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马小树之死

马小树死之前,孙稳当去看了他两次。

孙稳当万万没想到,马小树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马小树被关在周大山家时,杨老四组织召开党委会,研究处置马小树,最后决定处马小树以死刑。

这个结果太出乎孙稳当的预料了。一个童子娃儿第一次与一个女人在马棚里睡上了一觉,就会睡掉他的脑袋。他一开始根本就不相信这个结果。可是,一想到在党委会上,大家异口同声喊要杀掉马小树的狗头时,孙稳当头上当时就冒了冷汗。他以前一直想,革命就是杀地主老财的头,一点儿也没想到革命会杀掉自己战友的头。而且事情只是一夜之隔。他这样想,就在心里埋怨起马小树,你小子肯定只是想看看那个骚婆娘,哪想你小子就上了那个骚婆娘的当了,现在好了,那个骚婆娘倒是没事了,她不仅没事,还要嫁给苦大仇深的铜匠英铎,你倒好,毛毛糙糙打了一次豆腐,就把命给打掉了。孙稳当这样想,眼睛就湿了。孙稳当是从来不湿眼睛的人。可是,他想着马小树的事儿,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女人这东西,有个什么好哟,还不是一样的肉,只不过多了个扁扁货,你万一要想,我家的三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而且是个大脚,可以跟着你东南西北去革命,你想要女人,你咋就不跟我说一声呢?”

孙稳当从党委会上下来,就去周大山家看了一次马小树。孙

稳当见马小树被关在周大山家的牛栏屋里。牛拦屋并不严密,就是孙稳当也能通过屋角上那堆牛草,爬到那三根搁牛草的屋梁上,然后通过屋梁揭瓦而逃。不同的是,马小树被戴上了脚镣。可是,凭马小树的灵巧和气力,即使带着脚镣,揭瓦而逃也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孙稳当揣着党委即将处死马小树的结论,看到被关在这样一间牛栏屋里的马小树时,心里还真希望他能够干脆一点儿,彻底背叛革命,从瓦缝里逃掉。

马小树见孙稳当出现在牛栏门口,马上扑到栅栏上,大声叫道:“稳当叔,我错了还不行吗?快放我出来,好让我革命呀,我现在浑身是力气,我要革命。”

孙稳当见马小树还在这样说,眼泪就流出来了。

孙稳当给马小树揩着脸上的泪花。他的手像花栗树皮,把马小树的嫩脸皮揩疼了,可马小树仍然把他的手紧紧握住,然后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孙稳当说:“孩子,别怪稳当叔那天打你呵,千万别怪呵,稳当叔是不知道呵,稳当叔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打你的。”

马小树说:“不,稳当叔,我该打,你还打轻了。是我放掉了鲁少达,给革命造成了损失。都怪那个女人,都怪她。现在我才明白,那个女人的心,比毒蛇还毒。”

孙稳当说:“孩子,别这样说,人家也是人,人家的丈夫要掉脑袋,人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现在这样了,人家心里也不好过。”

马小树说:“我真是胡涂呀。在那个时刻,我怎么就没想到革命呢。革命需要我一直呆在树上,可是我擅自离开了那棵树,我还叫做什么马小树呀,我还是叫马小浑好了。”

孙稳当说:“孩子,别一味怪自己了,现在来怪,已经晚了,你还是好好歇几天,组织上有需要,你就好好配合,或许……”

孙稳当的眼睛又湿了。他没容马小树再说话,就调头走掉了。

孙稳当走后,马小树的爹马仲来了。

马仲看着马小树坐在牛栏的稻草上,一幅无所事事的样子。马仲对马小树说:“儿呀,发生了这件事,爹要夸一半,骂你一半。夸你的是,你狠,你高,你是我的儿子,老子为你感到特有脸,为什么?因为你搞了鲁少达的小老婆。可是,爹还要骂你,骂你因为贪婪女色,中了那个妇人的奸计,放跑了鲁少达。所以,一夸一骂,在你身上就是扯平了。”

马小树说:“爹,你快回去吧,你不能来这儿的。”

马仲说:“儿子,过来,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马小树说:“爹,我不能过来,我现在是罪人,不能说悄悄话,免得让革命同志起疑心,你有事就大声说吧。”

马仲说:“好,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爹昨天问了老神树了,老神树昨天夜里托梦给我,说你很快就会没事了。”

马小树点点头,说:“爹,我出来了,一定要加倍革命,洗清身上的污点。”

马仲的眼睛红了,点点头,说:“好儿子,爹等着你。”

说完马仲也走了。

党委会处死马小树的决定下达之后,将马小树转移到鲁家大院醒豆儿的厢房关押,等着赤卫队择日枪毙。同时还决定,在处死马小树之前,醒豆儿不能嫁给英铎。会议还通过了鲁家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随同粮食的分配方案。马小树被移到醒豆儿的房间里时,醒豆儿和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一起被集中在紧挨着醒豆儿厢房的三间屋子里面。赤卫队为了对醒豆儿严加看管,给她一个人单独安排了一间房,她的房子刚好与马小树紧挨着,其他的姨太太两人一间房。鲁家大娘和佣人杨氏住到了靠南的偏厦屋里面。鲁家大院里的女人,除了杨氏可以自由走动,为她们做些送饭洗衣的活儿,其他女人一律没有自由。

杨老四夜里也来看过马小树一次。

看到杨老四时,马小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他只想笑。杨老四问马小树:“听说你爹来看过你了,你如果想他,就说一声,我给你捎信让他再来,来三次五次十次八次都行。”

马小树说:“我不想他。我只想革命。鲁家的钱粮我都清好了,全部记在心里,你还是早点处理我,处理了我,我好早点儿出来继续参加革命。”

杨老四说了一句话。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说,而且这句话后来想起来,简直就是一句乩语。他说:“你还是给我好好呆在这儿吧,你呆在这儿,就是在革命。”

马小树被杨老四的话感动了,他的眼睛里又有了泪水。

杨老四说:“你不是爱醒豆儿吗?你现在还爱她吗?”

马小树说:“呵呵,我爱她,我现在恨都恨不及,我真想杀了她。”

杨老四说:“马小树,我实话告诉你,你爱她也好,恨她也好,都没有什么了,但是,你如果想杀了她,那你就是在罪上加罪。”

马小树觉得杨老四杨书记今天怎么突然怪怪的,他感觉到杨老四像是要把醒豆儿重新嫁给他似的。他盯着杨老四,不再作声了。

杨老四发现自己说走了嘴,突然笑了笑,说:“醒豆儿就要嫁给英铎了,现在我们再也不能把她当地主婆看待了,要当成穷苦人看待,她也表示会接受改造。革命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建立与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联系,掀起土地革命**,让穷苦人家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所以,我们的革命担子还很重。你对醒豆儿的观点也要转变。而且,哪怕到了现在,我敢说,你对醒豆儿口里是这么说,在心里,你是永远都恨不起来的。你这个年纪,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马小树没有话说了,只是不住地点头。

杨老四说:“你爹要是再来,你劝他主动把田和粮食交出来,免得节外生枝。”

马小树听了杨老四的话,突然感觉到背脊梁一阵发冷。

接下来,两人再也没有话说了,彼此静静站了一会儿,杨老四就往出走。他走到醒豆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醒豆儿,屋子里面的醒豆儿披头散发,面容上满是污垢,像一个女疯子。杨老四用手指朝她勾了勾,示意她过来。醒豆儿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杨老四说:“你这回可是害人不浅。马小树很快就要走了,如果再遇上了他,你要好好陪陪他,这是你改过的机会。好吧,现在,你先洗洗脸,收拾好自己,你要配合。如果不配合,我们是不怕让英铎继续当光棍的。”

说完,杨老四让身后的赤卫队员去叫佣人杨氏,为她准备衣服和洗脸水。

醒豆儿说:“你们抓住老爷了?快告诉我,是抓到了,还是让他跑掉了?”

杨老四说:“你自己的事情都没有扯抻,还在管别人的事情,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说完杨老四接着往外走。走出西厢房的天井,杨老四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孙稳当说:“白天你给我把觉睡好,从今天夜班起,就由你带人值守,不得有一丁点儿的闪失。”说着,他将嘴巴伸到孙稳当的耳朵上,说了一阵,孙稳当一一点着头。说完,他快速走出天井,上马扬尘而去,先前的三个队员也随杨老四走了,孙稳当带着二个赤卫队员留了下来。孙稳当听到杨老四的马蹄声在夜色里渐行渐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效果很快就显现了,第二天,马小树也比先前更安静了,醒豆儿的房里也有了笑声。

杨氏以为六姨太疯了,走到她门前去看,只见她打扮得和鲁少达在家时一模一样,满脸的鲜艳,两眼放光,那身只有逢年过节才上身的旗袍也穿上了,而且时不时还哼起了歌,在屋子里扭腰摆姿,走来走去,显得是少有的快活。

马小树临刑的前夜,孙稳当一夜没有睡觉。大清早,他和行刑的赤卫队员一起,打开马小树的临时牢房时,看见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大财主鲁少达筋疲力尽地坐在血泊里,马小树浑身是血,死死抱着他的腰身,倒在他怀里……

杨老四和众多赤卫队员闻讯赶来,细一察看,马小树的头部背部被鲁少达用皮鞋给捶烂了,马小树的双手却死死抱着鲁少达的腰,人都僵硬了,他们怎么掰马小树的手和胳膊,怎么也掰不开。为了不致于让马小树将鲁少达活活抱死,杨老四只好让人锯掉了马小树一只胳膊,才把他们分开。

马小树用他年轻的生命,活捉住了鲁少达。

当天下午,杨老四又召开了一次党委会。会议鉴于马小树贪图女色,让鲁少达逃掉了,可是后来,他又不惜牺牲生命,捉住了鲁少达,将功赎罪,最后将马小树作为不记任何功过的烈士,予以厚葬,并对马小树的父亲马仲,保留地主帽子,但是取消死刑,马仲的所有田粮,除了留足口粮和口粮田之外,其余全部上缴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