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鲁少达1
鲁少达和家丁把马橡树枝运回来时,天已经快亮了。马橡树枝有一根水桶那么粗,早已等候多时的木匠,见了这根马橡树枝,像饿虎扑食一样,挥着锯子与斧头,开始削粗,刨平,安梁。鲁少达从一进门到把梁安好,到做完所有的安梁仪式,没花到三个时辰。
忙完这些事以后,鲁少达回到醒豆儿身边,看见醒豆儿的脸白卡卡的,像死人一般。醒豆儿看他的眼光,也让人感觉到有些异样。和自己这个第六房太太,仅仅就是一天多的时间不在一起,再见到她时,感觉她一下子成了邻家屋里的女人,与自己一下了好像隔了一层什么的,鲁少达的心里起了一层雾。鲁少达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会告诉他许多事情。他也会按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去行事。而且,好多事情都反复证明,他的直觉一直是对的。因此,现在他比以前任何时候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了,他也会更加不折不扣地按自己的直觉行事,包括他娶这第六房姨太太,包括他这回购置枪和家丁,也包括他带人从马橡树坪弄回这根马橡树枝做的大梁。
鲁少达对紫草坪和云雾山的事情可谓了如指掌,那棵云雾山的马橡神树,他更是知道得不少,虽然过去他只是以为,山上的人拜树为神,看重那棵神树,是因为那儿的山民太穷的缘故,他们没有钱,也没有精力到紫草寺来敬神拜佛,于是,他们就找上了那棵
老马橡树。
那棵老马橡树有一座房子那么大,一二十个人还围抱不过来。它脚下的根全部**出来了,而且根在地面上见了空气和水分,便像盘子一样往上长,长到半米高就歇住了,成了一群布置在树下面的树凳子,也成了来往背脚客和过路子的露天茶馆。
为什么说是茶馆呢,因为树脚下有一股天然的清泉,终年不断,甘甜可口,用桐叶折成叶杯,顺手取来,既解渴,又清凉,特别是走路走累了,走渴了,饮上几口,那种感觉,简直妙不可言。鲁少达这次去取梁,就没少喝那口清泉里的水。更为神奇的是,马橡树的所在地马橡树坪,自从它满了一百岁之后,这里的人到县城和京城应试,每年都有一个人中榜,几百年下来,这儿中的状元解元都不少,而且每中一次状元,当朝皇帝就会赐给那户人家一对凤凰石鼓,安在状元郎的家门口,所以,到了当朝当代,马橡树坪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立了一对石鼓。起初,马橡树坪一直没有人意识到,这是千年马橡树在保佑他们,一直到了说福不说祸的睁眼瞎周复兴到了琵琶镇上,遇上了马橡树坪的马小树,人们才恍然大悟,马橡树原来是马橡树坪人的神树。
要说,那天也凑巧,马小树从周复兴面前经过,马小树压根儿都没想到,要这个说福不说祸的周半仙给自己算命,所以,他从周复兴面前走过时,速度非常快,当周复兴叫了他三声后,他还往前走了上十步,周复兴只得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才把马小树揪回到他的摊子跟前。
马小树回到了周复兴的摊子前,一脸茫然。他问:“周家大爹,你无事揪我耳朵做什么,我可没撩你呀。”
周复兴一开始也不理会马小树,他只是拿出了一张纸,用口水舔了舔,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宝镜无尘埃,金貂已剪裁。也逢天意合,终不染尘埃呀。”
马小树见周复兴不理他,就说了一句“周大家爹,没事我走了。”说完,他小子又撩起步子往镇外走。
“回来!”周复兴喝住马小树。马小树只得重新回到周复兴的身边。
周复兴对马小树说:“你小子怎么不知好歹,人家想我给他说一句话,我还不呢。”
马小树不明白了,这周家大爹究竟要干什么,正在手足无措时,周复兴说:“马小树,刚才大爹吟的那首诗,说的就是你。按说,你既无祖德,也无现福,可是,你小子往我面前站,就像那刚刚临朝的天子,穿上大龙袍往人面前一站,福气逼人呢。”
马小树说:“周复兴,您就不开玩笑了,我还有蛮多事情去要做呢。回家晚了,爹要拿荆条子抽屁股的。”
周家大爹拂掉马小树肩上的草说:“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的四大喜事。孩子,你现在就遇上一桩。你回去对你爹说,县一中已经录取你了,而且,依我看,不仅是县一中会录取你,武汉大学、北京大学堂里的一个学位,也正等着你呢,只是……”
马小树听了,脸上露出惊喜,半天没说出话来,等到周家大爹说了第三个“只是……”之后,他才问道:“您说的是真的?”
周家大爹收回自己的手,拈着胡须说:“孩子,你四处打听打听,我周某人从不口出虚言。只是,你得给你爹带个信,我明天要去你们家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龙脉凤种在保佑你这个野孩子。”
马小树连连点头答应着,然后飞快向马橡树坪跑去。
第二天一早,周家大爹就被马小树的爹马仲接到了马橡树坪。周复兴走到老马橡树下面,就不动脚了。他坐在树凳子上,用手摸索着马橡树的皮,沿着树一步步地走,整整花了半个小时,才从起点走到终点,回到那个树凳子上面,再次坐下来。马仲吩咐马小树的妈专门烧了茶,送到树下来,周复兴却滴水未沾,倒是马小树给他从树泉里取的山泉水,他喝了一碗又一碗,像是喝从来没有喝过的人间甘露。
周复兴一直不说话,坐在那个树凳子上面,害得马小树的爹
妈把饭菜做好了,只好端到树底下与他一起吃。其实,在树下面吃饭,非常方便,因为树根将那些凳子桌子全部长好了,天然地现存在那儿,只需用壶和锅提了饭菜来就行了。马小树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吃饭,显得特别兴奋,他帮助爹妈摆好饭菜,把周复兴请到那个又宽又大的树凳上面,马小树的爹也为周复兴斟上存放了十几年的老酒,正要举筷畅饮,没想到周复兴起身,退到离大树三米开外的地方,见马家三口还呆在树下面,他将手一抬,马橡树的树荫沿着大树旋转起来,马小树见状,连忙拉着爹妈退到周复兴的身后。
周复兴闭着眼睛,合着双手,对身后的马小树说:“你们都跟我一起祭树吧。”
周复兴的话音刚落,树荫就停下来了,停在了那桌饭菜上面。
周复兴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嘴里念叨着什么,马小树的爹妈一个字也没听清,可是马小树耳尖,他将周家大爹对神树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你这个老妖精,我知道你生于汉朝武帝年间。正因为如此,你才生性嗜血好战。哈哈,你说是不是?你还敢犟嘴呀,你再犟嘴,我就馋死你,偏偏要在你身上摆上美味佳肴,让你看,让你瞧,就是让你尝不到。你还老实不老实?哎呀,这才像话,要做乖孩子一样嘛,做乖孩子才有得好果子吃。听话,哦,乖……”
马小树听着听着,听到周复兴像是与一个小孩子在讲话,当他听到有好果子吃时,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吓得他赶忙捂住了嘴,幸亏周复兴没理会他,他仍然在那儿神神叨叨地说着话:
“老妖树呵,你那本经就不要念了吧,我还要吃饭呢。不过,你很快就要遭殃了,所以,我现在得让这儿的人都知道,是你为他们带来了福,还要让他们学会知恩图报。万一到时你有了难,他们也好站出来保护你。说到底,你也只是一棵树。你看看,你的同类,在洪水泡天那年就全死了,要不是你心怀一颗善心,老天爷
也不会留你下来,既然你活了下来,而且让这儿的人享受了你带来的福,我就有责任保护你,他们也有责任保护你,不过,你不光给这儿,还得给紫草坪,给琵琶镇,给鸡山县带来福祉才行,你可不要不答应。那个伤害你的恶人一旦出现,马小树他们就会保护你的,他们一定会的。最后我告诉你,年后有个叫鲁少达的人来取你的枝做梁,你只能让他取你靠西边那根没受人祭拜的枝。你一定要记住。好吧,下面,为了以示对你的尊敬,你先尝三口饭菜吧。记住呀,只准你吃三口,多吃一口,下次我就扒掉你的皮,让你疼得喊娘。”
马小树见周复兴说完话,朝着老马橡树磕了三个响头,马小树的爹妈见了,也连忙跟着磕了三个响头,惟独马小树没有磕头,他看着老马像树非常听话地将树荫移了过来,然后又移过去,在那桌饭上面晃动了三下,变成一个大圈,重新护住了树脚。
周家大爹起身之后,大声对马小树的爹妈说:“从此以后,上年每逢三月三,下年每逢九九重阳节,马橡树坪的男女老少,必须焚香烧钱,肉酒肉饭,以侍奉寺庙佛祖之诚心,供奉此树,不得懈怠。”
马小树的爹马仲问周复兴:“要我们敬奉一棵老树,这是凭什么?”
马小树见爹还没明白过来就抢着说道:“爹,你也不想想,这么多年来,马橡树坪出了这么多人,而且没有生出一个傻子呆子,几乎全是生的儿子英俊、生的女儿漂亮,而且一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哪像上边云雾山和下边的紫草坪,瘸子瘫子跛子董天神二童戏生出了一大箩筐,就连我能考上县一中,都是这棵老祖宗树给带来的福祉,您说,不拜它我们拜谁?”
马小树一席话,说得周复兴脸上有了笑容,马仲和马小树的妈也恍然大悟了。马仲一旦明白过,办起事来就有办法,他把周复兴重新请上桌子,斟好酒,奉上菜,开了席,然后一转身颠颠跑回马橡树坪的家里,取来一匹红布、纸钱和香,还有一个香碗,把
红布搭到树枝上,供上香碗,焚上香,点燃纸钱,才回到桌子前面,与周复兴推杯交斛,直到日薄西山。
从那天起,马橡树坪的男女老少有事没事,就去敬奉这棵云雾山的马橡神树,不久,便一传十,十传百,除了三月三和九月九大庆之外,平日马橡树脚下竟也香火不断,烟雾缭绕,把个老树弄得神乎其神。
前几天,马小树的爹马仲一听说鲁少达要来锯神树做房梁的消息,就带领马橡树坪的人,按照马小树给他们的时辰,埋伏在老神树周围,单等那鲁少达做出有违天理的事情来,然后就一齐涌上去,将他乱棍打死。
鲁少达那天也动了一下心思,没有直接上马橡树坪去砍神树,天刚蒙蒙亮,他就赶到了琵琶镇。他到琵琶镇,不为别的,只为找那个说祸不说福的道士王守仁。王守仁是个豁嘴,所以他给人预测灾祸特别灵。可是,说祸的道士,要想有人气,还得会一手必备的绝活,那就是破解灾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儿,豁嘴王守仁才名声大震,人气旺盛。其实,这豁嘴王守仁的祖上并非道士,他也并非天生就是个豁嘴。王守仁的爷爷先前是个剃头匠,他的爸爸也是个剃头匠,轮到豁嘴王守仁,按说仍然应该是个剃头匠才是。可是,正因为豁嘴比爷爷爸爸多了一个豁嘴,他没有当成剃头匠,改行当了道士。
王守仁这个豁嘴的来历,也与剃头有关。
豁嘴王守仁九岁时,嘴唇完好无损。他不仅嘴唇完好无损,而且还是个英俊少年,小家伙眉清目秀,天庭饱满,一笑一对酒窝,是琵琶镇上人见人爱的小男孩儿。他还只有七八岁的光景,有好事的媒婆便到王家门上,说是东家的女儿西家的姑娘,有意嫁给王守仁。幸好王守仁的爸爸脑子清醒,一个也没答应。
王守仁长到九岁上时,嘴唇上就出现了一层黑茸茸的毛,像男人的胡须。九岁的男孩儿长胡须,这在琵琶镇上还真是没有过
的事儿。本来,剃头世家的成员对毛就有一种特别的偏好和恐惧。豁嘴王守仁的爸爸看到儿子嘴上的毛越来越浓,越来越厚,甚至到了影响儿子形象的地步,心头就开始琢磨,如何帮儿子去掉嘴上的毛。他爸爸拿不准,就去请教住在偏屋子里的爷爷。他爷爷躺在凉椅上抽烟,他爸爸把王守仁嘴上的毛说了,他爷爷一百个不耐烦,耐着性子听他爸爸说完了,他爷爷一摆手说:“这么一丁点儿小事,哪里用得着问我哟,你真是笨到了极点。”
他爸爸陪着笑脸说:“儿笨,本就是生就的木头造就了的船,您倒是说个法子才对得住儿子的笨哪。”
他爷爷停住了抽烟,凝神看着儿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在一瞬间成了一件雕塑。好一会儿,他爷爷才说了一句话:“一剃头刀子不就了事了么?从古自今,对付男人的胡子,谁还用过什么新的招数?”
王守仁的爸爸这才恍然大悟,回到家,见店子里没有顾客,便煨了热水,将那刀子再磨了一遍,然后让儿子坐到理发椅子上面,再将刀子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