个,也比你强吧!”她越说越激动,愈加对小军生出了目眦尽裂般的忿恨,“你说吧,我跟了你,离娘家这么远不算,你是让我吃了,还是让我喝了?呵,你可给我说呀?你哑巴了?还是让鸡毛堵了嘴?”

小军想说:不但让你吃了,让你喝了,还让你抽了呢?你看看村里哪个女人抽烟?你还不嫌丢人现眼呀你!先前,他听说人们叫自己媳妇大洋人,心里还感到腻歪,后来想想,这个绰号是非常适合她的。

“你说,你还是个男人吗?呸,你只是披了一张男人的皮!”大洋人不但脸蛋子大,嘴也有点大,然而,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这就将她的脸衬托得有了几分美感。

小军被大洋人骂懵了。在大洋人面前,他无法气粗胆壮,腰杆也难以挺直。因当初他向人家吹嘘大平原时,说得太夸张太离谱了,在人家面前就有了“短”。有时他觉得不该那么诓她时,又找出以下理由安慰自己:如果不这样办,你能娶到黄花大闺女?因此虽说大洋人平时的作派让他反感,但也不敢说什么。他害怕人家急了眼,一抬腿跑了。而二茬子光棍的滋味又是最难受的。他害怕。

见小军不吭声,大洋人就把满腹的委屈劈头盖脸地撒出来:“你看看人家连春,人家都进城当经理了,你,你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呀,嘛时候才让人把你当个人看呢?”

小军终于明白大洋人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了。明白了,心里也就释然了:“你怎么不拿我跟省长县长去比?人家连春是谁?他可是咱村里的人精!”

大洋人两道眉毛一竖:“哎呀呀,我的天爷,怎么就不能比?莫非你就不是人,不是个男人?——你怎么就这么没志气哩!白天就知道鼓捣那几亩地,晚上就知道在我身上瞎鼓捣!光这么鼓捣下去,你有出息才怪!莫非能捣鼓出花儿来呀?你也学学人家连春呀!让老娘也过几天舒心日子。你不是说,你们平原上的日子都甜得像吃蜜吗?”

这又等于打了小军的脸,他牙疼似的捂住腮帮子,连声说道:“咱可没那个本事,嗨,咱可没那个本事!”他又想采取以退为守的战术,他不想和她干架,他没那个底气,更没那个必要。

“呸——”大洋人啐他一口,皱皱鼻子,“一条扶不上墙的赖狗!你还想就这么混下去?从今往后,你得给我想出个赚钱的门道来!要不你就打你的光棍!”这个女人,可知道小军的软肋在哪里。

院里那棵大槐树上,有几只知了叫得正起劲,吱——吱——吱,声音悠长而闲适。从院墙外面,飘来邻居家油呛葱花的香味。小军**了几下鼻子,嗯呀,该做中午饭了,扭头就钻进灶房。

这是去年发生在小军家的一幕,从此大洋人就天天盼着小军能找到个挣钱的门路。然而她等了快一年了,小军那里却总不见个动静。

这天她质问小军:“你找到挣钱的门路了没有?”

小军刚从田里回来。麦子收过了,他去为玉米锄草。热汗从他头上涔涔地滴落,白背心差不多让汗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他将背心脱下来,搭在晾衣绳上。然后从缸里舀一瓢水,弯下身子开始洗脸。洗好脸,正两手扯着毛巾擦背,大洋人那咄咄逼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本来,头顶着大太阳在田里锄了一上午草,总算熬到天晌午了,他盼着吃过午饭后往靠椅上一躺,打开袖珍收音机,听一段单田芳的评书,然后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谁知,还没喘口气呢,大洋人就唠叨起来。

他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真是昏了头,领来了这么一个好吃懒做又性格古怪的女人,看来这辈子都无法安生了。他叹息着,明白老天爷其实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就拿他来说吧,有了媳妇儿晚上倒是舒服了,可也抬不起头来了,整天就生活在大洋人无端的指责之中,你说烦不烦?

他狠劲地咽口吐沫,为自己辩解:“嗯呀,你看我是那种挣大钱的人吗?不是那个虫儿,咱就入不了那个木儿!嗨,咱就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吧!”

大洋人今天却不同于以往,抱怨完了也把午饭给小军做好了。脸上的神色也不似从前那般难看,而且把饭桌早摆在了院里大槐树下面,开始扭动着腰肢往上面端菜。一盘炒茄子,一盘蒜泥拌豆角,那新鲜的蒜香飘出去老远,逗引着人的食欲;主食是小米稀饭,这是小军大热天下地回来最喜欢吃的。从前,他喜食大米粥,后来村南不能种水稻了,他就喜欢吃小米饭了。大洋人一边往桌上摆着碗筷,一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哪来挣大钱的本事!”声音却是柔和的,竟然没有半点怨怼的意思。

小军坐在板凳上,盛一碗小米粥,拿起一只暄腾腾的大馒头,咔吃,咬一口,又夹了一口炒茄子。茄子是从自家的小菜园里现摘的,味道又鲜嫩又可口。他吃着,心里想:虽说大洋人说话这么难听,但内心还是疼自己的,看今个儿做的这饭菜,多合自己的胃口!

大洋人喝下一口米粥,那两道描得黑黑的眉毛往上一挑,说:“我听连社媳妇说,连社跟着连春干一个月能挣小二百呢!要不,你也找找连春,去跟着他干吧!”

“让我去找连春?你脑子灌浆糊了吧?如今人家可是城里的大经理,脸儿大了!”

大洋人乜斜他一眼:“你真是个死猪脑子,不就因为他是经理,咱才找他哩呀!你去跟他说说,就跟着他去城里干呗!”

按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他担心就这么冒昧地去求人家,人家是否买他的账?

“我不去!我和人家连春又没嘛交情——”

大洋人推开碗,嗔他一眼:“癞皮狗,扶不上墙!想吃热豆腐,就不能怕烫嘴!”

小军没吭声,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反驳大洋人呢?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是带把儿的,将来又得盖房又得娶媳妇,哪个没有万儿八千的能交代了?

小军走进连春家时,二兰子正坐在堂屋里吃午饭。一只花狸猫偎在她身边,两只琥珀一样的眼睛盯着它的主人。看到小军走进院门,二兰子眉头一皱:稀罕!小军来我家干嘛呢?

“嫂子,吃饭呐?”

“是小军呀?快屋里坐,坐!”二兰子放下碗,笑着招呼小军。

在二兰子看来,小军最大的本事就是将山里的女人给诓来了。因此她对小军产生了兴趣——想不到呀,这个貌似平常的男人竟然还有这么两下子。柏树庄的人,一直以来有一个观念:不管人好人赖,只要干了件让人佩服的事儿,就算是个人物了。就是这件事儿,让二兰子对小军改变了看法。只是大洋人无论是行事还是作派,都和柏树庄的女人格格不入。但小军毕竟有了女人。而且,整天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大洋人也成了柏树庄的一道西洋景,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二兰子认为,村里有这么个古怪女人倒也不错。

小军不想进屋,就站在堂屋门口,问二兰子:“连春哥怎么没回来?”

二兰子把嘴一撇:“他呀,自从当了那个破经理,你看看把他忙的。——从前吧,他再忙,到了晚上也得赶回来!如今倒好,晚上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这个家,在他眼里连个旅馆都不如!”说着,从碗里挑出几根面条,甩到了花狸猫跟前。

小军看出来二兰子看似在抱怨连春,其实心里美着呢!他就说:“连春哥当经理了,和从前肯定不一样,有多少人要找他办事呢!东一个事儿,西一个事儿,他哪个不应酬!”

“忙,也是瞎忙呗!当个破经理,也不多挣几个钱。再说了,你以为进城办公司那么容易吗?人家城里嘛能人没有?他呀,那是心气太高了!”

小军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嫂子说得不差,去城里闯,哪个没有两把刀子三把攮子!不过,连春哥这么费劲,还不都是为了给大家伙找碗饭吃呗!”

嗐,这小军的话可说到二兰子心里去了。可不是嘛,在连春工地上干活儿的,大多是柏树庄的乡亲。起初二兰子极力反对,说乡里乡亲的不好管理,弄不好要得罪人的。连春却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不但要自己挣钱,也得让乡亲们的钱袋子鼓起来。如今,村里已有二十多人在连春的工地上干活。有抄锅儿,白蛋,国庆,六成,还有黑狗,铁蛋,灶火,碴碴儿,老笨,等等。因为收入不错,如今这些人的生活都提升了一个档次。

二兰子笑笑:“你说的倒是实话!可不是那么回事呗!一年下来,他赚不赚钱,可总得给大伙开工资吧。说难听话,我们要是赔了,那工资一点也不能少给人家!”

“就是,就是——”小军附合着,他没有耐心再和二兰子唠叨下去了,就切入正题:“嫂子,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个人情,让你跟连春哥说一下——”他显得有点难为情,对着二兰子苦笑了一下。然后整个脸肌就僵住了,一双眼睛,紧盯住二兰子。

二兰子眨巴一下眼睛:“给他说嘛哩?”

“嫂子,是这么回事——”小军说,“你看,我也找不到挣钱的门路,也没有嘛手艺,不会木工,不会瓦工,但像搬砖和泥呀,这些还难不倒我!我不怕吃苦!”

原来小军是为这事儿来的:“这件事嘛,还得等着连春回来,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儿!现在工地上好像不缺人手。”

“哎呀,我的好嫂子哟,你就给连春哥说说嘛。你就对他说,我干活一个顶俩儿。——他就听你的。”

望着急得满脸涨红的小军,二兰子就答应给他试试。

“我的好嫂子,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小军感激得就差给二兰子下跪了。

“别这么说!咱一个村里住着,帮你也是应该的。”二兰子笑着摇了摇手。她有点可怜小军。唉,一个大男人竟然混到这个地步,也太寒碜了。

这天,连春很晚才从城里回来。

连春站在屋地上脱衣服时,二兰子把小军的事情对他说了。

连春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小军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尤其是他靠着两片嘴皮子,把大洋人从大山里诓来后,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物;接人待物,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傲气十足。在家里对大洋人装孙子,在外面呢,却爱摆个谱,端个臭架子,牛气烘烘的!再说,小军有什么技术呢?不就是两片嘴皮子好使呗!他到工地上能干什么?只能给他打杂做个小工。可他又不缺小工。

见连春不吭气,二兰子替小军说情:“我想呀,这肯定是大洋人把他逼的!大洋人吃男人的喝男人的,这还不算,恨不得再把男人的骨头砸碎吸干骨髓。你说,小军还能有嘛办法?只好出来找活儿干呗!”

连春不再说什么了。是呀,从一开始,他在用人上就向乡亲们大开绿灯。比如那个老笨,人笨得真像榆木疙瘩一样不开窍,数数儿只能数到二十,一过二十,就开始往回数了。而且呢,家里又穷,都快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人笨,身上却有力气,壮得像头耕牛。在连春这儿干,数他挣钱多。这不,才来一年多吧,就有媒人上门来给他说媳妇了。

还有那个老黑,因小时候在房上玩耍,掉下来摔瘸了一条腿,连春就让他在工地上记个账,为大家发发工资,凑合着吃碗饭。人心都是肉长的,因为感激连春,他们干活儿都非常卖力气,把心都掏给了连春。

“好吧,那就让他去!”连春说得有几分勉强。他倒要看看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表现如何。他愿意帮他一把,可就怕他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