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后的消失

在你不曾留意的时候,总有些东西在悄悄消失。儿时的光阴,少年的记忆,看不见,摸不着,一回头,都已远去。次第流逝的,还有青春、容颜,和那些旧时的思念。不说这些缥缈的了,就是那些我们曾经熟悉的、习惯的具象的东西,比如盖着阶梯式灰瓦的老屋,探出一只辘轳的老井,一摇就吱吱生风的风斗,吊着丁字木拐的手推石磨……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如果它们也有生命,经过几百、几千年的风雨,即使还活着,也风烛残年,不堪时代再轻轻地一挥手,一弹指。

2500多年前,公输班绝对不会相信,木匠这门手艺,会在今天这个时代渐渐萧条落寞,荒芜得像一堆遗弃的刨花。而他传下来的那些作品——手“艺”出来的木制农具和家具,许多,都失去用途,渐渐消失。彼时的他,多么豪迈意气,灵巧的双手,在粗树巨木上如蝶轻舞,利刃划过木材,卷出一堆堆浪花般美丽的刨花,析出淡淡的楠木、柏木、檀木、杉木……的清香。

我对木工最深的印象,镌刻在门楣上那一对突兀而出的户对上。以我那时未到上学年龄的头脑,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什么用,总觉得它不如门框、门页,甚至寸许大小的小门栓有用,像幼小的我,只是一个摆设,于这个家,起不到丝毫作用,却高高在上。

那时的乡居,都是土木结构。敦木厚板的门,作为一个进出的通道,拒风挡雨之外,也不缺讲究。门当不一定家家都有,但户对差不多都存在。门当多是石匠的作品,比起户对,做起来要麻烦费事,造价自然也高出许多,一般人家奢侈不起。我只隐约记得,一个地主住过的院子门前,有那么一对石鼓,比当时的我还高,立在大门的两侧,磨得水光溜滑,照得见人影。院子分给几户贫农后,可能太过笨重,也可能无人在意,就没拆除,依旧大腹便便像模像样地立在门口,迎来晨光,送走韶华。

相对来说,户对更平民化一些,只要木匠稍费点力,一截锯得圆圆方方的木头,就可以雕一对珍禽瑞兽图案的木柱,或者就刻些花纹,安于门楣之上,变身户对。那时候,木匠师傅很俏,盖房子,打家具,做嫁妆,甚至出一个规规正正的好锄头把子,也得劳他们的大驾。他们也总是不负厚望,玩花一样的玩着木头,不几天工夫,一件实用的农具或者家具就成型了,白晃晃地呈现在主人面前。

剩下的工作就不归木匠了,那是漆匠的活。漆匠也是门手艺,他们用油漆作颜料,用猪毛刷子作画笔,在那些打磨好的木制品上涂抹擦染,像做一件件艺术品,刷上一层层色彩各异的漆。讲究些的,还绘些花纹,像汉代的漆画,有姿有色,显然有了浓浓的“工艺”的味道。

现在,曾和木匠亲如孪生兄弟的漆匠,也和木工一样,繁华尽去,韶华不再。

最先从我眼中消失的木制品,是我家那件洗脸架,而不是户对。它给我的最后印象,是异常沧桑颓败,可怜而又无奈。岁月在它身上刻下了太多的伤痕,鲜红的油漆早已黯淡而斑驳,吱呀作响的苍老身躯,似乎已不堪那一条毛巾与两只搪瓷脸盆的重量。我只好找了朋友,用手指粗细的钢筋焊接了一件金属的洗脸架,替代它晨沐昏浴。

在那遥远的乡村,借居暂住的我家门楣上,没有户对。那间寄生正屋一面墙壁的偏厦,似乎没有资格有户对。我对户对的认识,缘自正屋大门上的那对方木,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没有兽首花鸟图案,简陋却也规正。只是它的消失,是我家搬离之后的许久。依稀记得,我家那件木制脸盆消失几年之后,我回故乡,还见过它最后一次。之后再回去,旧日印象仍在,房屋却已去向不明。

我多少有些伤感,好一阵唏嘘感叹。旧时的事物,好多就这样从眼中慢慢消失,只留下淡薄如纱的记忆。

搬离的时候,母亲不舍,那些想来其实已经无用的物件,能带走的,一件也没有落下。我理解她。那些镰刀、锄头,还有劈柴的斧头,与她有了感情,深不可测,只到现在,都还闲置在母亲厨房的角落里,也不生锈。偶尔有一线阳光照到上面,还闪人一眼,突兀的显摆一下过去的功劳与辉煌。我几次想丢了,母亲都不许。

还有那几只油漆至今完好无损的木箱,和一件笨重的老式大穿衣柜,两老更是重视,珍爱有加,一如既往地用着,把我搬回去的组合衣柜闲置一边,厚古薄今。

我什么也不说,就由着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希望,他们不要像那些老物件,匆匆而去。哪怕和他们珍爱的那些木箱、镰刀、斧头一样,只是不时闪闪我的眼,我也高兴。

村里的事物就由不着我想了。村头古老的花栎树,村西的沁水井,村中土垒的粮仓和平展的老道场,以及我在那里念了五年的小学,还有那些曾经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用途的户对,不知何时,都一件件消失。每次回到故土,似乎都有一件熟悉的过去的事物在记忆中抹去,略感浑浊的老眼里,除了那山,已找不出小村昔日的丝毫印象。

我曾一度居住了近十年的故土,是一个典型的鄂西北山村,毯一样挂在起伏山岗间的黄土地,只能轮流播种玉米和小麦。那时候,种地只能靠人和畜力,犁、耙、锄、铲之类的耕作农具,镰、连枷、卷席等收割晾 类的器具,磨、碓、风斗、筛子等打磨成品类的家具,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也是我所熟悉的乡村居家之物,木匠或者石匠师傅们的杰作。这些精巧实用而又简洁艺术的木制工具,随便一件,都有上千年的农耕文化与传承历史。比如由耒耜发展演变而来的犁,大约出现于商朝,甲骨文有其记载,宋代郭茂倩在《乐府诗集·陌上桑》中也有述及。文中,作者描写了一个名叫罗敷的采桑女子,风姿妖娆,美艳迷人,采桑之间,一抬手,一投足,竟让“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场面惊艳之余,也算从侧面证明,犁、锄之物,千年不凡。

据说,石磨是鲁班的发明,最初叫硙(wei),汉代以后,方始称磨。在那春秋末期,鲁班见人们用石碓捣米很费劲,捣出的米也粗细不一,心存怜悯,就发明了磨。他利用两扇相对的石制磨盘,通过重力和磨齿的绞合旋转将粮食碾碎,使用起来,省事了许多。后来,石磨虽经不断改进变化,出现了大磨、小磨和石碾,但其基本功能与作用,万变不离其宗。可见,碓、磨等物,几千年之前,都已是村民的日常家具。

可是,千年之后,这些曾经必不可少的器物,都被生活在现代的乡村人们,渐渐遗弃,有的甚至完全消失。比如古朴的户对,现在的乡村,已很难发现。冲碎玉米用的石碓,分粒去糠用的风斗,磨面磨米用的石磨,筛米用的大小筛子……也都在岁月的流逝中,风一样消弥,难觅踪影。

户对是随着土墙门楼一起被推倒的。那些土墙早已承载不起时光的重负,剥落的墙壁裂开了大大的口子,倾斜的屋脊摇摇欲倒,错落的灰瓦屋面遮不住风雨,阴暗潮湿的房间也需要阳光和清新。更重要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希望住上宽敞明亮的房子,复制城里人一样的生活。于是,重建的高楼大户里,钢铁轧制的防盗门上没了传承了几千年的户对,土窑烧制的又丑又脆的灰瓦屋脊,在人们的视线里渐渐变成了平顶小楼。

此时,你就是再想找回点什么,也都无能为力。

在这种不约而同的集体消失中,木匠手艺渐渐萧条。自然,漆匠、石匠、篾匠……这些传统的匠人,慢慢也都荒芜了曾经娴熟的手艺,也没了承接的传人。

我很怀念那些旧时事物,就像怀念我的童年,我的过去,它们像木匠钉入那些农具与家具中的楔子一样,都曾深深打入我们的生活与生命之中,怎么能够轻易忘记?

可它们却真真实实地消失了,再也回不来现实。而我,也不能再回到它们都存在,甚至辉煌的过去。

有一段时间,我曾安慰自己:所有的存在都美好。过去固然让人怀念,现在却更加美好。村子里每消失一件事物,都会有一件新的事物来代替。犁没了,旋耕机出现了。磨没了,电机出现了。镰刀不用了,收割机突突地响起来了……我总不能为了留存于记忆中的那些美好,而让村子永远保持过去的样子吧?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除了时间,一切最终都会消失。再说,在一场深刻的变革面前,谁也没有永恒不变的定力。然而,那些古老的东西,传承了几千年的事物,突然就在我们眼中消失了,终归于心不忍。就像母亲怎么也不舍丢弃她用过的镰刀和斧头一样,那里面溶入了太多人的心血和汗水。

如果说,那些旧时农具家具的消失让人还好接受的话,村头那颗硕大的花栎树的消失,却最让我感叹唏嘘。那可是一棵千年古树啊!方圆百里,未见如此巨大的老树,从我记事起,它就华盖一样挺在那里,直到我离开,仍是一方葱郁,冠及亩方。曾经,我们五个六七岁的孩子,伸长了手臂也没有环抱的老树,不知何时,和那些户对一样,在村里消失,只剩一块亩余见方的朦胧树荫,像古画里的巨大留白,再也没有新的落笔。

记忆已不再年轻,当下的村庄,像这些农具家具一样消失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数不胜数、举不胜举,比如搪瓷盆碗、八仙桌、水缸、葫芦水瓢、手工布鞋、绣花鞋垫、望得到前秦明月的天井等等,大到房屋,小到桌椅,仿佛一个梦回,醒来就穿越到现代城市。

更意外的是,炊烟也在村中慢慢消失。从此,整个村子,看不到瓦屋房脊,也看不到渐渐升腾的缕缕青烟。瓦蓝瓦蓝的天空,孤独地罩在青山和青山一隅的村庄上方,风烟俱净。

我曾经以为,炊烟是村庄的亘古象征。不管北方,还是南方,炊烟就像一面旗帜,丝缕不绝地飘扬在每一座村庄的上空。它让那些不管是行走在大漠深处,还是奔波在莽莽深山的路人,总能看得到落脚的希望。可现在,村庄还是那些村庄,几千年的风格,却被时代的神笔一抹,一切都变了模样。

原以为世上亘古的东西很多,现在看来,流传了数千年的器具都能消失,还有什么会恒久?也许,时间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太过敏感,许多原先恒定不变的事物,在我们手里,一转眼,就这样成了历史。

能留下的,只有我们的记忆。也许,还有我们笔下这些零落的,不咸不淡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