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与驴

二叔在蚂蚱庙街开了一家驴肉馆。

蚂蚱庙街是城里最偏西的一条老街,尚未开发。街两旁的一些屠夫为了招揽生意,活畜都是现场宰杀,十分血腥。

每天上班,途径蚂蚱庙街,我总会远远地瞧见三叔。他一手持着一把血淋淋的尖刀,一手在死驴身上很娴熟地剥着一张白花花的驴皮。

二叔每天只杀一头驴。不到半晌,肉就卖完了。

二叔从来不吃驴肉。他跟驴的关系非同一般。

二叔很早家里穷,东借西凑买了头小灰驴,又请木匠做了一辆板车。他赶着驴车起早贪黑顶风冒雪拉起脚。灰驴脾性温顺也肯卖力,二叔十分爱惜它。一回,他在集上买了一斤炒糖,灰驴半道拉水泥累虚了,他二话没说就把炒糖摁进了灰驴的嘴里。还有一回,雨后路滑,他怕灰驴爬坡使不上劲伤了腿,自己弓腰套上了车辕,却让灰驴拉外套。一帮赶脚的都嘲笑,是驴拉车还是你拉车,二叔擦着满脸的臭汗嘿嘿一笑,不能把牲口累趴了蛋,还指望它给俺家出力。

据二叔讲,那头灰驴还跟他有生死之交。一次,二叔到外县拉脚,受寒发高烧直犯迷糊,熬不住摔在半路上,是灰驴用嘴叼住他的腰带,硬将他叼回家。

二叔自然感激。有几次学校放假,我回老家,都是坐二叔的驴车,一路上,二叔没舍得用鞭子打灰驴一下,还跟我说,要给灰驴养老送终。

后来,二叔拉脚的活渐渐被农用车给顶了。也就是说,灰驴没了用武之地,天天在家吃闲料。二婶就想把灰驴卖掉。二叔说啥也不应口。

最终,二婶还是瞅准二叔不在家,先斩后奏将灰驴卖给了外村一个叫独眼的。

二叔回家瞧不见灰驴,忙问二婶。二婶支吾着,隐瞒不过,说卖给独眼了。二叔大急,你混啊,灰驴卖给他还有好结果啊。二婶说驴的下场不都是这样,难道你还想当老子一样供着。二叔气不过,推开二婶,就急三火四地追到独眼家。只是迟了一步,灰驴早被独眼捅倒在地,放完血了。

当即,二叔就把一股怒气发在独眼身上,闷声不吭,操起脚下一根木棍狠狠砸在独眼后背上。结果,被拘留了十五天。从看守所里出来后,二叔赌气就进了城。

二叔在一家工地盖楼,白白流了两年汗水。最后,老板玩起失踪,他分文没得,还摔折了一条左腿。记得,二叔一瘸一拐地回家时,心灰意冷地跟我说过,他就像一只捂上眼睛的驴,在城里被人使来唤去,最后还让人给卖了。

熟料,二叔离开伤心之地没出两年,就拎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卷土重来,竟然干起了杀驴的勾当。

开业那天,我问过二叔。二叔透出满脸无奈,只说了一句,逼上梁山。其实,不用再问,我也猜出二叔心里的几分苦衷。

这天,二叔来电话,说他回家收驴,我母亲顺便让他捎来了一些新鲜的杂粮。

下班后,我便去了二叔的驴肉馆。见门旁的一棵电线杆子上拴着两头黑驴。

驴们毫无表情。虽然这里是繁华的世界,但它们没有因进城而自豪。相反,它们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或许被拉进城中的那一刻,它们就感觉到一条挣脱不断的绳索紧勒着他们的生命。它们神态黯然,似乎已经知道懂得命运的安排,彻底没有了田野上的冲动与**,彼此之间没有表达什么,也没留恋什么,都很遵守这里的公共道德,没有“昂昂”地大叫一番,来给这座浮躁的城市再添上一份喧闹,也不再尥蹄子,以此来表现它们在原野上的那种桀骜不逊。

我在它们跟前滞留片刻,心中徒然油生了一种怜悯和伤悲。

二叔还是坚守原则,不吃驴肉。尽管现成的驴杂就摆在身边,他只炒了两个青菜,举着一瓶白酒自斟自饮。

二叔有几分醉意,话语显得比平日多了许多。就像积郁了满腹的洪水,见到了我就一下子敞开了闸门。

二叔说,全是给逼的啊,老大都三十挂零了,好歹说成一门亲,女方提出非要在城里买一套房才结婚。可我一个废人,哪来那么多钱啊。后来,你二婶就唠叨,说邻村的独眼在城里杀了三年驴,给两个儿子都盖了小楼买了轿车,还娶了媳妇。你说杀驴有啥技巧,不就是心狠手辣。我最后想开了,现在社会都这样,养驴还有啥用,不都是下了汤锅,最后在人的肚子里变成一泡屎。别人杀的,我为何不能杀呢?不过,一开始,刀子从在手里发颤,就是下不了狠手。杀过几头后,心麻木了,手也就顺溜了。

很快,一瓶白酒落肚。二叔就有些喝多了,整个身子伏在桌上,竟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一边抹泪,一边说,前些日子,俺还梦到那头灰驴哩,呜呜地朝俺叫着。

我一时,不知如何劝慰二叔。

最后,二叔痛吼了一声,俺这是在卸磨杀驴,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