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杀场轶事
杀鲁少达那天，杨老四接到消息，鲁少达的家丁三脚猫在鸡山县城拉了一支队伍，准备攻打紫草坪。接到这个消息之后，杨老四尽快决定杀掉鲁少达。
如果说，鲁少达要是不逃，马小树要是不死，杨老四不会这么快就杀掉他的，即使他在占领了鲁家大院的当天就分掉了鲁家的粮食，让快饿死的老百姓得以活命，而且，三天后，就将鲁家的土地全部分到了没有田地的农户手里。但是，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快就要杀掉鲁少达。
杨老四在作出尽快杀掉鲁少达的决定时，梨花的话至少在他心里盘旋了十次。
梨花说：“杨老四，我知道你心慈，你仁义，可是，说不定正是你的仁慈，你的仁义会害了革命，害了你自己。你光革掉地主老财的家产和土地是不行的，你必须革掉地主老财的命。不然，他们一反共倒算，革命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杨老四，我这不是说着玩的。对地主，你必须学会像他们一样心狠心辣。”
现在，杨老四所面临的局面，也正一步一步向梨花所预料的结果接近。当杨老四听说鲁少达的家丁三脚猫竟然拉起了队伍要回来复仇时，他的背心上扫过一阵阴冷。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鲁少达会如此大胆地逃回鲁家大院，并且杀掉他的情敌马小树。而且，马小树以死捉住鲁少达这件事情，
该是多么重要。在这一点上，他杨老四又是多么幸运。
所以，杨老四此时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一丝鲁少达不该死的念头了。而且，他感觉到鲁少达一下子就把自己提升成为他真正的对手，他的敌人，鲁少达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对他进行挑衅，甚至是篾视。所以，在枪毙鲁少达的前夜，杨老四专门见了他一面。
鲁少达被秘密关押在马小树家的地下苕坑里面。那儿阴暗潮湿，而且地脚母成堆，加上马小树的爹妈因为他打死了自己的儿子，稍一有空，就会隔着两个赤卫队员守着的门骂他。
杨老四没有到地下苕坑去见鲁少达，而是在马仲的堂屋里等他。
马仲的堂屋虽然不及周大山和鲁少达的堂屋气派，但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有的，红木神龛下，两把檀木做的雕花椅向门而座，左右两边是两排漆着上好油漆的杂木客椅，整个堂屋显得既朴素又殷实。
鲁少达被带进堂屋，杨老四让人将他身上的脚镣手铐下了。鲁少达抻了抻身上的袍子，径直往杨老四坐的椅子上走，杨老四见鲁少达一眨眼恢复了主人的姿态，竟然站起来，准备让开已经坐好的椅子，要不是身后的孙稳当将他按住，他真的就与鲁少达调了位置。
杨老四用手指着右边的椅子，说：“鲁大人还是坐那儿吧。”
鲁少达这才往后退了半步，坐到右边的太师椅上。
鲁少达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人生真是无常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的主子，今天就是阶下囚。”
杨老四说：“也是，世道总是变化的，不会老沿着一种样子走下去的，现在，革命革到你和我的头上来了，我们都得响应。对你而言，关键是顺从。”
鲁少达“嘿嘿”一笑，用那双带着血迹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将茶杯重新放下，抹了一下嘴巴，那几根小胡须上沾了一
些水分，在透过窗子的阳光里闪着光泽。
定了定神，鲁少达说：“小四啊，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要是你那天早上不让我跑掉，按你这种说法，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你既然没抓住我，我就赢了你，现在即使你又抓住了我，这一点儿也不能算你的狠气了，因为我是为情所困，自投罗网的。更重要的是，你不仅没抓住我，还让我跑掉了，我跑不跑其实事情也不是很关键，关键是我的家丁队长三脚猫跑掉了，既然他跑掉了，就和我跑掉了没有两样儿。所以说，你说要我顺从，你的革命要取得成功，我想，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杨老四哈哈一笑，说：“鲁大人精通象棋之术吧，你这一招是不是叫做卒子过河，胜似小车。有人说鲁大人脑子不太灵，我看哪，鲁大人的脑子灵得很哪。依我想，我的一个大猫子会，要想治一个小三脚猫，只怕是小菜一碟吧。”
鲁少达说：“小四你错了，你有猫子会，我也有大刀会，这叫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实话告诉你吧，从我被你抓住的那天起，三脚猫就不叫三脚猫了，他就叫鲁少达，而且是一个比鲁少达还要鲁少达的人。”
杨老四这回没有放声笑，而是沉吟着笑了一会儿，把手中的茶杯子往桌上一放，说：“按鲁大人的意思，我们赤卫队是不敢杀你了哟？”
鲁少达说：“人世间哪有不敢的事情，只要不计后果，什么事情都敢做的。”
杨老四说：“本人对你也算是有诚意的了，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还是实话实说，不绕弯子了，你说说，我杀了你，究竟有什么不好？”
鲁少达说：“其实，我的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你杀了我，三脚猫不会放过你。如果你保留了我的命，放我回鸡山开一间店子去，我就把紫草坪让给你们，你和紫草坪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一切都相安无事，你们还可以照样革你们的命。如果说你们不放
我的过手，偏偏要杀我，你和紫草坪就没法收拾了，小小的紫草坪，百十来个人的小赤卫队，怎么背得住一个团一个师的兵力打？你可要想清楚。”
杨老四脸上没有了笑容，他将几桌上的茶杯子一把抹到地上，杯子跌得粉碎。
杨老四说：“鲁少达，实话告诉你，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大荒之年，村里村外饿死人无数，你守住钱粮不放，为富不仁不说，更为甚者，你唆使醒豆儿拉马小树下水，掩护你逃跑，并且利用他喜欢醒豆儿的短处，将他杀死，光这一条，就够定你的死罪了。现在，你身后有一个三脚猫也好，有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三脚猫也好，我杨老四自然有这个担待对付他们，可是你，只一个字，必须死。”
说完，还没有容杨老四下令，孙稳当就带人上去，将鲁少达重新上了手铐脚镣，带了出去。
杀鲁少达的刑场定在那棵老马橡树下面。
这是马小树的爹马仲的要求。马仲说：“老神树骗了我，我要让老神树看看，掐死我儿子的人是怎么个死法的。”
七夕那天，天色有些阴沉。赤卫队五花大绑了鲁少达，在鲁少达背上插了一个牌子，上面书写着“大地主大恶霸大杀人犯鲁少达”，并且在“鲁少达”三个字上面，用红墨水划上一个大大的马叉。醒豆儿也被绑着，走在鲁少达身后，不同的是，醒豆儿背上没插牌子。
孙稳当、周大山相继跟在鲁少达和醒豆儿的身后。
到了老神树下，鲁少达突然停住脚步不走了，他仰头看着遮天蔽日的枝叶，随即眯上眼睛。杨老四从马上跳了下来，鲁少达咪了一会儿眼睛，突然睁开了，再次看着马橡树，没有走的意思。押鲁少达的赤卫队员并没有催促他，见他站住了，他们也全跟着站住了，他看着树的华盖，他们也跟着他看马橡树的华盖，好像他
们此时不是去行刑，而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出行。因此，除了被五花大绑着，鲁少达的样子显得非常悠闲，好像他对某种结果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把握。
“再往前走上一百步，就是杀自己的刑场了。”鲁少达眼睛的余光早就将这段距离测量得一清二楚。走完这一百步，自己是死是活，很快就会有一个非常了然的结果。所以，他在踏上这个一百步时，停顿了下来，就像他以前和醒豆儿做好事一样，每次在临近**的那一刻，他总是要停顿下来，细细品味一番，然后，重新踏上征程。今天，面临着死亡，他同样如此。
鲁少达看好了大树，收回眼睛，扭着头看了周大山一眼。周大山正在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在半秒钟后相遇了一下，就在这种相遇中间，周大山的右眼睛闪了一下，鲁少达看到了这个小动作，他对事情的结果似乎更放心了，他在扭回头的速度里面将目光收到原来的方向，然后，略略低下头，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笑意从嘴角上浮起来。
孙稳当看见鲁少达像在完成死亡前的回光返照一样，站在那儿弥留时光，心里或多或少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毕竟自己是快六十岁的人，也是隔天远隔地近的人了，黄泉去路，是人人必修的功课，因此见了鲁少达那个样子，他心里也难免伤感。见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孙稳当便走上去，拍拍鲁少达的肩膀说：“老弟，别贪这一二个时辰了，二十年后，兴许你是个更堂皇的小伙子。”
鲁少达听了，眼睛里有了泪，没容孙稳当看见他的泪花，他便撩起腿脚，向神树下面的行刑台走去。鲁少达很快就站在了神树下面的行刑台上面。他回转身来，面对着围观的人群。鲁少达看到赤卫队员把醒豆儿推上了行刑台，站到了行刑台边上。鲁少达看不到醒豆儿的脸，因为她披着头发，一直低着头。鲁少达看到了马仲。
马仲见鲁少达在看他，便大声喊道：“鲁少达，你也有今天哪。你到了阴曹地府，要是再欺负了马小树，小心下油锅。”
孙稳当见鲁少达要走路了，马仲还这样说，而且整个杀场上面没有人高声喧哗，便大声说：“肃静！马仲，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马仲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家都鸦雀无声，便感觉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于是他低下了头。
杨老四见时辰已到，便对孙稳当递了一个眼色，说：“开始吧。”
杨老四的话刚一说完，孙稳当就爬到了行刑台上，树荫把他的脸遮掩了一半，醒豆儿被押着她的赤卫队员再往边上推了推。孙稳当便站在醒豆儿身边，清理了一下嗓子，大声说：“乡亲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天，就是我们穷人子的报仇之日。大地主，大恶霸，大杀人犯鲁少达，多年来，为富不仁，百姓饿死不管，丧尽天良，更为甚者，他施计逃跑，掐死了革命烈士马小树，实在是罪大恶极，天地不容。现在，我代表中共琵琶镇党委宣布，判处鲁少达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说完，孙稳当跳下行刑台，随即与两名行刑队员站成一排，然后下命令道：“预备——”
围观的群众迅速往后退，有害怕枪声的，早就把耳朵紧紧捂住了。
两名赤卫队员端起了步枪，枪口对准了鲁少达。
醒豆儿远远地站着台子角上，她完全站在子弹的射线之外，但是，当她看到赤卫队员端着枪的阵式，一下子吓得尿涌了出来，顺着她的裤角往下直滴。这时，人群中有眼尖的人就大声叫起来：
“那个骚婆娘吓得尿裤子啦。”
“真是呵，骚婆娘尿裤子啦。”
……
围观的人群顿时有了一些**。
马仲憋了半天劲儿了，见人们笑话起醒豆儿，便发了炸：“叫
什么，女人家天生胆小，见了枪尿裤子算什么，有种你们站到枪口前试试。”
马仲一发炸，人群也就禁了声。可是台上的醒豆儿受不了了，她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然后跳下陪斩台，拼命向紫草坪奔去。赤卫队员杨柳柳抬枪要杀醒豆儿，被杨老四止住了。醒豆儿被倒绑着双手，飞跑着，像一只打水的公鸡，马仲怕她寻短见，便跟着醒豆儿也往紫草坪村跑去。孙稳当倒是不慌不忙，吩咐杨柳柳跟着马仲追了过去。
醒豆儿这么一哭一跑，倒是吓坏了围观的人，他们个个面面相觑，哑然无声。可是，他们见马仲没命地去追醒豆儿，犯了鸡山县民间公公与媳妇的忌讳，又都“哈哈”大笑起来，把个刑场一时弄得像开庆功大会一样生动活泼。
待人们静了下来，孙稳当重新让赤卫队员抬起了枪口。此时，没有了醒豆儿作陪衬，鲁少达显得有点孤伶伶的。
就在孙稳当准备发令开枪时，鲁少达突然大声说：“慢！”
孙稳当挥挥手，赤卫队员放下了平端着的枪。孙稳当正要上前去重新发号令，被杨老四挡住了。杨老四跳到行刑台上，看着一脸坦然的鲁少达，然后围着他转了一圈，说：“鲁大人，这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要说？”
鲁少达笑了笑说：“我想真还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杨老四说：“俗话说得好，躺着生，站着死。你如果真要怕死的话，你可以转过身去，跪着上路。”
鲁少达说：“我不是想说这个。”
杨老四说：“其实鲁大人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鲁少达说：“莫非你杨老四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抵得上半个神仙，连本人肚子里想什么都知道？既然老四提到了这个话题，不妨就说说看，让我也开开眼界。”
杨老四说：“依我看，鲁大人听我说事是假，磨蹭时间倒是
真。不过，实话告诉你吧鲁大人，你的三脚猫带人来劫法场，没靠近周大山的骑路楼就给打散了，这回你该不抱什么指望了吧。”
鲁少达一听完杨老四的话，额头上像突然凿开了无数个泉眼一般，汗水顺着他额头上的太阳穴一股股涌了出来，一转眼他的衣服就全湿透了，脸上的红润也消失殆尽，整个人一转眼就成了活死人。
杨老四说：“鲁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如果没话说了，我们就继续。”
鲁少达抬起那张死脸说：“不，我……还有话、话说，能不能让我与周大山说上一句话？”
杨老四说：“好，这么一点小要求，本人一定满足你。”
说完杨老四跳下台子，对周大山说了句什么，周大山黑着脸跳上了台子。
孙稳当见周大山突然跳上了行刑台，退到杨老四身边问道：“这鲁少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老四说：“他见自己的算盘落空了，这回算是彻底死心了。”
孙稳当说：“没想到周大山这一手，把他骗得这么惨，说句良心话，周大山这人也太毒了一点儿。”
杨老四说：“稳当叔，这话可有革命立场问题呀，一个革命者不嫉恶如仇，哪里来的大善大爱？又怎么会舍命去拯救劳苦大众？再说，对敌人用点计谋，哪能叫毒呀？你得加强学习呀。”
孙稳当笑笑说：“杨书记，你稳当叔没念过书，莫与我一般见识。管一会儿，我保证杀掉鲁少达时心不慈，手不软。”
孙稳当的话刚落，“砰——砰——砰——”三声枪响传来，只见周大山手里的手枪冒着白烟，鲁少达身中三弹，像一坨破棉絮一样，往下一锉，倒在了地上。
人群里马上有哭声传来。
一个赤卫队员大声喊道：“不许哭。鲁少达罪大恶极，罪该万死，谁也不许哭！”
醒豆儿还没跑到紫草坪村口，就听到马橡树坪传来三声枪响，她腿脚一软，就瘫倒在路旁。
马仲跑上前，用手拍着醒豆儿的脸，一边拍一边叫着：“孩子，你怎么啦？孩子，你醒醒呀！”
这时赤卫队员杨柳柳也跟上来了，马仲为她松了绑，杨柳柳寻了一匹桐子树叶，去给醒豆儿弄来水醒魂。
醒豆儿睁开眼睛，看到马仲的脸正对着自己，还看见赤卫队员杨柳柳拿着一张桐子树叶，端着水往自己脸上淋，醒豆儿抬手一把打掉了杨柳柳手中的桐子树叶，叶子里的水飞了她一身，马仲和杨柳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来，醒豆儿爬起来又飞跑。马仲和杨柳柳只好又撩起胯子追。
杨柳柳边追边喊：“醒豆儿，杨书记说了，不得杀你的。杨书记说了，不得杀你的……”
醒豆儿耳朵里灌满了风，哪里听得进杨柳柳的喊声。她高一脚低一脚，一路跑进村子，一进村子，就看见英铎一个人在那里“咣咣”地敲打铜器。她拼起最后一丝气力跑到英铎面前，一下子栽进英铎的怀里，就不醒人事了。
第39章 杀场轶事
杀鲁少达那天，杨老四接到消息，鲁少达的家丁三脚猫在鸡山县城拉了一支队伍，准备攻打紫草坪。接到这个消息之后，杨老四尽快决定杀掉鲁少达。
如果说，鲁少达要是不逃，马小树要是不死，杨老四不会这么快就杀掉他的，即使他在占领了鲁家大院的当天就分掉了鲁家的粮食，让快饿死的老百姓得以活命，而且，三天后，就将鲁家的土地全部分到了没有田地的农户手里。但是，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快就要杀掉鲁少达。
杨老四在作出尽快杀掉鲁少达的决定时，梨花的话至少在他心里盘旋了十次。
梨花说：“杨老四，我知道你心慈，你仁义，可是，说不定正是你的仁慈，你的仁义会害了革命，害了你自己。你光革掉地主老财的家产和土地是不行的，你必须革掉地主老财的命。不然，他们一反共倒算，革命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杨老四，我这不是说着玩的。对地主，你必须学会像他们一样心狠心辣。”
现在，杨老四所面临的局面，也正一步一步向梨花所预料的结果接近。当杨老四听说鲁少达的家丁三脚猫竟然拉起了队伍要回来复仇时，他的背心上扫过一阵阴冷。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鲁少达会如此大胆地逃回鲁家大院，并且杀掉他的情敌马小树。而且，马小树以死捉住鲁少达这件事情，
该是多么重要。在这一点上，他杨老四又是多么幸运。
所以，杨老四此时的心里，早已经没有一丝鲁少达不该死的念头了。而且，他感觉到鲁少达一下子就把自己提升成为他真正的对手，他的敌人，鲁少达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对他进行挑衅，甚至是篾视。所以，在枪毙鲁少达的前夜，杨老四专门见了他一面。
鲁少达被秘密关押在马小树家的地下苕坑里面。那儿阴暗潮湿，而且地脚母成堆，加上马小树的爹妈因为他打死了自己的儿子，稍一有空，就会隔着两个赤卫队员守着的门骂他。
杨老四没有到地下苕坑去见鲁少达，而是在马仲的堂屋里等他。
马仲的堂屋虽然不及周大山和鲁少达的堂屋气派，但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有的，红木神龛下，两把檀木做的雕花椅向门而座，左右两边是两排漆着上好油漆的杂木客椅，整个堂屋显得既朴素又殷实。
鲁少达被带进堂屋，杨老四让人将他身上的脚镣手铐下了。鲁少达抻了抻身上的袍子，径直往杨老四坐的椅子上走，杨老四见鲁少达一眨眼恢复了主人的姿态，竟然站起来，准备让开已经坐好的椅子，要不是身后的孙稳当将他按住，他真的就与鲁少达调了位置。
杨老四用手指着右边的椅子，说：“鲁大人还是坐那儿吧。”
鲁少达这才往后退了半步，坐到右边的太师椅上。
鲁少达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人生真是无常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的主子，今天就是阶下囚。”
杨老四说：“也是，世道总是变化的，不会老沿着一种样子走下去的，现在，革命革到你和我的头上来了，我们都得响应。对你而言，关键是顺从。”
鲁少达“嘿嘿”一笑，用那双带着血迹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将茶杯重新放下，抹了一下嘴巴，那几根小胡须上沾了一
些水分，在透过窗子的阳光里闪着光泽。
定了定神，鲁少达说：“小四啊，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要是你那天早上不让我跑掉，按你这种说法，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你既然没抓住我，我就赢了你，现在即使你又抓住了我，这一点儿也不能算你的狠气了，因为我是为情所困，自投罗网的。更重要的是，你不仅没抓住我，还让我跑掉了，我跑不跑其实事情也不是很关键，关键是我的家丁队长三脚猫跑掉了，既然他跑掉了，就和我跑掉了没有两样儿。所以说，你说要我顺从，你的革命要取得成功，我想，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杨老四哈哈一笑，说：“鲁大人精通象棋之术吧，你这一招是不是叫做卒子过河，胜似小车。有人说鲁大人脑子不太灵，我看哪，鲁大人的脑子灵得很哪。依我想，我的一个大猫子会，要想治一个小三脚猫，只怕是小菜一碟吧。”
鲁少达说：“小四你错了，你有猫子会，我也有大刀会，这叫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实话告诉你吧，从我被你抓住的那天起，三脚猫就不叫三脚猫了，他就叫鲁少达，而且是一个比鲁少达还要鲁少达的人。”
杨老四这回没有放声笑，而是沉吟着笑了一会儿，把手中的茶杯子往桌上一放，说：“按鲁大人的意思，我们赤卫队是不敢杀你了哟？”
鲁少达说：“人世间哪有不敢的事情，只要不计后果，什么事情都敢做的。”
杨老四说：“本人对你也算是有诚意的了，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还是实话实说，不绕弯子了，你说说，我杀了你，究竟有什么不好？”
鲁少达说：“其实，我的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你杀了我，三脚猫不会放过你。如果你保留了我的命，放我回鸡山开一间店子去，我就把紫草坪让给你们，你和紫草坪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一切都相安无事，你们还可以照样革你们的命。如果说你们不放
我的过手，偏偏要杀我，你和紫草坪就没法收拾了，小小的紫草坪，百十来个人的小赤卫队，怎么背得住一个团一个师的兵力打？你可要想清楚。”
杨老四脸上没有了笑容，他将几桌上的茶杯子一把抹到地上，杯子跌得粉碎。
杨老四说：“鲁少达，实话告诉你，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大荒之年，村里村外饿死人无数，你守住钱粮不放，为富不仁不说，更为甚者，你唆使醒豆儿拉马小树下水，掩护你逃跑，并且利用他喜欢醒豆儿的短处，将他杀死，光这一条，就够定你的死罪了。现在，你身后有一个三脚猫也好，有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三脚猫也好，我杨老四自然有这个担待对付他们，可是你，只一个字，必须死。”
说完，还没有容杨老四下令，孙稳当就带人上去，将鲁少达重新上了手铐脚镣，带了出去。
杀鲁少达的刑场定在那棵老马橡树下面。
这是马小树的爹马仲的要求。马仲说：“老神树骗了我，我要让老神树看看，掐死我儿子的人是怎么个死法的。”
七夕那天，天色有些阴沉。赤卫队五花大绑了鲁少达，在鲁少达背上插了一个牌子，上面书写着“大地主大恶霸大杀人犯鲁少达”，并且在“鲁少达”三个字上面，用红墨水划上一个大大的马叉。醒豆儿也被绑着，走在鲁少达身后，不同的是，醒豆儿背上没插牌子。
孙稳当、周大山相继跟在鲁少达和醒豆儿的身后。
到了老神树下，鲁少达突然停住脚步不走了，他仰头看着遮天蔽日的枝叶，随即眯上眼睛。杨老四从马上跳了下来，鲁少达咪了一会儿眼睛，突然睁开了，再次看着马橡树，没有走的意思。押鲁少达的赤卫队员并没有催促他，见他站住了，他们也全跟着站住了，他看着树的华盖，他们也跟着他看马橡树的华盖，好像他
们此时不是去行刑，而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出行。因此，除了被五花大绑着，鲁少达的样子显得非常悠闲，好像他对某种结果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把握。
“再往前走上一百步，就是杀自己的刑场了。”鲁少达眼睛的余光早就将这段距离测量得一清二楚。走完这一百步，自己是死是活，很快就会有一个非常了然的结果。所以，他在踏上这个一百步时，停顿了下来，就像他以前和醒豆儿做好事一样，每次在临近**的那一刻，他总是要停顿下来，细细品味一番，然后，重新踏上征程。今天，面临着死亡，他同样如此。
鲁少达看好了大树，收回眼睛，扭着头看了周大山一眼。周大山正在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在半秒钟后相遇了一下，就在这种相遇中间，周大山的右眼睛闪了一下，鲁少达看到了这个小动作，他对事情的结果似乎更放心了，他在扭回头的速度里面将目光收到原来的方向，然后，略略低下头，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笑意从嘴角上浮起来。
孙稳当看见鲁少达像在完成死亡前的回光返照一样，站在那儿弥留时光，心里或多或少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毕竟自己是快六十岁的人，也是隔天远隔地近的人了，黄泉去路，是人人必修的功课，因此见了鲁少达那个样子，他心里也难免伤感。见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孙稳当便走上去，拍拍鲁少达的肩膀说：“老弟，别贪这一二个时辰了，二十年后，兴许你是个更堂皇的小伙子。”
鲁少达听了，眼睛里有了泪，没容孙稳当看见他的泪花，他便撩起腿脚，向神树下面的行刑台走去。鲁少达很快就站在了神树下面的行刑台上面。他回转身来，面对着围观的人群。鲁少达看到赤卫队员把醒豆儿推上了行刑台，站到了行刑台边上。鲁少达看不到醒豆儿的脸，因为她披着头发，一直低着头。鲁少达看到了马仲。
马仲见鲁少达在看他，便大声喊道：“鲁少达，你也有今天哪。你到了阴曹地府，要是再欺负了马小树，小心下油锅。”
孙稳当见鲁少达要走路了，马仲还这样说，而且整个杀场上面没有人高声喧哗，便大声说：“肃静！马仲，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马仲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家都鸦雀无声，便感觉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于是他低下了头。
杨老四见时辰已到，便对孙稳当递了一个眼色，说：“开始吧。”
杨老四的话刚一说完，孙稳当就爬到了行刑台上，树荫把他的脸遮掩了一半，醒豆儿被押着她的赤卫队员再往边上推了推。孙稳当便站在醒豆儿身边，清理了一下嗓子，大声说：“乡亲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天，就是我们穷人子的报仇之日。大地主，大恶霸，大杀人犯鲁少达，多年来，为富不仁，百姓饿死不管，丧尽天良，更为甚者，他施计逃跑，掐死了革命烈士马小树，实在是罪大恶极，天地不容。现在，我代表中共琵琶镇党委宣布，判处鲁少达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说完，孙稳当跳下行刑台，随即与两名行刑队员站成一排，然后下命令道：“预备——”
围观的群众迅速往后退，有害怕枪声的，早就把耳朵紧紧捂住了。
两名赤卫队员端起了步枪，枪口对准了鲁少达。
醒豆儿远远地站着台子角上，她完全站在子弹的射线之外，但是，当她看到赤卫队员端着枪的阵式，一下子吓得尿涌了出来，顺着她的裤角往下直滴。这时，人群中有眼尖的人就大声叫起来：
“那个骚婆娘吓得尿裤子啦。”
“真是呵，骚婆娘尿裤子啦。”
……
围观的人群顿时有了一些**。
马仲憋了半天劲儿了，见人们笑话起醒豆儿，便发了炸：“叫
什么，女人家天生胆小，见了枪尿裤子算什么，有种你们站到枪口前试试。”
马仲一发炸，人群也就禁了声。可是台上的醒豆儿受不了了，她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然后跳下陪斩台，拼命向紫草坪奔去。赤卫队员杨柳柳抬枪要杀醒豆儿，被杨老四止住了。醒豆儿被倒绑着双手，飞跑着，像一只打水的公鸡，马仲怕她寻短见，便跟着醒豆儿也往紫草坪村跑去。孙稳当倒是不慌不忙，吩咐杨柳柳跟着马仲追了过去。
醒豆儿这么一哭一跑，倒是吓坏了围观的人，他们个个面面相觑，哑然无声。可是，他们见马仲没命地去追醒豆儿，犯了鸡山县民间公公与媳妇的忌讳，又都“哈哈”大笑起来，把个刑场一时弄得像开庆功大会一样生动活泼。
待人们静了下来，孙稳当重新让赤卫队员抬起了枪口。此时，没有了醒豆儿作陪衬，鲁少达显得有点孤伶伶的。
就在孙稳当准备发令开枪时，鲁少达突然大声说：“慢！”
孙稳当挥挥手，赤卫队员放下了平端着的枪。孙稳当正要上前去重新发号令，被杨老四挡住了。杨老四跳到行刑台上，看着一脸坦然的鲁少达，然后围着他转了一圈，说：“鲁大人，这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要说？”
鲁少达笑了笑说：“我想真还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杨老四说：“俗话说得好，躺着生，站着死。你如果真要怕死的话，你可以转过身去，跪着上路。”
鲁少达说：“我不是想说这个。”
杨老四说：“其实鲁大人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鲁少达说：“莫非你杨老四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抵得上半个神仙，连本人肚子里想什么都知道？既然老四提到了这个话题，不妨就说说看，让我也开开眼界。”
杨老四说：“依我看，鲁大人听我说事是假，磨蹭时间倒是
真。不过，实话告诉你吧鲁大人，你的三脚猫带人来劫法场，没靠近周大山的骑路楼就给打散了，这回你该不抱什么指望了吧。”
鲁少达一听完杨老四的话，额头上像突然凿开了无数个泉眼一般，汗水顺着他额头上的太阳穴一股股涌了出来，一转眼他的衣服就全湿透了，脸上的红润也消失殆尽，整个人一转眼就成了活死人。
杨老四说：“鲁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如果没话说了，我们就继续。”
鲁少达抬起那张死脸说：“不，我……还有话、话说，能不能让我与周大山说上一句话？”
杨老四说：“好，这么一点小要求，本人一定满足你。”
说完杨老四跳下台子，对周大山说了句什么，周大山黑着脸跳上了台子。
孙稳当见周大山突然跳上了行刑台，退到杨老四身边问道：“这鲁少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老四说：“他见自己的算盘落空了，这回算是彻底死心了。”
孙稳当说：“没想到周大山这一手，把他骗得这么惨，说句良心话，周大山这人也太毒了一点儿。”
杨老四说：“稳当叔，这话可有革命立场问题呀，一个革命者不嫉恶如仇，哪里来的大善大爱？又怎么会舍命去拯救劳苦大众？再说，对敌人用点计谋，哪能叫毒呀？你得加强学习呀。”
孙稳当笑笑说：“杨书记，你稳当叔没念过书，莫与我一般见识。管一会儿，我保证杀掉鲁少达时心不慈，手不软。”
孙稳当的话刚落，“砰——砰——砰——”三声枪响传来，只见周大山手里的手枪冒着白烟，鲁少达身中三弹，像一坨破棉絮一样，往下一锉，倒在了地上。
人群里马上有哭声传来。
一个赤卫队员大声喊道：“不许哭。鲁少达罪大恶极，罪该万死，谁也不许哭！”
醒豆儿还没跑到紫草坪村口，就听到马橡树坪传来三声枪响，她腿脚一软，就瘫倒在路旁。
马仲跑上前，用手拍着醒豆儿的脸，一边拍一边叫着：“孩子，你怎么啦？孩子，你醒醒呀！”
这时赤卫队员杨柳柳也跟上来了，马仲为她松了绑，杨柳柳寻了一匹桐子树叶，去给醒豆儿弄来水醒魂。
醒豆儿睁开眼睛，看到马仲的脸正对着自己，还看见赤卫队员杨柳柳拿着一张桐子树叶，端着水往自己脸上淋，醒豆儿抬手一把打掉了杨柳柳手中的桐子树叶，叶子里的水飞了她一身，马仲和杨柳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来，醒豆儿爬起来又飞跑。马仲和杨柳柳只好又撩起胯子追。
杨柳柳边追边喊：“醒豆儿，杨书记说了，不得杀你的。杨书记说了，不得杀你的……”
醒豆儿耳朵里灌满了风，哪里听得进杨柳柳的喊声。她高一脚低一脚，一路跑进村子，一进村子，就看见英铎一个人在那里“咣咣”地敲打铜器。她拼起最后一丝气力跑到英铎面前，一下子栽进英铎的怀里，就不醒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