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小米2

小米吃了一惊,心想,母亲所说的“变样”, 究竟指的是什么?胖了还是瘦了?高了还是矮了?成熟了还是苍老了?一系列的疑问,像吹泡泡一样,在小米心里拥堵。不过这些问题,都不可能成为问题,不会令小米在乎或者担忧。小米最忌讳的是,母亲会不会从她相貌变化或者只言片语中,觉察到生孩子的事。所以,小米必须抢先下手,在父母未知之前,及早告诉他们。

主意拿定,小米宛若一个作案前事先踩点的窃贼,一直在悉心寻找时间和机会。

吃过晚饭,小米找个借口,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仅剩下父母在场的时候,小米话未开口,扑通一声先给二老跪下。小米这一非常表现,把父母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问,小米你这是干嘛?小米哽咽着,把生孩子的事讲给父母听。

小米讲这段故事的时候,嘴没闲着,眼睛也没偷懒,她一直在暗地里偷窥着父母的表情变化和反应。小米看见父亲泛黄的身影,在并不十分明亮的灯光下晃了晃,最后到底没支撑住,像一堵根基不稳的土坯墙,轰隆一下便瘫软在地。

母亲抹着泪,像搂一捆散乱的麦秆似的,紧紧地将父亲抱住。母亲这样做,首先是怕父亲栽在地上发生意外,更重要的,还是担心他会伸手打小米。常年在田间劳作,父亲健壮得像一头耕牛,胳膊比小米的大腿都粗,万一失手打伤小米,这个年该怎么过?人该怎么活?一切跟报废有什么两样?

看父亲情绪渐渐稳定,母亲拍拍小米的肩膀说,你先去睡吧。

小米一夜无眠,到天亮时,小米还能听到从父母卧室内,传出的如蚊蝇飞翔般的嘤嘤说话声。

父母仿佛一夜间苍老许多。一向步履如飞的父亲,第二天走起路来,竟然颤颤巍巍的,双腿直打飘。

在家待了不到一周,也就是刚过完大年初三吧,小米便提出要走。父亲始终阴沉着脸,紧闭着嘴,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小米的心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儿,顿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

母亲慌忙站出来打圆场,并且毫不避讳地说,走吧,那边孩子还小,当妈的都会挂念。

父亲咂了咂嘴,没说话,却重重咳出一口乌黑的浓痰。

如获赦令的小米,又像得手的盗贼一样,匆匆忙忙上了路。

小米的出现,让莫大头和李花香如释重负,俩人好像不小心让馒头噎住食管一样,不停地抚慰着胸口,喘气。

问明家里的情况,莫大头和李花香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今年年底,我们一定回老家过年,也顺便把你和小筐的婚事给办了。

这番话如果放在一年前,小米肯定会深信不疑。但是现在,小米仅仅抿着嘴微笑一下,便拉起小蛋的手,追着他满屋子疯跑。玩耍当中,小米又听见莫大头和李花香俩人兴奋不已意犹未尽的对话声:

李花香感叹说,到年底,小蛋都快三岁了,终于可以认识老家究竟门朝哪了。

莫大头感叹说,是啊,小蛋终于可以挣到老家的亲戚们的压岁钱了。

小米躺在**,好生着急。小米想给小筐打电话,问一下广州那边到底啥情况,包括小蛋哭闹没有?工厂放假没有?车票买好没有?等等。每次把电话拿起来,小米迟疑片刻,又将它放下了。小米不敢一个劲儿催促小筐,她生怕引起小筐反感,然后带来一连串的不良反应,最终导致公婆临阵变卦。可是现在,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广州那边,仍然像一潭死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哪怕泛起一丝小小的涟漪,也会让老家的小米感动,让小米兴奋不已。想起儿子小蛋,小米如今可谓又恋又恨。聪明活波、调皮可爱的小家伙,像一包必不可少的调味剂,确实给小米如嚼白蜡的生活,平添了无限生机和色彩。同时,也把小米植入到被动甚至万劫不复的境地。就好像两个人打架,还没正式较量,小米就把自己的腿伸给了人家;就好像一场赌博,牌刚起好,小米就提前亮出自己的底牌;小米就好像一只被束缚住腿脚的羔羊,随时可能面临磨刀霍霍的危险……

一周之内,小米一共给小筐打了三个电话。小米循序渐进,头一次问的是小蛋哭闹没有,小筐回答没有;第二次问的是工厂放假没有,小筐回答没有;第三次问的是车票买好没有,小筐的回答,除了比前两次多了个“吧”字外,又说,你直接问我爸妈吧。

小米心里更没底。小米只能硬着头皮,把电话打给了李花香。电话刚接通,没等小米把话说完整,就被李花香给打断了。李花香草草地说,让你爸给你说吧。就把电话转递给了莫大头。

小米一连“喂”了数声,莫大头才在电话那端开了口。莫大头哼哼唧唧地说,回家?路费还没凑齐呢。要不,你先打过来点儿吧,算我暂借你的。

小米原本干瘪的胸脯,突然间鼓胀起来。强烈的窒息感,压得小米几乎喘不过气来,更别提继续说话了。但是,小米仍然强迫自己,勉强挤出两个字:“好吧。”

莫大头一行,是在腊月三十那天上午到的家。脚刚落地,莫大头大概是想证明他和李花香并没食言,想表明老两口的信誉度仍处于良好状态,很快把信息告知给小米。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因为过于激动,小米的手在剧烈颤抖,导致手机突然变得调皮起来,像鱼一样从掌中滑落。小米忙不迭地捡起来,连灰尘都没顾得上擦拭,便直接捂在耳朵上,此刻她很想知道,莫大头接下来的安排和打算。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小蛋稚嫩而又亲切的叫喊声,妈妈,我想你了。

除了小蛋的声音以外,小米还依稀听出,在小蛋说话之前,里面还有个声音,在以同样的口气说话。小米知道那是婆婆李花香的声音,她一定在一旁鹦鹉学舌般教小蛋说话。小米感觉自己像是得了疟疾一样,浑身一阵燥热,接着又一阵冰凉。

勉强听完儿子的唠叨,小米催促他说,把电话交给你爷爷,妈妈有话对他说。

小米不再征求莫大头的意见,而是直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们赶紧来吧!我这就让爸妈准备午饭。又说,已经是最后一天,没时间再等了。

莫大头吭吭哧哧地说,礼物还没买呢,上午怕是来不及了,我们下午再去吧。

小米彻底愤怒了,冲着话筒叫喊,你们是来商量我和小筐的婚事,不是平常的走亲戚串门儿,哪有下午登门的道理?

莫大头迟疑了一下,喃喃地说,那好吧。

通完电话,小米立即跟父母一起,开始着手准备丰盛的午宴了。小米的父亲,是个传统的庄稼人,实诚。小米的事,确实让他纠结,让他无地自容,让他在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面前,既抬不起头,又说不得嘴,颜面尽失。但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又不得不迎头面对和接受。小米的父亲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到啥时候,纸里包不住火,雪堆里埋不住死孩子,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所以,小米的父亲采取的是变被动为主动的办法,平时在跟熟人的闲谈和碎语中,自然而然的就把小米生孩子的事透露给对方。每次看别人用惊讶和异样的目光审视自己,小米的父亲外表上虽然坦然、平静,但是内心却如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这一切,对他来说只能选择默认和承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办法来补救呢?

尽管内心感到别扭,憋屈,窝囊,但是一听说小米的公婆要来,小米的父亲还是默默地推着三轮车去了集市。原本要过年了,家里的菜已经准备充足,然而这些菜都是些家常菜,如白菜萝卜鸡鸭鱼肉什么的,对一般的客人来说,已经很丰盛了。但是小米的公婆是头一次登门,而且是来“下礼”的,属于很隆重的一个仪式。按照本地规矩,陪同他们前来的,一定还有本门的叔伯兄弟,加起来应该不少于七八个人吧。饭菜质量不够档次的话,人家肯定会笑话的,会说这家人的闲话的。小米今后还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如何能挺起腰杆做人?

饭菜准备完毕,小米看看表,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可是小筐那边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在帮忙做饭过程中,小米一直支棱起耳朵,细心聆听着外面的动静,每有汽车喇叭发出一声轻响,小米就会情不自禁地跑出去看。小米站在大门口,脑袋宛若炮楼上的探照灯,顺着狭窄而又悠长的南北胡同,不停地扫来扫去。

应邀前来陪客的,除了小米的爷爷,另外还有几个同门的叔伯。叔伯们大概已经饥饿难耐,一个个像被关在铁笼里的猴子,不停地在院里蹿来跳去。作为主人,小米的父亲虽急,却一直强忍着没说出口。小米的爷爷倒是把持不住了,不住地催促小米,打个电话问问,看小筐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小米刚要拨号,手机铃声就响起来,是小筐打来的。小米缓缓松了口气。

小筐说,上午没找到车,我们下午再去吧。

小米差点儿跳起来,压低声音说,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陪客也找好了,怎么向人家交代?

小筐说,留着晚上吃吧。

小米声色俱厉地说,不行!你还让不让我们一家人活下去?

小筐说,找不到车,我有啥办法?

小米再往下说时,小筐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小米捂着脸,嘤嘤地哭。

无需小米解释,她父亲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父亲朝大家摆摆手,苦笑说,来来来,他们不吃,我们自己吃。说着,径直走到餐桌旁,拧开一瓶白酒,对着瓶口便是一阵狂饮。

莫大头正式出现在小米家门口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分,接近于傍晚了。冬天,白天时间短,夜里时间长。五点多的时候,太阳已经架在村子西边的树杈上,哪怕稍稍晃动一下,就会倏地一声,掉地上便没了踪影。

随莫大头一起下车的,还有四五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将礼品从面包车上拎下来,踩着莫大头的脚跟,朝小米家方向走。没等进大门,就被小米的爷爷伸胳膊拦住了。小米的爷爷抖动着山羊胡子,问,你们从哪来的?走差门了吧。

莫大头讪笑着说,我是小筐的爹。

小筐?不认识这个人!小米的爷爷摇着头说。

莫大头踮着脚尖,冲院里喊,小米,小米,我们来了,你出来接一下呀!

小米一家人都在屋里闷坐着。听到喊声,小米刚晃动了下身子,就被她父亲的一声怒吼给镇住。她父亲指着门口说,敢走出这个门,我把你的腿打断!

看不见小米的影子,莫大头在门口搓着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米的叔叔走过去,一边给客人递烟,一边抱怨说,这么重要的事,你们不该到天黑才来呀。

随行的几个人只是接住烟,却都像哑巴一样,没开口说话。面包车司机朝莫大头努努嘴,轻声对小米的叔叔说,他是主家,有啥事跟他说吧。

接着又有人小声嘀咕,我说下午来商量事不妥吧,大头哥还非让来,瞧瞧,热脸撞了人家冷屁股不是?

莫大头嘴皮子本来挺灵活,现在一遇见难题,竟一句话也说不囫囵了。无奈之下,莫大头回身对司机说,你去跟那老头儿说说,先让咱们进门再说。

司机硬着头皮,手提两箱礼品走过去,刚放在门口,就被小米的爷爷一脚踢开了。有一箱火腿肠,禁不住小米的爷爷这一脚,撑开了口,骨碌碌散了一地。司机顾不得去拾,灰溜溜地跑开了。

小米的叔叔说,你们先回吧,等过罢年,他们的怒气消了,你们还可以再来。

大年初一晚上,小米接到小筐的电话,问初二让不让去她家走亲戚。

小米犹豫不定。究竟让不让小筐登门,哪由她一个人说了算。半天,小米才说,等我的电话吧。

小米将小筐要来走亲戚的事,先说给自己的母亲。她母亲一脸为难的样子,叹口气说,让他来吧。来时顺便带上小蛋,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外孙。

看小米心存疑虑,她母亲又安慰说,别担心,你爹那里,有我去说通。亲戚越走越近,时间长了,慢慢就适应了。

小筐如约而至。小筐骑着一辆电动车,前面脚踏板上放了一件“火腿肠”,后座上用绳子捆着一箱“王老吉”。看小米眼中闪烁着鄙夷的目光,小筐撒谎说,家里本来准备的礼物很多,但是没办法带,电动车装不下。言外之意,寒酸的原因不在他,是电动车的责任。

一进门,小米就把小筐拉到自己卧室,关上门悄悄问他,不是对你说了吗,咋没带上小蛋?我妈想见他。

小筐支支吾吾地说,我妈不让带,她担心你爸妈会扣住孩子不让回去。

小米又问,我要你说实话,头一次走亲戚,怎么只带两件礼物?

小筐争辩说,这两件还是我在小卖部赊的账,再多了,人家不让欠。

小米追问,前天你爸来时带的几件礼物呢?

小筐说,那几件也是他赊来的,回去后立马退还给了小卖部。

小米撇撇嘴,说,很快要下礼了,家里准备多少钱?

小筐说,三千。

小米差点儿失声喊叫出来,人家都是“万里挑一”,你家再穷,也不能只拿三千块钱敷衍人啊!

小米又打比方说,一头猪还能卖几千块呢,何况一个大活人。最起码也要勉强说得过去吧。

小筐挑起眉头说,你又不是不清楚家里的状况,不瞒你说,这三千块钱,还是向亲戚们暂借的。我爸说了,这笔账将来得由咱俩负责偿还。礼金越多,咱俩的包袱越大。

小米差点儿晕倒,愤愤不平地说,人家下礼,三“金”不说,现钱还得一万多。你家倒好,拿三千块钱,让我咋跟父母交代?别人问起来,就不怕戳你们的脊梁骨?

小筐开玩笑说,你咋老跟别人相比?人家是黄花大闺女,你咋是个带着孩子的小媳妇!

话音刚落,门哐当一下,就被人踹开了,小米的父亲,怒目圆睁出现在俩人面前。她父亲像山洪暴发一样,手指门口,愤怒地对小筐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临出门时,小筐又听见小米的父亲咬牙切齿说,原以为这样就算了,认倒霉了。现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米往火坑里跳!

此后,小米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小筐知道,小米一定是被她父亲给控制了。又多次差人去小米家通融、协调,未果。不久,小米的父亲主动托人给莫大头带话说,亲事是不可能了。至于小蛋,最好送过去交给小米抚养,他保证今后绝不会向莫大头索要任何费用;如果莫大头执意不肯,丑话说在前头,即便把官司打到联合国,他也决不会出一分钱的抚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