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洞房花烛

杀了鲁少达之后,杨老四专程到县城向梨花汇报了革命胜利的喜讯,梨花听说英铎与醒豆儿的婚事也成了胜利果实,眼睛里竟然露出了一层迷茫的光泽。梨花说:“洞房花烛,多美好的词语呀,三天之后就进行吗?我真想参加他们的婚礼呢。”

杨老四说听梨花这样说,眼睛里也顿时光芒四射,说:“真的吗?那真是太欢迎了。”

梨花说:“我只是说说而已,表示我打心眼里为革命胜利感到高兴,想想自己在这方面竟然还没有一个农民幸福,心里就不是滋味。”

杨老四说:“可是,正是我们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才有了他们的幸福呵。”

梨花抬起眼睛看着杨老四说:“我们的幸福?有我们吗?哈哈哈。”

梨花像个男人一样笑了起来。在梨花的笑声里,杨老四的眼睛湿润了。他怕梨花看见了,便把眼睛偏到别处,然后说了声保重,就走了。

回到紫草坪,杨老四对英铎和醒豆儿的婚事特别上心,因为它是紫草坪革命的胜利果实之一,因为梨花对他们的婚事是如此看重,因为杨老四感觉他们的喜事就和他自己的一样。

给醒豆儿和英铎举办婚事那天,醒豆儿叫来了粉落和杨氏,粉

落为她梳妆打扮,杨氏为几个必来的客人做了一桌子晚餐。婚事的基本仪式还是保留了,醒豆儿仍旧呆在鲁家大院的厢房里,让粉落给她画眉描红,等着英铎派人马来驮她。当粉落洗净了醒豆儿的脸,看到醒豆儿的脸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她迅速下去第一笔,只见醒豆儿两行清泪就流成了行。粉落第二笔下去,发现自己的泪水也出来了。她扔了笔,抱着醒豆儿的肩膀说:“妹子,心里就不要别扭了,这是命啊。”醒豆儿咬着嘴唇,点点头,然后说:“姐姐,给我化吧,到了英家,我这条命才能算保住了。”粉落这才擦干了醒豆儿和自己的眼泪,专心给她化起来。醒豆儿直到粉落为她的脸涂上了红粉之后,她那张白脸才有了一些人色。收上最后一笔时,英铎披红戴彩,和孙稳当已经等在门外了,醒豆儿上了那辆由牛车改装的马车,“得儿、得儿、得儿”,走了十分钟就到了英铎的家。

洞房花烛之夜,醒豆儿与英铎的喜事,远远没有杨老四想象中的喜庆。相反,当亲友散尽之后,秋风吹到他们的窗子上,吓得醒豆儿直打颤,任英铎怎么把醒豆儿抱在怀里温暖,也没能让醒豆儿喘过热气儿来。此时,英铎的心才明白,真正要爱护好一个女人,远远不是自己先前那些花言巧语所能对付的,作为一个男人,没能足够的能力是不行的。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里便浮出了前所未有的内疚。

让紫草坪人更没想到的是,洞房花烛的第二天,醒豆儿和英铎就雇了一辆马车,拉着他们的铜匠家业和醒豆儿的陪嫁,搬到琵琶镇上去了。有人追到车后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开紫草坪,英铎只顾掉眼泪,问了好多遍,醒豆儿才回过身子说:“琵琶镇大,生意大些,紫草坪的生意养不活人了。”还有一个女人追着英铎的马车说:“英铎,你个挨千刀的,怎么说走就走,我家的沙锅你还没有给补好呢。”旁人听了就笑,笑完后说:“沙锅哪用找铜匠补呀,沙锅你找沙锅匠锔呀。”英铎听了,一点也没笑意,他说:“到镇上吧,到镇上我给补。”随着英铎的声音,人们看着醒豆儿和英铎的马车渐渐远去,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鲁少达死后不久,大娘也死了。大娘听说鲁少达被杨老四捉住了,就开始喝酒。大娘以前是滴酒不沾的人,现在却开始喝酒了,她端着一杯苞谷酒,把脸喝得通红通红。她一边喝酒,一边说:“孤独是冰冷的,它们就像酒精,你若是沾了它,过后你就会觉得更冷。”

枪毙鲁少达那天,大娘本来是被人看管起来了。子弹穿过鲁少达的胸膛时,大娘让一口口水给哽住了。她伸长着脖子,那口口水老不得下去,杨氏想尽了办法,用山西老醋灌,用泡菜坛子的覆水冲,用姜茶烫,都不起作用,就这样持续了三天三夜,大娘窝在那间偏厦屋的竹**,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伸长着脖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幸好大娘还能小声说话,她吩咐杨氏拿来了纸笔,给在外面的子女各写了一封信,然后交杨氏托人寄出去。之后,她又让杨氏在床前发了一个火炉子,把自己这半生以来写的字一幅幅烧掉,她一边烧,嘴里一边不停地絮语着,让人摸不着头脑。

初秋的炉火,让杨氏烤得受不了,她只好站在屋角上,一张张给大娘递那些字。大娘烧到那幅“蛇”字时,突然住了手,对着那幅“蛇”笑了一下,才将它揉成一团,扔进炉火里面,一团暗火便窜了出来,卷起一股白烟,直冲屋顶。大娘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上正在盘点的白烟,絮叨着:“就像是昨天的事情呵,你这个坏孩子,你这个小家伙,你睡到半夜里,才敢叫我呀,可是你叫错了呢,你这个小东西,你该叫我娘子哩,你可是你叫的什么呀,我的小家伙,你知道,你叫的是什么呀,你听听,‘娘,娘,娘,我要拉尿尿。’你听呀,多好笑呀,多羞人呀,我可爱的小家伙,我的小东西,我把你抱在怀里,你还在叫娘呀,你闭着眼睛,你的心里还只有娘,根本就没有女人,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男人呀,你赤身**的样子,那时我可觉得真好笑呢,你那个样子,让我以为男人永远就是那个样子,你这个小家伙,你可真好笑呢,你拉尿还得娘端呢,你轻车熟路地钻进我的怀里,让我给你端尿,可我也是第一次呀,你这个

小东西。我不知道怎么样给我的小男人端尿,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就是我弟弟妹妹也是保姆带的,我没有干过。我更不知道,你拉尿还得让人把你给撑着,我真的不知道呵,那么冷的天,我端着你两条光溜溜的腿,一直就那么端着,我整整端了半个时辰呵,可是你这个小东西,就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这个小东西呀,你也醒清醒了,你这才明白,是你的媳妇在给你端尿,所以你害羞了,所以,你老拉不出来,要不是婆婆在门缝里提醒我,让我把住你,我真怀疑,你那天晚上就会让尿憋死呢,你说你好不好笑,你这个小家伙。第二天婆婆才悄悄告诉我,说你从小就爱干净,说不把着你,你就怕把尿拉偏了,湿了裤子,婆婆说完这句话,还不停地夸你,说你从小就有灵气呢。

“我的小家伙,从那天以后,我才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你,我给你洗澡,给你穿衣,你上私塾我给你背书包,陪你在学堂里挨冻,冬天我给你捂脚,夏天我给你打扇,春天秋天你嫌我身上太温,离我远远地睡,我总是一夜醒几次,给你盖被子,你太爱打被子了,太任性了。我一看到你的身体露在外面,就像我的心脏露在外面一样难受。我轻轻给你盖上,然后看着你的脸,轻轻抚摸着你的手背,看着被子里面的你,一天天长大,一天天长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你这个小家伙,你醒事早呢,那天,你突然就睡不着了,我早就看出你这个小家伙的心思了,这也是我一直期待着的一天呵,从我与你入洞房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等呀等呀,好像等了一百年呵……”

大娘说到这儿就停了,再也不吭了声,痴痴地望着火炉里面。她的手仍然在往炉子里扔字幅,一幅又一幅,燃完一幅,又添一幅。

杨氏终于听明白了一点儿大娘的话。她见大娘不说话了,就催她:“大娘,你接着讲古呀,你接着讲,我爱听。”

大娘听见杨氏这么一说,脸上竟然泛出了一层红晕,她说:“这些不是古,这些就是昨天的事情。”

杨氏说:“你这话我又听不大懂了,可你的古我听了心颤颤的。”

大娘说:“不懂才好,懂了就不好了。”

杨氏说:“大娘你接着说吧,我想听。”

大娘说:“我又不是说给你听的,你想听我就说呀?你看你说得倒轻巧。”

杨氏就再也不催大娘说古了。

大娘说:“这些话其实也是你的眼睛……”

杨氏说:“大娘,您这些话,把我的脑袋都要想炸了。”

大娘听杨氏这么说,说声“炸了好”,就开始大笑,因为她的喉咙被异物堵着,所以,她很快就笑岔了气,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抹着自己的脖子,好像要把自己的脖子抹成一根细绳子一样,然后用那根细绳子把自己的脖子扎紧,她的动作在杨氏这样的错觉里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她的笑容,僵化在她的脸上。杨氏把手伸到大娘鼻子前面,那儿早已气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