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麦收

芒种都过去六七天了。若在以往,面爷早就按捺不住,不知去麦地多少趟了。

这些天,面爷心里一直憋火。

收完这茬麦,他的地就要被开发商收回了。

其实,去年村里仅剩的这几百亩地就被开发商买下了。村人拿到大笔补偿款,个个都乐滋滋的。

开发商不是别人,是面爷的儿子满囤。

满囤鬼点子多,下学后不愿在地里淌汗出力,不知被面爷骂过多少回懒汉。这些年经济吃香,县城四周纷纷建起了各种开发区。满屯如鱼得水,领着一帮人,东拆西建,很快成了财大气粗的开发商。

满囤人前牛气,可整整一年,面爷没给他一个好脸色。

面爷惜地如命。或许自小饿怕了,对每粒粮食显得格外珍惜。孩子们吃饭那怕丢地上一丁点饭粒,他都要捡起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咂把着。接着忆苦思甜一番,说旧社会家里没地,自己吃不饱肚子,跟大人四处讨饭。六零年,有地了又不让好好种,都大炼钢铁,饿死了不少人。

面爷种麦是把好手,年年就属他的麦子产量高。一下子没了地,就跟鱼离了水一般。当时,他不顾父子情分,带头反对。满囤劝导他,种了一辈子地还没累够,有钱啥买不来?面爷一听,气得胡子直翘,点着满囤的脑门就骂,放屁!都不种地,西北风能撑饱肚子?

满囤只得采取迂回战术,用优厚条件打通了其他人。 地还是卖成了,面爷伤心地蹲在地头,一天一夜没进饭食,谁也劝不动他。面爷放言,只要我活着一天,休想动俺的地!

最后,满囤无奈,由着面爷又种了一茬麦子。期限一年,别影响动工盖楼。

过午,满囤打来电话,说他联系收割机。面爷气呼呼地说,甭碰我的麦子!

面爷咣地扣死电话,独自拎着一把早就磨快的镰刀,闷声不响地走出家门。

麦地并不远,靠大路就那么一片,三面都长满蒿草。几百亩地就这样闲着,仅竖起几个大广告牌。面爷瞧着就心痛,糟蹋啊!

一阵微风拂来,一股淡淡的麦香痒痒地悬浮在空中,面爷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随后,蹲在地头,伸长了脖子,面对齐刷刷的麦穗儿,鼻子使劲地吸溜。

爷爷,您在干什么呢?这时,几个上学过路的孩子,停下脚步好奇地围过来。

没闻到麦子的香味吗?面爷抬起头,好像还没从麦香中回味过来。孩子们一听,又问麦香是什么味呀?面爷从红线腰带上解下皮烟荷包儿,卷了一卷旱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麦香比啥味都香,你们闻到了吗?

孩子们迷惑不解地望过面爷,个个低下头闻着沉甸甸的麦穗。

白面馍好吃吗?面爷望着天真的孩子,突然想起自己儿时大人的一句老话。

不好吃,不如方便面和蛋糕好吃!一个孩子小嘴快得像爆料豆。

天上会掉下这些东西吗?面爷苦笑着问。

孩子们摇摇头没有回答,纷纷雀跃着散去。

面爷猛地咳嗽起来,两眼都呛出了泪。望着孩子的背影,许久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旱烟燃尽,烫痛了面爷的手。他回过魂来,猛地挥起那柄镰刀,弓身麦田,扯开有些凄怆的嗓门,吼了声,开镰了——割了约半垄麦子,面爷就通身汗淌,气喘吁吁,腿也蜷不了弯。面爷骂了句,操蛋。他心里憋足火,跟自己较起劲儿。又割了几步,突然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随后就像被风吹倒的麦捆子,一头歪在麦子里。

微风拂过,麦浪起伏。

黄昏时分,满囤才截下了一辆过路的收割机。可人家一听仅割几亩麦子,摇头不干。满囤掏出几张大票,扬起一挥,咋,出高价还不成!

收割机开进地头,只见割到的半垄麦子,没见面爷人影。满囤想,准是面爷一人割累了,回家歇息去了。这样也好,偷偷把麦子割了,省得守在跟前又吵又闹。满囤二话没说,手一挥,收割机就加大马力突突割起麦子。

突然,收割机停下,随后有人尖叫,麦地里有人。

满囤慌忙跑去,借着收割机的灯光,见面爷趴在麦地里,一手握镰,一手握麦。

爹——满囤双膝跪地,死劲晃着面爷。

此时,一只失群的布谷鸟,像是找不到自己的窝了,在麦地上空飞来飞去,凄切地叫着:

割谷,割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