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冬至
1
母亲的行踪愈发变得神秘和飘忽不定了。
这种现象表现在父亲下世之后,母亲像个丢蛋的母鸡一样,六神无主,手足无措,惶惶不可终日。我时常发现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一番简单的洗漱之后,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母亲开门的时候很小心,她完全像个窃贼一样,先是东张西望地四下瞅瞅,发现没有动静,这才开始动手扭转门后的旋钮,把门打开后,又返身推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等出了大门,再回头把门轻轻地掩上。然后,母亲滑动几下车子,再纵身一迈,便消失在茫茫的晨雾中。
这种现象已经不是一两次的事。我曾多次试图悄悄的跟踪母亲,看外面到底有多么大的吸引力,让她如此的不顾一切或者奋不顾身的独自摸黑前往。可惜几次跟踪均以失败而告终。母亲背后仿佛多了双眼睛,抑或心有感知似的,等到转弯处,或者有障碍物遮挡视线的地方,母亲就会无声无息的停下来,然后突然一下子把我逮个正着。那情景反倒我像个图谋不轨的贼人了。
每次行踪败露,我总是采取先发制人的态势,从气势上先压倒母亲,让她无话可说。母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说“不善言辞”已经是对她极大的褒奖或夸赞了,更确切一点,应该叫做“木讷”。很多时候,明明自己占理的事,到了她那里则反过来变成理亏。就拿家事来说吧。父亲就弟兄俩,他下面还有个弟弟,也就是我叔叔。爷爷比较偏重我叔叔,分家时候,值钱的家当基本上全给了他。父亲孝顺,选择了默不作声。母亲却为此愤愤不平,说:“同样是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干嘛兴一家灭一家?”于是怒气冲冲跑到隔壁,四下瞅了瞅,最后看准厨房灶台上放着个盐罐子,不由分说抱起来就走。结果人还没出大门,就被我叔叔挡住去路。我叔叔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指着厨房的门,威严地说:“放回去!”
好不容易拿到的东西,母亲自然不肯轻易撒手,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我叔叔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大声呵斥说:“给我放回去!”
母亲愣了片刻,似乎觉得盐罐子肯定是抱不走了,于是将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举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叔叔的心仿佛比地上的瓷器残片还要破碎万分,他扬起巴掌,重重地掴在母亲脸上。母亲捂着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还击,思索了半天,终于吭吭哧哧说出一句话:“别忘了,当初还是我给你介绍的对象哩!”
父亲叹着气把母亲拉了去,边走边埋怨她:“你呀,也就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
那时间我们弟兄几个年龄还小,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却心如明镜。我们想冲过去替母亲鸣不平,却又因势单力薄而心生畏惧。我记得大哥当时对着狼狈不堪的母亲,狠狠地摔了一把鼻涕,连声说:“窝囊、丢人!”
觉得母亲软弱得像一个快要烂掉的柿子。
2
母亲清早外出的习惯,严格来说不是现在养成的。早在父亲活着的时候,这种现象已经很普遍了,只不过那时的行动没有现在神秘而已,父亲总是和母亲悄声说着话,俩人一块儿推起自行车,光明堂皇地出了门。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外出晨练,到公园或附近河堤上散散步,锻炼一下身体没什么不好。可是后来,一次偶然的发现让我的心随之跟着担忧和高悬起来。那天我在报社负责值守新闻热线,有群众反映说红光影院被几个外地人承包,他们打着“义诊”和“慈善”的旗号,以授课的方式专门哄骗老年人。
接到报料,我兴匆匆地迅速奔赴现场进行暗访。到达目的地时,授课已经结束,一群有说有笑的老人,手里拎着盆盆罐罐,成群结队地如泄洪一样往外涌。当我试图采访几位老人,想了解一下授课内容时,却被几个保安模样的人给阻挠住,采访就此中断。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红光影院门口,发现里面静悄悄的,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找不到。我料定是因为昨天自己身份暴露,这才打草惊蛇,促使这些狡猾的骗子迅速更改了场地。
这时我突然想,父母会不会也参与其中?我不敢怠慢,一路飞奔回到家。果不其然,厨房里贸然增加了许多盆盆罐罐。我的头猛地嗡了一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拎起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盆,甩手丢到大门外面的垃圾堆,然后立在门口等父母归来。
刚进胡同,母亲先是看见了我。母亲的表情很不自然,一种慌乱和做贼心虚的样子。母亲伸手按了按前面的车篓,然后壮起胆子往里走。刚走几步,就看到垃圾堆上那些塑料盆了。母亲失声尖叫着,如着了魔一般扑过去,捡起那些破玩意,一边擦拭一边冲我吼道:“碍你什么事了?干嘛给我扔掉?”
我忍怒告诫母亲:“这些都是让你们上当受骗的诱饵,今后万万不可再去听课了。再说,那东西能顶几个钱?”
母亲争辩说:“不要白不要!我们也只是听听而已,绝不会购买的。”
我说:“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时候。等把你们的脑子洗得差不多的时候,上当受骗是在所难免的事。记住,天上不会无故掉馅饼的。”
母亲不耐烦地说:“我们没花你一分钱,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我气得将头一拧,转身进了屋子。
嘴上说着不买,他们到底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脑袋,慷慨解囊了。那是个周末的下午,我到父母房间找东西,发现门后搁置一台净水机。母亲看瞒不过去,直言不讳地说:“你拿去装上吧。医生说,净水机能确保我们一家人的身体健康呢!”
我揶揄她说:“是给你们讲课的‘医生’说的吧?”
母亲脸一红,怔住了。稍后又威胁我说:“你到底要不要?不要的话我给你哥送过去。”
因为缺少说明书,我像“盲人摸象”一样摆弄半天,结果净水机没装好,反倒把两个脆弱得跟冰棍儿似的塑料接头给生生掰断了。我气得七窍生烟,索性将那台报废的净水机重新丢进父母的房间,任由他们处置,爱给谁给谁吧。
3
担心上当受骗只是一方面。另一个不愿让母亲早出的原因,主要是从安全角度考虑的。城市的道路虽然平坦,但个别年久失修的地方,仍少不了有凹坑出现,遇上雨雪天气,巧妙伪装后的凹坑如同怪兽的一张张血盆大口,随时可以让那些倒霉蛋儿人仰马翻。此外,“马路杀手”也成为近些年的主要交通隐患之一。每次看到马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事故现场,我便提心吊胆,生怕地上或卧或坐的那个人,会是我的母亲。
父亲在世时候,我倒是没有太多担心。有父亲和她一路相伴,万一出现磕磕碰碰,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最起码多个“通风报信”的人。父亲和母亲都是从轴承厂退休的工人。从结婚那天起,父亲好像从没离开过母亲,母亲也好像从没离开过父亲。俩人没谈过恋爱,感情基础却坚如磐石。年轻时,父母上有老、下有小,吃苦受累大半辈子。退休后,属于他们的好日子才算真正开始,工资年年上涨、节节攀升。按本地的消费标准,父亲和母亲每人每天吃个猪肘子、吃“关德功”的烧鸡都绰绰有余。但是俩人节俭惯了,看眼前尽是好东西,却不知钱该往哪儿消费。刚退休那阵子,父亲和母亲都是自带干粮出门的。除了硬邦邦的馒头外,母亲搜集了好几个空纯净水瓶,里面灌满凉白开,把自行车篓撑得满满的,一天的伙食算是准备完毕,然后就走哪吃哪了。也就在最近几年时间,许是看儿女皆已成家立业,身后再没任何后顾之忧了,父亲和母亲的消费观念,这才像气球上的脸谱样逐渐绽放开来——俩人终于肯在午饭时间,舍得掏腰包喝一碗烫嘴的胡辣汤了。
不过胡辣汤也不是他们的最爱。相比之下,父亲更爱吃的是饺子。小时候因为穷,家里没钱买肉包饺子;现在生活富裕了,却又因为忙,顾不上吃饺子。一年当中,吃饺子的机会只有两个:一个是春节,一个是冬至。这种习惯,对他们来说几乎是雷打不动的。
说起冬至,去年母亲和我爱人还因为饺子的事生了一场气。
冬至那天,我本来打算出去买肉包饺子的,可是我爱人却从她娘家拎回一只鸡,非让我中午给她炒鸡吃。我看见母亲的脸顿时由晴转阴,没等我开口,母亲嘟囔说:“今天是冬至,应该吃饺子。你们也不怕把耳朵冻掉!”
我爱人是个直脾气,直得似乎张嘴就能从喉咙眼儿看到肛门。我爱人立马跟母亲杠上了:“我今天偏就不吃饺子,看到底能不能把耳朵冻掉。”
我爱人其实也是一片好意,她若真想吃炒鸡的话,在她娘家不费劲就能吃上,干嘛非要死乞白赖、采取强硬手段把鸡抢回来吃?——她实则是想跟我们一家人共同分享!
母亲显然不明白我爱人的意思,反而认为她不够通情达理,不懂得人情世故,连冬至这么重要的节日都疏忽掉。母亲用手指敲着桌面,不满地说:“一年中冬至只有一个,应该吃饺子的,这是风俗,是规矩!规矩懂不懂?”又说,“鸡可以放冰箱冷冻起来,啥时间不能吃?”
“我吃的是新鲜,不是僵尸!”我爱人眼里噙着泪,气呼呼地说,“我不管!你们吃你们的饺子,我吃我的鸡。”
俩人一赌气,可把我给难为坏了。觉得这事就像一道老掉牙的难题:妻子跟母亲同时掉进河里,我该先捞谁?
最简单的处理方式是回避。我闪身躲进书房,任由她们在外面瞎折腾吧。结果,等我伸着懒腰走出书房时,看见母亲和父亲正一人擀面皮、一人埋头包饺子;我爱人则站在煤气炉前,挥着锅铲叮叮当当地炒鸡。
母亲跟我爱人闹别扭,对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就拿洗衣服来说。我爱人每次上班之前,总爱把该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打算等下班回来再洗。可是母亲看不过去。母亲总是等我爱人走后,悄悄把衣服洗出来,晾晒完毕后,再叠整齐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按说这是件好事,母亲的行为也算是见义勇为和乐于助人吧。但是我爱人却不这么认为,原因是她嫌母亲邋遢,总爱把袜子、裤头、胸罩和外衣一起掺杂着洗。我爱人经常拍打着沾染在粉红色内衣上的黑毛毛,嘴里不住的跟我抱怨:“你对咱妈说,以后不要擅自洗我的衣服。”
我取笑她说:“我妈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手痒痒非要替你洗衣服。”
同时我也或轻或重地说过母亲几次,劝她以后不要多管闲事,千万不可再碰儿媳妇的衣服。
可是母亲不长记性,当即点头答应后,三两分钟过去,又忘得一干二净。等我下班回来,依然是俩人因为洗衣服而爆发的激烈争吵声。
洗衣服是一方面,另一个产生争执的原因,是如何对待剩菜剩饭问题。母亲好像特别喜欢处理剩菜剩饭,哪怕只剩下一口菜汤,母亲也舍不得倒掉,总爱拿碗倒扣在盘子上,防止蝇叮虫爬,然后留着下顿再吃。冬天还好,气温低,残羹剩饭不易变质。最担心的是夏季,母亲把剩菜扣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的情况下,哪有不馊的道理?可是母亲经过高温处理后,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我爱人看不过去,经常趁母亲不备,迅疾端起盘子,把汤汤水水倒进垃圾篓。母亲发现后,一边“啧啧”地表示惋惜,一边埋怨我爱人不会过日子,败家子!俩人自然少不了打起嘴仗。后来,母亲干脆把吃掉下的剩菜剩饭端到自己卧室存放,倒是省去很多不必要的争执和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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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冬至。这是父亲下世后的第一个冬至。为更好的宽慰母亲,避免她再次为失去至亲至近的人而伤心落泪,我提前一天就买好一块儿五花肉,交给母亲说:“明天是冬至,咱照例吃饺子。”
话音刚落,母亲的眼圈就红了。不等我接着往下说,母亲提着肉转身离去。人还未到厨房,我就看见她开始忍不住抹眼泪。
我隐约觉得母亲好像一夜未眠。从吃过晚饭开始,母亲一步也没离开过厨房。她先是蹲下来剥葱。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母亲的脊背彻底佝偻了,即便是站立的时候,后背上也像背着一口铁锅。蹲下去后,那“罗锅”越发显得清晰,像山包一样突兀着,分外扎眼。母亲的眼力显然有些不济,她把大葱举近眼前,像穿针引线似的,对着灯光一下接着一下,不厌其烦地揪表皮的枯叶……我不忍母亲如此辛苦,便劝她说:“早点睡吧。明天再动手也不算迟。”
母亲倔强地说:“你先睡吧!我睡不着,趁早把馅子准备好。”
我只好转身进了卧室。
那晚我爱人好像特别兴奋——这个对那事一向冷淡,一向不咸不淡、可有可无的女人,刚上床就把我紧紧抱住了。短时间的发酵升温之后,我们之间刚刚摩擦出些许火花,刚刚准备进入正题,厨房内突然传来“咚咚”的雨点般的剁菜声。
我爱人立马冷下来,怒气冲冲地吩咐我说:“去厨房看看,你妈在干嘛呢?”
我极不情愿地穿上睡衣,磨蹭着朝厨房走去。
母亲果然在挥舞着菜刀剁肉。
我又劝她:“早点睡吧。明天再动手也不算迟。”
母亲还是那句话:“你先睡吧!我睡不着。”
我甚至有些恼怒了,大声冲她吼:“都半夜了。你不睡觉,邻居能不睡觉吗?”
母亲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半天,又唯唯诺诺地说:“我不剁了。我切,我一刀一刀地切还不行吗?”
我问:“你是不是又打算明天一早外出?”
母亲愣住了,那只握刀的手,迟疑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到卧室,方才满屋的春色早已**然无存。我以为我爱人已经睡着了,刚想凑过去安慰她,她却主动说话了,一副极端厌恶的样子和口气:“人一老,不知道咋恁好吃嘴!”
我登时无语。
睡到半夜,我在迷迷糊糊当中,被我爱人用纤细的胳膊粗暴地捣醒。她指着厨房的位置说:“你听——,又开始了。”
我彻底没办法了,索性闭上眼睛说:“不管了!随她去吧。”
“咣当”一声轻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激灵一下坐起来,看时间才刚刚六点,窗外天色稍亮,朦朦胧胧的像罩着一层黑纱。我走出卧室,客厅里已经弥漫着一股饺子所独有的香气——灶台上的铁锅还正“呼呼”地冒着热气,只是母亲已经没了人影。
我的肺都快被气炸了。——母亲一准又偷偷溜出去听课了!
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抓她个现行。
我不敢怠慢,像紧急集合的士兵样迅速穿上衣服,然后推上父亲闲置下来的那辆自行车,离弦的箭一样匆忙追出门去。
很快我就赶上了母亲。
我默不作声,始终与母亲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尾随着她一路向前走。
出我所料的是,母亲最终颤巍巍地从车上滑下来的地方,竟然是父亲的墓地。
我大吃一惊:为消除母亲的执念,当初安葬父亲的时候,并没让她知晓具体的下葬地点呀。
这时,我听见一旁的守墓老头摇头感叹说:“这个老太太真是太固执了!天天一大早就跑到这儿报到。”
我看见母亲从车篓里拎出饭盒,恭恭敬敬地摆在父亲的遗像前。接着又掏出个手绢之类的东西,弓着腰,抱着冰凉的墓碑一遍一遍地擦拭,嘴里喃喃地说:“他爹,今天是冬至,我来给你送饺子哩……”
我当即泪如泉涌,心里大声对母亲说,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