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五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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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春晓电话时,五福正满手油污,聚精会神地往柴油机上装齿轮。五福平时业务繁忙,木村、水村以及附近火村的村民,谁家的四轮拖拉机出现故障,都会给他打电话咨询或者预约。遇见小毛病、小问题,五福则会通过手机,把解决问题的途径和窍门,毫不保留地当场传授给对方。若出现棘手问题,比如说活塞环老化,缸头严重磨损,齿轮出现裂痕等等,在外行人实在拿不严,收拾不了的情况下,五福才对人家说,开过来吧,需要“住院治疗”。这方面,五福倒像个专治疑难杂症的神医。

正因为业务忙、电话多,五福才没往春晓身上考虑,仍以为是服务对象打来的,所以并没有立即掏手机。五福的双手油乎乎的,黑得像一对老鸹爪子,如果直接伸口袋掏手机,会把衣服和手机全部弄脏。五福身上的衣服,本来已经够肮脏了,按说也不差这一次,但是五福尽量保持着良好的清洁习惯,多穿一天是一天,尽可能不给自己添麻烦。五福站起身,双眼像车灯一样环顾四周,想找个人帮他接一下电话。平常聚在五福身边的人很多,三三两两或者三五成群。但是这天不巧,恰好赶上水村唱大戏——这是“三夏”麦忙前的最后一场戏了,木村和火村的人,都像潮水一样忙着往水村拥挤。看戏只是其中一项内容,除此之外,他们还要遵照传统习惯走亲戚串门,顺便再补充一些镰刀、草帽、木叉、耙子之类的农具,以便在麦收时使用。

五福扫描了一圈,发现整个修理现场,只剩下有才一个人。有才正坐在附近一辆报废的拖拉机上,双手抱着方向盘,拼命地转来转去。有才是个傻子,说傻子有些过分,有才的脑壳里,装的并不全是浆糊,还有几许益智的脑浆在里面。很多人评价有才说,他属于三分能、七分傻。之所以给出如此结论,是因为有才在说话方面,很“讲究”修辞方法和语言特色,他说每句话几乎都能成为经典,都能把大家逗乐。木村是个大村,想贸然找一个人,有困难,找有才却特别容易:只要发现围拢着一群人的地方,有才准在里面。

五福不想让有才代接电话,怕他说起话来不着边际,把自己的生意给搅黄了。但是现场除了有才,又无人可用。五福便冲着有才喊,喂——,过来帮我拿一下手机。又说,你别整天抱着方向盘瞎折腾,等我把这辆小四轮修好,让你上去玩一把真格的。

有才不识字,把手机掏出来后,迅速摁了下绿键,却没交给五福,而是直接捂在自己耳朵上。朝话筒喂了一声后,对五福说,是个女的!五福一看是春晓的名字,也顾不得满手油污了,一把把手机从有才手中抢过来,躲进屋内去接听。有才不满意地说,修个破机器,也能交上桃花运,不简单呐。又说,找你还不如找我呢,这女的八成是瞎了眼!

春晓平时说话音量很大,倘若在木村放开嗓门,水村的人都能听到。常常把身边的树叶聒噪得哗啦啦直响,把室内天花板上的粉尘震得嗖嗖往下落。一年多没见,春晓的声音居然变了,听起来似乎很柔弱,很苍白无力。五福正为之纳闷,春晓告诉他,我在医院里躺着。

五福心里一惊,忙问,啥病?

春晓说,大出血。

五福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忙追问,咋引起的?

春晓迟疑了一下,直言不讳地说,流产。

五福顿时呆诺木鸡,傻傻地站在原地,模样宛若一尊被冰冻的雕像。

春晓是在前年春上离开五福,跟随同村的艳丽一起去广州打工的。年轻人,不像长辈们那样对土地情有独钟。再说,这几年粮食价格暴跌,就拿玉米来说,作为秋季的主要农作物,前几年每市斤还能卖到一块多,现在呢,价格就像插在凉水中的温度计,突然降到六七毛。辛辛苦苦种下来,除去投入的话,一亩地的纯收入也就三两百块钱,还不够女人一年用的纸巾钱。再死守几亩薄地硬撑下去,何时才能实现理想中的幸福生活?近几年,沿海一带企业出现用人荒,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听说工资比以前涨了好几倍。内地的年轻人,纷纷丢下手中的土地,包括老人和孩子,像着了魔似的往外疯跑。

准确地说,春晓是在艳丽的鼓动和怂恿下,才决定去广州打工的。那时春晓刚嫁给五福不久,刚名正言顺成为五福的媳妇,按常理俩人正处在如胶似漆的状态,却突然打算闪身子走人,让五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五福不是不想放春晓离开,他顾虑的恰恰是跟随艳丽一同出行。艳丽这个女人,之前跟五福曾是初中同学,所谓“新光棍害怕老邻居”,对她的品行,五福了解得很透彻:没出闺之前便经常做“出轨”的事,先是跟男同学一起逃课看电影,后来又和社会小青年一起鬼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五福担心春晓跟随艳丽,将来肯定学不到什么好的长处来。

好在五福还掌控着家里的经济命脉,他不明确表态,春晓就走不掉。艳丽便在暗地里教唆春晓,让她找理由跟五福闹。春晓所找的借口,是嫌五福不够讲究,太脏。每次五福想要跟她那个的时候,春晓便转过身去,拿脊背对着五福的胸膛,表示抗议,表示强烈拒绝和反对。再往下发展,春晓干脆与五福分床睡觉。弄得五福相当狼狈,每天晚上像一头公猪追赶一头母猪,从这张床跳到那张床,从这间房追到那间房,累得气喘吁吁、急得抓耳挠腮却无法得逞。后来五福确实有些生气,问春晓不肯的原因。春晓说,我闻不惯你满身的机油味。这理由似乎还不够充分,春晓接着补充说,你知道吗?每次做完后,我三天头儿上撒的尿还带油花儿呢!

摆在眼前的明明是一桌美餐,五福却无福享用。对于这些,五福曾经气馁过,也伤心过,最终还是默默接受了。让五福忧心的是,再这样冷战下去,继续煎熬下去,究竟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春晓会不会跑?春晓一旦跑了,还有回来的可能吗?真到那个地步,自己就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想后悔都来不及。一天晚上,五福扳过春晓的肩膀,默默将一沓钱塞到她手里,说,明天走吧。

春晓又惊又喜,瞬间不再嫌弃五福身上浓烈的机油味,主动出击,跟五福和和美美地恩爱了一场。

春晓外出打工的事,五福对谁都没讲,只告诉了自己的老娘。父亲几年前得癌症与世长辞,如今春晓又走了,整个家里面,只剩下老娘唯一一个亲人。五福不告诉她,还能向谁诉说呢。

老太太一听,勃然大怒,一巴掌便盖在五福脸上。老太太的牙已基本掉光,一张嘴便露出两排鲜红的牙龈肉,另外还带着密集的唾沫星子,像下毛毛雨似的喷了五福一脸。打完后,老太太又心疼了,又捧起五福的脸,老泪纵横说,五福呀,你怎么比有才还缺心眼儿?哪怕等春晓给你留个一男半女,再放她走也不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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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春晓在广州已经出过类似这么一桩肮脏事。

那是在春晓走后,大概有半年左右时间吧,还隔三差五往回打个电话,向五福报个平安,顺便倾诉一下在外打工的艰辛与疾苦。每次耐心听完春晓的诉说,五福就会劝她,不行就回来吧。回来后,我啥也不让你做,还会像伺候老祖宗一样对待你......每次通完电话,五福都少不了一阵兴奋,心说,但愿如此吧!等你忍受不住工厂那坐牢般的煎熬,就会乖乖回到木村来,乖乖地给我当媳妇。到那时,你就不会嫌我满身的柴油味了,晚上也不会再拿脊背对着我了,更不会悉心地从热尿里发现油花儿了。五福一旦高兴起来,就会亲自下厨,做一盘水煮花生米,再拎瓶五块钱一斤的鹿邑大曲,跟有才一起有滋有味地喝。

有才父母早亡,家里原先倒是有一群姐姐,一个个像毛羽渐丰的小鸟,嗖嗖地飞出窝去,然后再不见回还。按礼节,闺女出嫁后,每年省亲也好,探视也罢,少说也要回娘家个三五次。可是他的几个姐姐,就像投到水里的石子,沉下去便没了影踪。不但人嫁了,连几亩地也没放过,一次性变卖出去,揣上钱拍屁股走人。有才倒是清静了,三间大瓦房,留给他一个人住。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日三餐基本靠热心人救济。

尽管如此,很多时候有才也不愿意陪五福喝酒。有才经常边吃边数落五福,我实在不愿来你这里,光是酒孬呗,菜也不上档次,连个猪头肉都舍不得割。说这话也对,有才平时爱给人家帮忙,并且只管付出,不求回报,一天下来,谁家不备桌酒菜招待一番?有才胃里压根儿就不缺酒。

仔细想想,五福的生活质量,跟有才都没法比。

五福做梦都盼着春晓回来,可是,半年以后,五福不但没看到春晓的影子,打电话次数也在锐减,后来干脆消失了,整个人就跟丢失差不多。这样持续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五福心觉不妙,主动给春晓打电话,结果不是关机便是不接。五福又把电话打给艳丽。艳丽安慰他说,放心吧,春晓好着呢。她上班忙,没时间接电话。

再后来,春晓的号码直接变为空号。艳丽又解释说,春晓的手机被盗,换号了。丢手机跟换号有啥关系?直接补张卡不就完了。五福隐约觉得,事情远不止艳丽说的那么简单。春晓不是丢了手机,也不是换号,而是彻底从他心里走出去,将整个人都弄丢了。

五福再次接到春晓的电话,是在她失联大半年后的一个晚上。那天五福刚修完一台机器,因为跟车主比较熟,五福没好意思收钱。车主过意不去,拎着酒菜到五福家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喝。五福本来就不胜酒力,这次又成为众矢之的,很快被灌醉了,倚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春晓接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能把五福唤醒。把五福憋醒的,是自己肚里的一泡长尿,时间已经是后半夜,趁着去厕所的工夫,五福顺便查阅了一下手机,看见有春晓的未接来电,五福后悔得朝着自己的脸,狠狠抽了几下子。电话回复过去,春晓接了。五福听见春晓嘤嘤在哭,忙问她怎么回事。春晓没直接回答,却反过来问五福为啥不接电话。五福吭吭哧哧地说,喝醉了,没听见。

春晓哭得更凶,抱怨说,我都快死了,你还有闲情逸致跟别人喝酒。究竟有没有在乎我?到底拿不拿我当人看?难道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五福惭愧得要死,刚想说道歉话,春晓问他,能不能尽快来广州一趟?

五福不假思索地说,能。

春晓说,来时尽可能多带点儿钱。

五福问,带多少?

春晓说,万儿八千吧。

五福问,干什么用?

春晓叹口气说,等见面再说吧。

五福不敢多问,怕问多了惹春晓生气,为她那受伤的身心雪上加霜。从后半夜到天亮,五福几乎一眼没眨,脑子一分两半去思考问题。左半拉脑子在想,春晓那边到底遇到啥麻烦,去广州一年多,人家都挣得盆满钵满,她除了一分钱没往家里拿,反过来还向五福开口要钱;右半拉脑子想的是匆忙之间跟谁借钱?一万块钱对农村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没特殊情况,谁家都不可能存放大笔现金。

天刚亮,五福就敲响堂弟六福的门。一大群叔伯弟兄当中,五福跟六福的关系最近。六福两口子去年在外打工一年,手里肯定窝藏有钱,只是五福不能断定他们有没有把钱存进银行。六福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五福突然用钱干什么。因为不知道春晓那边的事,五福不能盲目回答。五福叹口气说,回头再说吧。

六福没有理由不借钱给五福,且不说俩人平时关系不错,六福外出打工期间,田里的庄稼活儿,基本上全撂给五福一个人。天旱时候,五福帮他浇水;成熟时候,五福帮他收割。春播夏收,全由五福代替他完成。到头来,五福只扣除实际投入成本,其余的钱如数转给六福。日子不可长算,今后仍需要五福出力的时间多着呢,六福两口子焉有不感激的道理?现在,五福不让六福问原因,六福也不便多嘴,很爽快就拿出一万块钱交给五福,只叮嘱他说,遇事多想想策略,别上当受骗就行。

五福揣着钱,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发往广州的火车。

见到春晓,是在“城中村”的一间住室内。屋内设施极其简陋,只摆放着一张床和一个化妆台,狭小得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五福进去时,是艳丽为他开的门。艳丽上身穿一件吊带服,下身好像还有一条超短裙。因为吊带服稍长了些,遮盖了她的臀部和大腿,超短裙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似有似无,隐隐若现。最先映入五福眼帘的,是炫耀在艳丽胸口的,即将呼之欲出的半边**,宛若馍筐里两个没被抹布盖严的馒头,白花花地呈现在五福面前。不过此刻五福没心去欣赏眼前的美妙景色,艳丽具体穿什么,穿多少,如何暴露等等,都跟他没任何关联,也犯不着由他操心。五福此行的主题和目的始终没变,他心中最牵挂最惦记的人,仍是自己的老婆春晓。

看见春晓,五福大吃一惊。春晓正半卧在**,头部裹满白色纱布,包扎得像端午节的粽子一样严实。五福的屁股刚挨住床,春晓便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地哭。五福像家长哄小孩子一样,轻拍着春晓的肩膀,安慰说,没事,大不了回木村去,继续干咱的老本行。

五福问春晓受伤的原因,春晓没说。艳丽替她解释说,春晓下班后,在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小轿车给撞了。

五福问,司机呢?

艳丽说,肇事逃逸了。

五福问,报案没?哪个派出所处理的?

艳丽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五福掏出手机,想打110询问下情况,却被春晓一把按住。春晓拿眼认真地盯着五福,试探着问,我说出实话,你还会要我吗?

五福重重地点点头。

实际情况是,春晓经不住一个当地男人的死缠烂打,俩人很快好上了。不久,奸情被男人的老婆发现,便伙同自己的弟弟妹妹一起跟踪,在宾馆内捉奸捉双。她弟弟不仅将春晓狠狠打了一顿,还一个劲儿追着春晓不放,并放话说,如果春晓不包赔他姐姐的精神损失,还会将春晓的双腿卸掉。

五福立马给春晓出主意说,咱们还是跑吧。一旦跑回老家,就彻底安全了。他们胆敢追过去,看我如何把他们的双腿卸掉!

春晓对窗户努努嘴说,外面到处散布着他们的人,能跑得掉吗?

五福急忙走到窗边,鬼鬼祟祟地探出头一看,楼下果然有两个胳膊上纹满图案的年轻人,头对着头在窃窃私语。五福像似被滚水烫着一般,迅速将脑袋缩回来。然后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说,这可咋办?

艳丽接话说,好办,把钱给他们不就完了。

五福问给多少。

艳丽说,人家至少要一万块。

五福瞪着眼,吃惊地说,人都让他给糟蹋了,不向他要钱就算便宜他了,还要反过来讹诈我们,到底有没有天理?

艳丽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五福,晃了晃拳头说,这个就叫天理。

五福以接近哀求的口气对艳丽说,你下去跟他们讲讲价,看五千块钱中不中?

艳丽撇着嘴说,要谈你去谈价吧,我没那能耐。又征求五福的意见说,要不,我把他们叫上来谈?

五福忙不迭地摆手说,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就认亏吧。说着,将腰间尚未被暖热的一万块钱掏出来,放在春晓**。

春晓幽幽地对艳丽说,你下去交给他们吧。顺便告诉他们,给过钱以后,这笔账就算两清了。

五福不失时机地插话说,对,钱没有可以再挣,只要人没事就行。又强调说,给了钱,我们就回老家去,踏踏实实过日子。

艳丽刚一离开,五福就猛地一把掀开盖在春晓身上的被单,像头饿狼一样扑上去。春晓这次没作反抗,只是指着卫生间门口说,先去洗洗你手上的油污吧。

五福这才想起,自己因为出门时心太急,竟然连手脸都没顾得上洗。

在广州停留了两天,五福便坐不住了,不断催促春晓,让她尽快收拾行李,随自己一起回老家。春晓嘴上答应着,手却迟迟不见行动。五福不敢过分强迫春晓,怕自己一不小心,再把煮熟的鸭子给弄飞了。五福解释说,家里已经关门停业三天了,找上门的客户,这会儿恐怕已经排成了长队。再不开张的话,会影响咱们的信誉度的。

春晓果然不高兴了,噘着嘴说,人家的伤还没好透呢,你总不能让我头裹纱布回家见人吧?

五福想了想,觉得春晓的话挺在理,便又耐着性子,打算继续等下去。春晓又说,要想等我头上的伤完全好透,最起码也得半个多月吧。

五福愣了一下,没开口。

春晓接着说,伤好以后,我还要去厂里一趟,问问到底啥时候发工资。我还有二十多天的工资没领呢,大概有一两千块钱吧,不能就此便宜了人家。

五福又愣了一下,没开口。

春晓最后以商量的口气对五福说,要不你先回吧?等我把工资拿到手,立即回去跟你过日子。又满怀憧憬和希望地说,等我这次回去后,你继续修理你的拖拉机,我一天三顿负责给你做饭,替你洗衣服。外面的事交给你,家里的事包给我,咱们俩齐心协力挣钱,决不让别人看笑话……

没等春晓把话说完,五福头上的汗就溢了出来。五福直接拿袖子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气急败坏地说,这广州的天,真他娘的热!

自从独立执掌门店以来,五福的修理铺只出现过两次较长时间的停业,而且每次关闭的时间,均不超过三天。头一次是他父亲得癌症去世,五福为给他爹办丧事,破例关了三天门。三天当中,五福也没完全停下手脚,中间还穿插着帮人家修了两台拖拉机。用五福的话说,没办法,人家既然大老远找上门来,就证明人家急用,焉有置之不理的道理?第二次停业,是因为五福跟春晓结婚办喜事。结婚这道程序,在人的一生当中,属于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五福自然很重视,自然要严肃对待,因此又为自己放了三天假。那是多么惬意和风光无限的三天呐!五福脱去身上那件像被毒日头晒化的油毡样的衣服,换上一套深蓝色西服,在白衬衣和红领带的相互映衬下,精气神顿时有了奇迹般的逆转。以至于让有才差点儿认不出他来。有才眯缝着两只小眼睛,像意大利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地说,打扮得跟个新郎官样,烧包个球呀!

一旁看热闹的人说,人家本来就是新郎官嘛。

有才有板有眼地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我若是穿上这身西装,比五福还精神。

看热闹的人故意调戏有才说,那可真是,追你的女人,一定会成群结队。

一提到女人,有才不好意思了,面带羞涩地说,一个就够了,要那么多顶个屁用!又说,蚂蚁虽多,一泡尿便能浇死完。

看热闹的人一边哄笑,一边继续逗他玩,给你个女的,知道从哪下手吗?

有才依然眨巴着小眼睛说,笨蛋!谁不知道从肚脐眼儿进去。

……

这次去广州,五福却一连用了五天时间。其中三天留在广州陪春晓,另外两天消耗在火车上。五天时间对五福来说,突然感觉很漫长,又猛然觉得极短暂,犹如进入梦境一般。

刚进村,五福发现大门口簇拥着很多人。大家似乎都在交头接耳悄悄议论,都在揣测五福长时间关门的原因,都在琢磨五福失踪的意图和目的。有才的眼睛虽小,视力方面却丝毫不比别人差,用他的话说,眼小聚光啊,浓缩的都是精品。有才置身人群外,最先发现步入村口的五福,急忙失声尖叫,五福回来啦!

经受过一场旅途的车马劳顿,五福身心皆惫,走起路来步履难免有些蹒跚,精神状态也大不如从前。趁着五福拿钥匙开门的空当,有才问他,你到底死哪去了?我正打算给你请几个响器班呢。

人群中突然一阵哄笑。

有才越说越来劲,我请的响器班子,保证个个都很卖力。即使喇叭掉地上摔八瓣,还能继续响三天呢!

众人比刚才笑得更厉害。五福悄悄返身走过去,趁有才不备,朝他腿肚子上狠狠踢了一下。有才顿时疼得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刚想抬腿还击,五福早已麻溜地钻进屋去,插上门。

晚上,六福提着酒菜来看五福,名义上是为他接风洗尘,内心实则是忍不住想打探一下,五福这次带钱外出的真实原因。对他们来说,五福此时就像个尚未破解的巨大谜团,引发所有木村人的好奇。六福同样如此。

五福不打算将春晓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那牙齿基本掉光的母亲。毕竟春晓的出轨,对五福来说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说出去只会让外人嘲笑,令家人担心,让所有人瞧不起。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属于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所以,在整个喝酒过程中,无论六福如何绞尽脑汁,妄图从五福口中套出实话,五福却始终只字不提。实在被逼无奈了,五福只端起酒杯对六福说,喝酒吧。

五福原以为自己的保密工作已经做得相当精细,接近于滴水不漏了。没料一向消息灵通的木村人,最终还是知晓了此事。真要追究责任的话,这笔账应该记在艳丽头上。五福猜想,一定是艳丽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又说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亲朋好友再传递给身边熟知的人......让这件本来说不出口的事,极不光彩的事,同时也是有趣的事,令大家津津乐道的事,像个大喇叭口似的,呈递进和倍增的方式迅速向外扩散,并且无限放大。

大家虽然私下谈论五福,却并没直言告诉五福,就跟五福刻意向他们隐瞒这个秘密一样。于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五福,依然像平常一样,该说说,该笑笑,好像任何事都没发生。后来想想,那是一幅多么悲凉的画面啊!五福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像个故作聪明的猴子,“活波可爱”的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跳来跳去,刻意地表演着,竭尽全力掩饰着。殊不知,在大家的眼里,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如果不是有才,五福恐怕愚蠢得到死都不可能知晓此事。那天五福正一边忙碌,一边与围观的人开玩笑。有才匆忙跑过来,大老远就冲这边喊,春晓在外面找男人啦!五福花了一万块钱才把事给摆平。

周围的人闻言,顿时像哑巴一样噤声不语。五福的脸滋啦一下,瞬间从头顶红到脖根儿,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五福内心既感激有才,又憎恨有才:没有有才的直言不讳,五福恐怕今后仍像傻子一样,连个屁都闻不见;恼恨的是有才说话不讲方式,不应该当着大家的面,把这桩丑事吆喝出来,让他猝不及防,颜面尽失。

这时,有才又像个高明的预言家一样,提醒五福说,赶快把春晓叫回来吧!不然的话,以后还会出事。

又说,一旦等大火燃烧起来,岂能靠一泡尿就能浇灭?

4

五福修理柴油机的手艺,是跟他爹学来的。他爹在世时,经常为几个村的农用拖拉机搞服务。刚开始,他爹并没打算让五福深入这一行,因为修理农机具确是个掏力不挣钱的营生,没必要为这个搭进去一辈子光阴。平常他爹弯腰干活,五福只站一旁看,间或帮忙递个螺丝刀、钳子、扳手什么的。技术隔张纸,一点就透。何况五福在不经意间得到他爹系统的言传身教。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便演变成“上阵父子兵”了。同样是修理工,同样跟油污打交道,但是修小四轮和修小汽车相比,却有着天壤之别。即便是把小四轮浑身零部件全换一遍,也未必能顶得上小汽车简单保养一次的利润收入。尽管如此,五福还是选定了这门手艺,还是铁了心把这行当,当成毕生事业传承下去。这么说,并不代表五福的思想境界有多么高大上,也不代表他有多么崇高的乐于助人和无私奉献精神。说白了,五福是想在不耽误照顾自己农田的前提下,又能留守在家门口额外挣一份收入。五福何乐而不为?

果然让有才说中了。现在,春晓那边重新燃起熊熊大火。五福不知道仅凭自己的一泡尿,究竟能不能把火浇灭?灭不灭是一回事,浇不浇又是一回事。接完春晓的电话,五福首先发愁的是钱。早在他爹治病期间,五福已经把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加上前不久自己结婚的开支,以及上次去广州为春晓破财消灾的费用,家里早已七窟窿八透气,哪有钱二次往广州去送?但是春晓再次有难,作为她的亲人,至少是她名义上的合法丈夫,五福又怎忍心撒手不管?

五福停下手中的活儿,同样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六福家门口。这时天已过午,胡同里的风,大得能够把人从地面上吹起。六福正躲在厨房,像条狗一样,蹲在灶台旁边吃面条。听五福这么一说,六福立即丢下碗筷,边抹嘴边讥讽说,上次的钱还没还上,今天又找上门来,成了无底洞了。你还打算去救她吗?

五福毫不犹豫地点头。

六福摇头叹息说,天底下恐怕只有你这一例!依我看,你还没有才的脑袋瓜好使。

五福来不及跟他争辩,只说,你到底借不借吧?

六福说,既然都屡教不改了,还管她干啥?让她自作自受吧。

五福不想继续听他啰嗦,闭着眼睛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六福随即不客气地反击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外抛洒钱。

眼看借到钱的希望渺茫,五福不想再等,也不敢再等,每耽搁一秒,说不定春晓的生命几率就会降低若干个百分点。大出血可不是闹着玩的,五福曾听老中医讲过,人吃上几枚鸡蛋,尚不能培育一滴血呢,哪经得住春晓这么呼呼往下流!五福又联想起杀猪或者杀鸡的镜头:那些猪呀鸡呀正活蹦乱跳着,只需一刀下去,脖子上的血便像水龙头一样突突往外淌,双腿紧接着弹腾几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终结。人虽说比动物顶折腾些,但是在无休无止的情况下,又能够支撑多久?

五福以最快的速度,贱卖了结婚时的摩托车,还有一辆四轮拖拉机,加上手头暂存的一点儿积蓄,一共凑够九千块钱,立即风风火火地奔向遥远的南方。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话,用在春晓身上恰如其分。刚跟以前那个当地的男人彻底划清界线,旋即又和一个湖南籍男子好上了。湖南籍男子有个嗜好:不喜好戴套。为了尽可能说服春晓,男子经常操着一口文绉绉的语言,对她进行思想疏导和情感沟通:用那玩意,等于在你我浓浓的爱意中间,故意设置一道屏障,让我们如何传递血脉之亲?如何体验真挚情爱和肌肤之亲?......

春晓拗不过他,只能听之任之,由他在自己身上恣意放纵。等春晓觉察到身体出现异样,医生告诉她,腹中胎儿已经三个多月,犹如梨子或者鹅蛋一般大小了,人流存在很大风险。

春晓当即就蒙了头。

按照春晓当时的想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嫁到湖南去。何况湖南籍男子先前曾多次对她山盟海誓,许诺说只要春晓愿意嫁,他就乐意娶,并且不惜放弃家中的老婆。可是,没等春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男子就软成一滩烂泥,劝春晓,还是先流了吧!又解释说,我跟她还没离呢,一旦有了孩子,就构成重婚罪,要坐大牢的。我坐牢是小事,你今后怎么办?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把春晓忽悠进医院,男子交完两千块钱的费用后,一听说“大出血”三个字,随即便溜之大吉,从此再不见踪影。

故事是由艳丽代替春晓讲述的。望着病**奄奄一息的春晓,五福不住地摇头叹息,说,春晓啊!

幸亏五福到达及时,他口袋里的钱,很快转变成新鲜血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春晓身上。性命总算保住,俩人却都为之付出沉重代价。五福所付出的代价,是再次损失了上万块钱,而春晓则被切除了子宫,从此再与“宝宝”无缘。

医院大门口的阳光格外灿烂,空气也分外清新。五福生怕春晓再惹是生非,在汲取上次经验教训的基础上,紧紧拽着她的手不放,说,我们回家吧。

春晓用另一只手,使劲将五福的手从自己手上掰开。五福满面惊慌,脸部肌肉像烤电似的在剧烈颤抖。春晓反倒异常镇定,抬手捋了捋额头散乱的秀发,平静地说,你是家里的独生子,今后不能没有后代。我们分手吧!

五福的泪顺颊而下。他再次紧握春晓的手,脸憋得像一块儿即将变质的猪肝,大声对春晓说,我不!

春晓盯着五福的脸,半真半假地问,如果我还想继续留在广州打工呢?

五福毫不犹豫地说,行!

5

唉——,五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