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谁背叛了我们的约定
老石的房子
房子对老石来说,比大山还大山,压得他一直喘不过气起来。整个人也变了,张嘴就骂,很难听。
我们那片属旧城区,老石一家两代人就挤在两间低矮的小平房里。平日里,老石像个闷嘴葫芦,三脚都踢不出个响来,很少骂人。挤就挤吧,家家不都是这样。
市里前几年要改造,按规定老石家可以兑换一套八十平方左右的楼房。他很知足,带头响应。说不掏钱不操心就住新房子,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由于一些户主漫天要价,政府无奈,罢手不管了。为此,老石便骂,狗日的,贪心不足,好好的事泡汤了!
我知道,老石这么骂,让房子给逼急了。
老石退休后,八九百块的工资,除去老伴的看病的药费,没多少结余。儿媳勉强娶进门,脸就没晴过天,又哭又闹,说瞎了眼钻进了狗窝,烦得儿子连哄带跪。老石干瞪眼干着急,头发都愁白了。房子不是吹面人,说吹就吹出来的。贷款买房,他是退休工人,不够条件,儿子的单位半死不活,银行也不给贷款。托人找关系,想买一套经济适用房,到头来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老伴好歹去年开春到天国享清福去了。没消停几日,儿媳终因房子没指望跟儿子离了婚。儿子整天在家埋怨老石没本事,傻干了几十年,连个房子也买不起,这爹是咋当的。老石气得没话说,只好喝闷酒。
喝高了,摔了酒瓶,就在街上骂,狗日的,老子卖肝卖肾去!
一天,老石胡子拉碴地佝着腰,突然喊住我,脸色憋得羞红,嗫嚅半天话才出口,他叔,借一千块钱行不?我问何用,他长叹口气,唉,骂不顶愁,还是买辆摩的拉点活,趁老胳膊老腿好使,为儿子的房子增砖添瓦吧。
我知道老石的秉性,平日求人张嘴难。我借。我说不出不借的理由。
老石就拥有了一辆七成新的摩的。每天放亮,砰砰发动起来,一摇一晃地开出窄窄的街道,远远望着老石驾着车,戴着顶发黄的安全帽,挺滑稽的。
老石买房的希望也随之死灰复燃起来。最近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楼市开始降价,几乎每次回家,老石的三轮车上都要带回一厚沓花花绿绿的售房广告,逢人就说,瞧瞧吧,这么多房子都变着法卖不出去了!几个嘴贫的拿老石开心,石师傅,赶紧买上套吧!老石一下子哑巴了,待人嘻嘻哈哈离去,一跺脚,张口骂句,狗眼看人低!
老石确实在心里盘算。照目前这个势头下去,到了年底,他找亲戚朋友借点钱,就能掏个首付,为儿子买个小套。
谁知高兴了没几天,老石又骂上了,很凶。原来这一阵子,天天都是政府救楼市的消息,今天出个政策,明天出个措施,眼看就要降下来的楼价又止跌反弹了。老石急眼了,拽住问我,为啥楼市一跌就要救? 我说,说不清楚。老石说,这不是明摆着政府跟开发商穿一条裤子,跟穷人作对吧?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政府也有难处啊!
狗日的,老子卖肝卖肾去!老石呼哧呼哧的,脸色都变了。我知道劝也没用,只好由他骂。
老石并没断了念想。没白没黑的出车,人显得越发消瘦憔悴。我跟一些邻居都劝他岁数大了,要注意休息,大小也是辆机动车,那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石大大咧咧地说,这辈子还没住上楼房,阎王爷是不忍叫俺的。
然而,老石终究出事了。那天一早去郊区送货,回来的路上,前面的一辆载重货车不知为何故突然紧急刹车,老石迷迷糊糊跟在后面,毫无反应,砰一下就撞在了货车的屁股上,他整个人随之就飞了出来,就在落地的一瞬间,一辆疾驶而来的奥迪轿车,躲避不及,生生地硬从他身上轧了过去,连点换气都没有。
老石很快就火化了。因为他是被直接送到火葬场的。赔偿协议达成的也很快,双方肇事者都是有钱的主,见出了人命,很是同情,各自主动拿出十万块。
儿子这次很孝顺,破费为老石选了一个价格最贵的骨灰盒,还专门找人精心扎糊了一栋造型精致的小别墅。
我去殡仪馆送别老石,见他一脸微笑地安息在只属于自己的那栋流光溢彩的小别墅里。来送葬的人唏嘘着说:老石这下总算有新房子了……我也在心里默念,老石啊,老石,在天国你不会再骂人了吧?!
(此文被选入花城出版社《2010中国微型小说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