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鲁少达2
一开始,王守仁还能安静地坐着,让爸爸一刀刀地往下刮,刮了一会儿,王守仁就坐不住了,身子连手脚一起开始发跳,脸上也忍不住想笑。爸爸让王守仁千万要忍住,千万不能动,他以为儿子和其他客人一样,只要他的吩咐到了堂,他们就会乖乖地听话,不差一分一毫地按他的话做。当爸爸将王守仁嘴角上的茸毛收拾得差不多,刀子行走到他嘴唇中央时,店子门口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儿啦,完了——”
爸爸听在耳朵,入在心里,手中的刀子还在按先前的惯性往下刮,可是九岁的王守仁不会这样,他一听到惨叫,就先抬头然后一扭头,剃头刀正对着他的下嘴唇先是一刀子切进去,然后再一旋转,一块唇肉就被割了下来。
爸爸看见爷爷双手撑着门框,大声叫道:“儿啦,我晚节不保
呀,剃了一辈子头,我竟然让你给我九岁的孙子刮胡子,你走了我才记起来,小孩子的茸毛是刮不得的啊。”
爷爷说着,双手捂着老脸,仿佛不捂着那张脸,那脸就会掉下来似的。
王守仁从椅子上溜下地,跑过去拉着爷爷,他本想说爷爷没事的,剃了毛还凉爽些,哪里料到,他话还没出口,倒是一股浓血喷了出来。待爷爷爸爸发现他的嘴唇被割掉了一块,弄到药铺,王守仁豁嘴的命运就怎么也改变不了了。
更重要的是,王家祖传剃头的手艺,出了老子割了儿子嘴唇的丑事,这剃头的生意也就没法做下去了。所以,豁嘴王守仁为振兴家业,一念之下,改行当了道士,也因为他是个豁嘴,算命的人口口相传,把他叫成了“祸嘴”。名声一出,他又封不住人家的嘴巴,便认了这个称号,潜心研究运程里面灾祸的破解之法,然后三例五例接着成功,很快,他的恶名变成了善缘。
俗语说得好,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事情一张扬开去,王守仁的祸嘴说祸,豁嘴破祸,在远近就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他家那间由剃头铺改成的道法堂竟然门庭若市。
鲁少达找到道士王守仁,把大堂断梁的时辰光景一五一十向他讲了。王守仁听着听着,打起了哈欠,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鲁少达讲完了,他竟然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似的,没有任何反映。
近段时间,王道士还真是开始忙起来了。在镇西坐镇了多年的周复兴,突然搬到紫草坪去了,琵琶镇镇里镇外算命活儿,也就全部落到了王守仁身上。所以,一大清早,当鲁少达喊他的早床时,他极不耐烦。可是道士道士,可是替天行道之人,人家有了难事,就和看病的先生救死扶伤一样,是责无旁贷的事情。所以,王守仁不得不披着一件狗皮大衣,开门把鲁少达让了进来。鲁少达让家丁在外面呆着,自己一个人到了王守仁的道法堂。
“王先生,我说完了。”鲁少达说。
“哦。”王守仁像从梦中突然醒来一般,抬起手,用大拇指掐着
中指,又是半晌没说话,鲁少达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王守仁,王守仁掐算完了,就闭上了眼睛,王守仁最初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鲁少达看到他的眼珠子在眼皮里滚动,把眼皮鼓得像波浪,渐渐,眼珠子滚动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定在眼廓中间,一动不动了。鲁少达见了,不觉也有了睡意,也打起了哈欠,就在鲁少达张嘴打第二十个哈欠时,王守仁一掌拍在令牌上面,大声喝道:“势不可挡了!”
王守仁的掌声将鲁少达脸上的汗,像喷泉一样拍了出来,拍得他毛孔贲张,汗水喷射,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汗流满面了。
“王师傅您尽管直言呵,尽管直言!”鲁少达一只手掏出五枚光洋,把五枚银元推到王守仁的令牌上,另一只手掏出手绢,一点点擦拭着脸上的汗。银元脱手,他的手绢也拧得出来水来了。
王守仁耷拉着的眼皮,瞟了一眼银元,一点儿也没有理会鲁少达的话。他老婆从房屋里闪出来,手一拂,那五块银元连响都没有来得及响一下,便没了踪影。王守仁这时才抓起那枚令牌,攥在手里,闪着眼睛说:“鲁大人,我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这一回就是不找我,去找走江湖的骗子,他们也能给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所以说,这才叫做算命容易破解难。鲁大人,你也是久在江湖上走过的人,你看那些下闷香,架豆腐,隔火杠,上刀山下火海,凡是在江湖上混的,几乎没有谁没有几下子,这些把戏会玩的人很多,可是在这些把戏背后,既会玩又会破的人却微乎其微。这样的人,不要说在你们紫草坪,就是在我们琵琶镇,就是在鸡山县也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不出一来的。说到这儿,我可要问你,你知道那声名显赫的周复兴,为哪般只说福不说祸?”
鲁少达嗫嚅道:“不知道。”
王守仁眼睛一亮,一泓光从那双松软的眼袋里泄出来,说:“告诉你吧,他就是不会破解灾祸。说福可是人人都会说,而且给人说福永远不需要破除福局,可是说祸是不行的,你既然悉知了人家的祸事,你就得给人家破除这桩祸事,可是,很难有人能真正
做到这一点的。吃我们这碗饭的师傅,多半也会传教当事人一些破解之法,可是,往往因为他们当事人的道行不深,天地人和四大天牌没有打好,或者是时机没有把握好,或者是当事人没有严格按照他们的话去做,兑现神谕时龙头蛇尾,偷工减料,导致灾祸仍然如期而至,事情的结果依然得不到改善,所以说,今天我得看鲁大人对待这件有没有诚心。”
王守仁又停下来,盯着鲁少达的眼睛看。
鲁少达说:“您就直说,是灾是祸躲不脱,躲得脱的就不是灾祸了,你直言相告,我会尽力按照您的话去做。”
王守仁说:“鲁大人爽快,我就直言相告,你现在的处境,可以用十二个字来概括,叫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大祸临头’,所以说,说是血光之灾一点儿也不为过,说是末日来临也不会欠准确。”
鲁少达听了,脸上顿时变成一张白裱纸,双眉紧锁,牙关紧咬,下巴发抖,身子打颤,眼看整个人直冲冲地就要倒在王守仁的脚跟前,只见王守仁的老婆再次从房屋里窜出来,一把扶持住了鲁少达。
王守仁这才一只手撑着鲁少达的头,让女人去端了一碗水,喝到口里,然后“卟”地一声,喷到鲁少达脸上,鲁少达被一种浓厚的烟臭味薰醒了,才明白此时自已正坐在道士王守仁家里听他布道,遂抹了一把脸,双手着腿,撑着上半身,抬起一张白纸脸,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说:“鲁大人也不要怕成这个样子,俗话说,无事不找事,遇事不怕事。男子汉顶天立地,没有逾不了的沟沟坎坎,先前那一会儿,趁你打二十个哈欠的时间,在下正在打通全身经脉,为你谋想解法。如果在下有法子破解你的横祸,不知鲁大人是否有破这次祸局的决心?”
鲁少达木头一般,机械地点点头。
王守仁说:“光点头还不行,你得明其言,闻其声,见其形!”
王守仁的老婆拿着一块抹布,抹着王守仁的令牌说:“鲁大人是多精明的人呀,还是俗话说得好,折财免灾,借福消祸,只要过了这一劫呀,你鲁大人还是鲁大人,要风还是有风,要雨还是得雨,吃香的喝辣的,出门坐八抬大轿进门拥锦衣罗缎,还有数不清的一房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六房,夜夜春露,日日歌舞,那才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再说,你过去储存那么多钱财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防备有个三长两短,生病生灾吗,若是平民百姓遇上这等事儿,也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可是,你鲁大人不是寻常人家呀。”
说到这儿,鲁少达的心智也清醒了许多,脸上也开朗了许多。他想,闹了半天,这王守仁和他家的是嫌钱打发少了,在破灾问题上与自己兜圈子。时间紧迫,眼看天渐渐明亮,再耽搁下去怕坏了大事,来不及弥补了,于是他将怀里揣着的二十两银子一把掏了出来,再次推到王守仁的面前说:“王先生,只要能避过这一劫,本人再所不惜。”
“好,既然鲁大人如此爽快,那我就单刀直入,教了大人破解之法,好让大人尽快付诸实施。”说着说着,王守仁的脸马上换成了一副悲戚之色,然后缓缓说道:“先前我也说了,鲁大人这次祸起萧墙,也不是陡起的变故,而是琵琶镇与紫草坪、云雾山在作怪,这西南的秦岭余脉,与东南落步塘、白银山的石门山脉一起向鸡山卧行而来,形成了一种一龙两身、一鸟三翼的格局。不要说一龙两身,一鸟三翼,如果人有两具身子,鲁大人你想想,那样你会舒服吗?而且身体这个物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翻身,要折腾,沿用一种姿势睡着躺着,时间长了,就要翻动一下,再寻一个安逸的姿态睡着躺着,所以说,鸡山县也好,琵琶镇也好,紫草坪也好,都是处在这种翻身的地带,按照一定的周期性,这些地方自然时不时就会发生一些大变故,一些死人的事故,我掐指算了一下,它们几乎是二十年一变。鲁大人只要稍稍回忆一下,1911年,鸡山闹起革命党人,琵琶镇也跟着闹,县上镇上村上,杀人的杀人,剪辫子的剪辫子。不怕鲁大人您笑话,本人时年八十
高岁的祖父,就是因为剪了头上蓄了一辈子的辫子,用他那根辫子悬梁仙去的。那些灾祸几乎殃及到了每个人,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事情过后,就会饿殍遍野,真正苦也只苦了平头百姓,那些官人富甲,一般也只伤了点小皮小肉,三五日就长还原了,而那些百姓,不是流离失所,就是家破人亡。
“话说回来,现在离那一年,刚好又是虚岁二十年了,所以,鸡山和秦岭这个龙身又该折腾了。可是,据我观察,这次动弹的脉相,是天官与紫薇相克,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而且这伤,伤的不是别人,正是虎自个儿。鲁大人虽然住在紫草坪,可是在我们琵琶镇,在鸡山县,鲁大人也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也是虎踞一方的名流,而且,鲁大人的住所正好坐在秦岭龙身的腰鳍之上,昨夜断梁,实乃龙身反复的据实凶兆。这个征兆,看似凶兆实乃善举,它源于你们云雾山下一棵几千年的老马橡树。这棵树你可不要小瞧它了,它植于汉武帝时期,经过了洪水泡天、天干地冻和数不清的严寒酷暑,可谓九死一生,奇迹存世。与此同时,它也修炼成精,得道成仙,身处云雾山麓,坐镇秦岭龙身,鸟瞰琵琶大地,环视芸芸众生,在功名利禄之中沉浮,洞悉了这一方水土的人情内功,也护佑了这儿的生灵,近的保显达,远的保平安,即使天下发生了再大的鸟事,我们琵琶镇这一方,也算是平安无事。但是,神灵道法再灵光,再光鲜,再无边,它们也毕竟斗不过现时现世的刀枪,拼不过现世的恶魔。所以,当新的一轮二十年厄运来临,龙身的折腾势不可挡时,它所能做的,除了暗示,除了给这方土地以征兆之外,也就别无他法了。”
王守仁说到这儿,涕泪横流,声音哽咽。
王守仁的老婆忍不住探出头来说:“平时都说那些神灵老儿们狠,可是现在真有事情了,倒不见了他们的影子,眼看着琵琶镇人就要受苦受罪了,也没有一个出来显显狠气,倒是让我们这种像讨饭一样过日子的人,现在想逃也逃不脱。”
王守仁打断妇人的话说:“死婆子你瞎扯什么,小心得罪了心
眼窄的神明,索掉你的小命!”
妇人见当家的黑了脸,马上就噤了声。
鲁少达听了王守仁的话,脸上漾出一层肃穆。他待王守仁喝了一口茶,揩揩嘴,然后问:“王先生,究竟怎么个破法?”
王守仁接着说:“先人说得好,大病需要猛药医,大灾还得大树扛。先生如果下定决心与这次灾祸决战到底,反败为胜,必须丝毫不走样地如此这般。”
王守仁说着,就将嘴巴贴到鲁少达的耳朵根上,像一只老蝴蝶突然歇到了一片青树叶上,絮絮叨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