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野果
冬去春回,林野绿意盎然,穿行在林中,感觉比走在城中洒脱。看到一些灌木和矮树,总会想起那些有名无名的乡间野果。从小吃着野果长大,那些甜甜酸酸的滋味,便沁入记忆深处,和年少的时光一起,始终温暖着美好的旧梦。
羊卜奶
早春的风刚吹过山林不久,一片哗哗吐绿的嫩叶展臂伸腿声中,羊卜奶悄然开花,在大大小小的枝上,挂出细小亮白的花朵,摇晃着春的节奏与风情。
小时候我就喜欢这样的花,朴实、素洁,不喧哗,不妖媚……最重要的是,用不了多久,它的花下,还会长出酸甜的果实,满足我们的馋嘴。那时山里虽然常有牡丹和麻杆花(蜀葵)妖娆惑众,但我从不喜欢,觉得她们既不香,也不长果。就想,是不是不结果的花,都开得大而妖艳;而那些能长果的花,都开得这般简单纯朴,小巧含蓄?
羊卜奶守着一份千年的野性,一年又一年在凄风苦雨里自然地生长。春来发芽,夏来结果,秋去叶落,冬时还很有可能被砍来当成柴火。早些年代,山是集体的,地是集体的,树也是集体的。长在林中的乔木,是绝对不允许私自砍伐的。只能在冬天农闲时,由村集体统一间伐,按人头分配到户,一两年也就那么一次,根本满足不了人们日常生火做饭,烧火取暖。这种严苛精细的管理,使山林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成片成片的山林中,老树密布,古木参天。可惜后来一放,那些原本保护得好好的粗树巨木,被大片大片地砍去,化成纸浆或者缕缕炊烟。
缺柴少材,一年四季,家家户户都在为烧柴发愁。大人们每天都在起早贪黑地种地挣工分,弄柴的艰巨任务,就落在孩子们身上。不管大小,只要提得动一蓝,扛得了一捆,都要去山上捡那些掉在地上的干柴枝。僧多粥少,捡完了,就只有去砍灌木,砍着砍着就砍到这些野果树上了。或许被人欺负惯了,羊卜奶在反复被人砍伐与顽强生长的进化过程中,也生出了自我保护的本领,浑身长出坚硬的粗刺。如果不是实在砍不到烧的,人们也不轻易下手。
天气一天天变热,羊卜奶开始急匆匆地生长,生怕晚了季节,对不起暖风。挂在枝头的串串果实逐渐由小变大,从青灰的米粒很快就变成枸杞大小,再胀大转红,一路小跑着奔向初夏。当烧出满枝的红霞时,羊卜奶就熟了,色红如血,晶亮如玉,红彤彤地于一片绿色的山林里,显眼地扑入我们的视线,惹得我们欢呼雀跃不止。要知道,那时我们小孩唯一可大快朵颐的零食,除了野果,还是野果。所以大家对长在林中的羊卜奶,早已垂涎三分,梦中都流过好多口水。
随手采片桐叶卷成漏斗,用细竹签一别,就是我们盛放羊卜奶的天然容器。踮起小脚尖伸出小手攀住树枝,一粒粒通红通红的羊卜奶就落到绿漏斗中。性急的伙伴,常常等不及摘好了再吃,一边摘一边放入嘴里,嚼得嘴丫子汁水直流。一起的伙伴就问酸不酸。酸就说明还没熟好,少摘点,等过些天再摘。不酸就多摘点,回去慢慢吃。小孩子不知道生活的滋味,其实再甜的羊卜奶,都有一丝酸酸的味道,就像那时的生活。
和许多野果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这种名儿一样,我同样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把这种野果叫做羊卜奶。看她的样子,既不像羊奶子,也不像萝卜子,倒像羊屎,椭圆椭圆,大小差不多。
熟透的羊卜奶滋味酸甜酸甜,清香可口。小孩子嘴馋,总是一把一把往嘴里喂,急时连籽也不吐,囫囵着吃个肚饱胃满,胀得小小肚皮圆滚滚的,嘴里直吐酸水,打着响嗝往家里跑。
后来,有人提着小蓝,把羊卜奶卖到了小城,火红的乡土风情和酸甜的乡间滋味,也随着羊卜奶走进城里,五分钱一玻璃茶杯,嚼得城里吃惯了糖和水果的小孩戚眉龇牙,连连喊酸,让人忍俊不禁。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羊卜奶又名羊奶果,学名密花胡颓子。可我们那个山乡,直到现在,人们叫惯了小名,从不叫羊奶果,或者繁杂拗口的密花胡颓子。
丫杷果
与羊卜奶摩肩接踵,丫杷果也前后脚开花扬粉,花色洁白,花香清纯,混在山村沾满泥土气息的空气里,别有一番清香的滋味。
丫杷果又名杈杷果,因内含较高的矿质元素,天然抗病,保健美容效果好,有一定的抗癌作用,还叫健身果。个不大,连体“八”字分开,形如“丫巴杈”,被世代居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形象地称作丫杷果。因为它的形状,实在像叉开双腿,顽皮而得意地坐在父亲双肩上打着“丫巴杈”的样子。山里人敦厚朴实,没有多少文化,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像什么就取什么名,想到什么东西就说什么话,从不娇揉做作,也没有多少浪漫含蓄。其实丫杷果倒过来,是个“心”形,尤其熟透了的果实,通体红艳,光洁透明,如果叫“心果”或者“心到果”,似乎更形象浪漫,富有诗情画意。
小时候乡居的右侧,有一个小山坡,不大,也缓,高大粗壮的花栎树下,长着许多的灌木和荆棘,丫杷果和猛子就是其中的两种。不同的是,它们生长野果,能够香甜我们童年的美梦。这类生长于山野林中的野果,是大自然的恩赐,不需要谁的准许,最获我们青睐。
每年春风一过,嘴馋的我们,就开始天天盼着野果如蒿生长,快快成熟。可丫杷果丝毫不理会我们的焦急和等待,依然故我地缓慢生长,慢条斯理的样子,忒像邻家70多岁的小脚老奶奶。那时真想我家也有个老奶奶,可以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好和幼小的我们做个伴,免得我和小妹两个人,一到天黑就害怕。老奶奶还可以提前做好饭菜,等摸黑才收工回来的母亲,能够及时吃口热饭,不用劳累了一天,回家还要自己生火做饭。
等待就是一种心情。心越急,越感觉什么都慢,远远跟不上焦急的节奏。如果真放下了,一切又那么自然起来。不知不觉中,青涩的丫杷果竟起了变化,有的变黄,金黄金黄,玉质透明。有的半黄半红,热情随风**漾。有的已经熟透,火红如血,光艳明亮,如一颗颗水晶做的透明的红心,倒垂在绿叶覆盖的树枝下,肉色诱人。惹得我们柴也不捡了,猪草也不寻了,纷纷丢下竹篮,欢笑着跑去采摘,惊得觅食的小鸟四散逃逸,飞满一林鸟鸣。
与许多水果不同,没有熟好的丫杷果,不酸,却苦,浸透着乡村岁月的艰辛和苦难。熟透了的丫杷果则汁多香甜,籽也可以一起吃掉。但也有些丫杷果,不知什么原因,即使红透,也带着一丝苦味。似乎要告诉人们,这才是生活的滋味。
丫杷果小巧、美艳、好看,摘到手中,常常舍不得吃。可再舍不得吃,在没有零食的童年,谁也挡不住野果的**,抵住感官的贪婪。于是,恋恋不舍中,再多的丫杷果也最终都被我们一颗颗吃掉,只留下丝丝缕缕的香甜,在遥远的记忆深处,时常撩拨着甜美的梦境。
猛子
猛子是我儿时记忆中一抹擦洗不掉的甜密,也是至今仍令我回味无穷的一份乡土清香。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叫它猛子,好像几千年前它就叫这个名儿了,一辈一辈口口相传,到我这里,早已约定俗成。管它哩,叫啥名都行,只要吃到嘴里香甜就行。
这是湖北乡间一种常见的野果,自然地生长在修长如鞭的荆棘条上,在这里,从没听说过谁尝试着去栽培,当作水果大量种植;也未听说过哪里有叫卖的?它就像乡村林野那些叫“柱子、狗子”的野小子,在时光的深邃中默默地生,默默地长,默默地去。然后,灵魂和落叶一起,回归大地,化作泥土。
我认识猛子时很小,准确的年龄记不住了,大概能避开猛子枝条上那些尖利的倒刺采到果实起,就尝到了它的甜头。猛子个头不大,半球状衬衣纽扣般大小,每一颗都由无数个圆滚滚的小珍珠簇拥拱卫而成,就像桑葚儿上的那些小颗粒,紧紧地抱成一个整体,同呼吸共命运,共同完成一次生命的历程。
最初的猛子细小嫩绿,缀在枝条上根本不起眼。经过夏日的阳光淘洗,慢慢变大变黄,接着变红透亮,一团团一簇簇地缀在枝条上,被风一吹,在枝上悠然弹跳,轻盈自然,姿势极美。成熟的猛子紫红色,每一个小颗粒里都充盈着浓郁的香甜的果汁,珠光宝气,晶莹如玉,又好看,又好吃。摘一捧丢进嘴里,嚼得满口清甜如蜜,溢满田园乡村气息。
那时候生产队里的果树管得很严,没到收获的时候,谁也不能随便采摘。发现了是要批斗和处罚的。只有野果,没人管,只要熟了,随时可以吃。自然总是那么宽厚慈祥,无私无怨地给人以丰富的馈赠。猛子便是其中一种。它像大多数自然生长在远山密林的其他野果一样,不管你是谁,只要嘴馋了,都可以摘来吃吃,让你享受山乡野趣,为你解渴果腹。甚至,用它蕴满日月菁华的汁液,涤心**肠,消除你的私心杂念。
印象中,猛子总是在我们的翘首期盼中不急不忙地生长,像长不大的童年。直到又一轮炽热地夏风吹过满山遍野,才一个个你推我让的成熟。这时,山野田边长有猛子的地方,就成了我们小孩子欢乐的源地。大家争先恐后,纷纷伸出稚嫩的小手,一边小心躲避着枝条上的尖刺,一边用最快的速度采摘着枝条上的猛子,看谁摘得多。但不管多么灵巧的小手,采多了,总有被刺扎上的时候。就像人生,总是要被生活中的一些小刺小钉扎伤那么几回。我不算灵巧,也不算最笨。和我一起的一个邻家小女孩,很会采摘,每次都摘的最多,手上嘴上沾满了猛子紫色的汁液。多年前回乡问起,说她很早就远嫁他乡了,再难见到她的身影,不免唏嘘嗟叹,一场牵挂随风而逝。
猛子的学名叫刺莓,大多长在荒坡田边,一蓬蓬旺盛地生长。因为有刺,对种田走路有影响,常常被大人割掉。但野生的东西,总有顽强的生命力,只要根在泥土里,春风一吹,又长出一大蓬四散伸展的枝条,随风摇曳,开花结果,香甜着一茬又一茬的乡村孩子。
地半果
至今仍查不到这种野果的正式名字,搜过百度、腾讯、网易,也没能找到它的身影。但不管怎么说,它应该有个学名的,只是我从小就只知道“地半果”这个当地人的俗称。不光我,村的父老乡亲,祖祖辈辈也都只知道这个名儿。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它就像深深掩埋在乡村厚厚土壤里的一块璞玉,神秘地躲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人发现,露出应有的光彩。
地半果很甜,名符其实,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出地面,有些懒洋洋地躺着。我和小妹寻猪草,或者和同伴捡柴累了时,也这样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躺,一半藏进满地的野草里,一半浮出草外,柔软而舒适。天上,悠悠白云就像我们幼小的心思,在蔚蓝透明的空中自由地飘**。身边,一阵微风吹过,绿绿的草叶就伸出长长的手臂将半梦半醒中的我们挠醒,催促着我们去做该做的事情。
印象中地半果并不是很多,长长的藤蔓匍匐在地,蛇一样伸展。宽大厚实的叶子,被太阳晒得墨绿墨绿。地半果就东一颗西一粒地隐藏在这些浓密的叶子下面,轻易难觅芳踪。如果不是认识藤蔓,有心去寻,怎么也寻它不着。小时候玩捉迷藏,那些藏得很隐蔽的伙伴,常常和地半果一样,深深地藏进夜色,躲入林中,最难找寻。我也深藏过一回,许久也没人找到,实在无聊,只好自己怏怏而出。地半果不同,你不找它,它就永远藏着,最终和乡村的泥土融为一体。
我所熟知的地半果,长在好伙伴老明门前坎下的一条绿草掩径的小路边上,条状的一小块,地肥水丰,好像很适合地半果生长。每到地半果成熟季节,我们就去那里刨寻。顺着悠长的藤蔓,翻开一片片的绿叶,一颗颗指拇顶大小的地半果就出现在眼前。
成熟的地半果色泽红艳,吃在嘴里甜嫩滋润。没长好的地半果青灰如泥,隐藏地下,只露出点端倪,极难发现。我们常常是趴在地上,边寻边刨边吃。每挖到一颗,小手一摸,就算洗了。有时连沾在果上的泥土也一起吞进肚里,也不用担心生病。不像现在,不管吃什么水果,都漂了又漂,洗了又洗,能刨的还要刨去果皮,生怕一不小心,残留在果上的农药会随水果一起,悄无声息地溜进胃里,吃出什么病来。
老明是宋先明的小名,比我小几岁,和我家只隔一座小山坡,常常相约一起捡柴和玩耍,人很好,会爬树。我的柴捆里,常有他帮忙上树砍下来的树枝。那时候我们经常三山五岭地去找柴,一跑一整天。山练就了我的坚韧,我对山也充满感情。几个好伙伴对我的帮助,我至今铭记心里。可惜听说,老明早已因病去世,和他门前的地半果一起,融进土里。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山村,地半果和那些漂亮好吃的山间野果,也渐渐消失,终成美好记忆。有时也想回去看看,寻寻童年的身影。只是,再回山乡容易,可我们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人总是要成长的,最终也都要化作尘土,回归大地。那就什么也不要奢望了,一切平淡,顺其自然,一任东风悄然从指间吹了过去,无声无息。
野葡萄
野葡萄一串串挂在深秋的藤上,黑珍珠般闪着油亮的光泽,引诱着嘴馋的我们慌不择路地爬上树去采摘。野葡萄长在野外,没有人为它搭架铺藤,全靠自身努力,借着一棵棵大小不一的邻树,攀出一片天地。靠人不如靠己,远亲不如近邻。野葡萄用自己的成长经历,一遍遍重复着这个自然的法理。
不论家葡萄,还是野葡萄,小时候都和我们小时候一样娇嫩,弱不禁风。可若没有风吹雨打,我们谁也长不大。不同的是,野葡萄长得比我快。我还在低矮的棚屋里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摇头晃脑地背着那些繁拗的文言文时,它就趁机疯长,很快超过我的个头。有一阵子,我心里特别烦,那些枯燥的古文和诗词,就像野葡萄四处攀附的藤须,紧紧地缠住我的时间,让我想玩也玩不成,恨极了屈原、苏轼、欧阳修、范仲淹,还有……我不能说。
野葡萄长在老屋隔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那边的深谷里,是我们上山捡柴时发现的。我们不想让这个秘密有更多的小伙伴知道,相约谁也不对外人提起。可最终的结果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有几架野葡萄。还没到真正能采摘的季节,就开始有人攀树踏枝,将葡萄藤扯得七零八落,伤痕累累。等我们去的时候,藤上只剩一些还没熟透的青葡萄,酸得人牙直颤,恨得人心直痛。
当然也不是每次去的都不是时机,那样就有了丰收的喜悦和可口的零食。或许与生俱来的书卷气息,与村里的小伙伴们相比,我秀气有余,粗野不足,即使看到熟得透亮的野葡萄成串成串的挂在藤上,常常也只能望而兴叹。我爬不上那么高大的树,摘不到香甜的野葡萄。只有与要好的伙伴一起,相互配合,共享成果。要么他们上树用手采摘,我在树下用衣角兜接。要么他们用长长树枝勾住藤条,我踮着脚帮着采摘。我的合作与团队意识,可能就从那时开始启蒙,直到现在还发挥着作用。
从藤叶和果实的外形看,野葡萄与家葡萄没有多大区别,碧绿的叶片呈三角或五角卵形,边缘长着大小不一的齿,正面光滑清亮,背面密被灰白色的细细绒毛。深夏开花,花色绿黄。果实先是青绿,芝麻似的一串串紧紧挤在一起,躲在宽大的叶片下,在一阵阵夏风秋风中逐渐长大,成熟。只是,野葡萄要小得多,一颗颗豌豆一般。里面的籽一去,吃不到多少肉。小时候山乡没有什么好吃的,自然生长的野果就是我们小孩的最爱,梦里梦外,都时常飘着野果的香甜。秋天的乡野林中野果本就不多,能有野葡萄解解馋已很不错了,根本没有挑挑择择的资格与本钱。
野葡萄藤条从很小就开始伸出须蔓,紧紧缠住附近的灌木,一节节向上攀爬,直到在高大的乔木上长出自己的天地。我欣赏野葡萄的这种野性,这是我生命里缺少的天分。或许我恨极了古文,还拼命地读书,背那些唐诗宋词,把《岳阳楼记》《小石潭记》等课文背得如野葡萄一样熟透,也是一种生长。只是我的须蔓还不够伸展,挂不上一棵参天大树,到现在也长不出自己的葡萄,哪怕是野的。
不禁想起徐渭的一幅水墨,上面画着一枝野葡萄,倔强的藤蔓从上直垂而下,似乎要落地了,又不屈地折起来,想努力向上攀去。藤上,一串串如珠似露的野葡萄如铃悬挂。没有风,画也不动,只有画家的心思,在题款中隐隐约约:“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年事半百读这样的诗,即使没有风吹来,诗中的落寞、无奈、悲痛和苍凉,也怆然飘**出来,让人想与徐渭同哭一场。
记忆中野葡萄的滋味有酸有甜,甜中带酸,酸尽甘来。希望有一天,自己也成为一串野葡萄,香甜别人的梦。
红果子
学名火棘的红果子,以簇拥的团队,壮观成一树树红霞,火一样燃烧着日渐枯萎的山林,直到冬去春来,仍挂出一丛丛火苗,在枯败的深山老林中,蹿出一束束猎红耀眼的景致。
红果子黄豆大小,形如灯笼,并不很甜,融进了岁月的风霜,甚至还有些涩味。但在那个没有零食的年代,这种野果对于我们小孩,仍有不可抵御的**,成为我们一解嘴馋的最好零食。特殊年份,甚至也是大人们充饥果腹的粮食。我就曾听说,有人将此果晒干碾成粉当干粮,度过一时饥荒。
红果子生命力强,耐热耐寒,能在野外疯长。每年炎夏,顶着骄阳开出细小的白花,在绿绿的叶片中若隐若现,幽香淡淡,看不出蔚然的样子。可一到太阳敛去灼灼的光芒,她们就成了一个个火红的小灯笼,一盏盏通红通红的拥在一起,燃成一团火焰,如火如荼,老远就看得到她们红彤彤的身影。
我穿着补了一个破洞的棉袄走在深林中,心里装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寒风吹在身上也不觉着冷。越往林里走,红果子越多,越可以选择又红又大又甜的采摘。我们几个小孩分开去尝,看哪一树的果实最甜,就摘哪树的。红果子树都不高大,站在地上很容易就能摘到。即使长得高一些的,也可以拽下树枝采摘。倒是隐在树叶下的那些锐利的尖刺,要特别小心。好多次,这些令人讨厌的刺,都扎伤了我们的小手,多少让我们知道,好东西总是不会那么轻易得到。
我特别喜欢这种东西,总是一把把摘了吃。吃饱了,再往兜里装,撑得衣服上的四个小口袋实在装不下了,才踩着暮色,戴着晚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有时候,乐极生悲,等吃饱了摘好了,才蓦然想起,捡柴、打猪草这些正事儿还没做好,只好慌乱地弄上一些,希望蒙混过关。母亲自然很生气,难免责备一番。我也心生愧疚,觉得不该贪吃误事,脸一下子红得如同装在衣袋里的红果子。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生活虽然有些辛酸,但经过岁月的风霜一腌制,回忆起来,竟然红果子一样有滋有味,涩尽甜来。
燃在枯寂的旷野里,红果子多少有些孤傲和清高,这是骨子里对严寒的不屑或嘲笑。只是她什么也不说,就用自己火红的果实,把这个颜色枯燥单调得令人乏味的冬天,烧出一处处动人的风情,给一片片古板的枯山带来鲜活与灵气,红出大地的生机。我那时不懂红果子的心思,以为她是红给我们小孩子吃的,实在是委屈她了。
叶落尽了,空旷的冬日山林里,只有红果子还火一样的燃着,照亮着冬季。当然,偶尔走过田间地头,一抬头,也可以看见一两个红彤彤的柿子,孤独、寂寥地挂在柿树冠顶的秃枝上。这是在人们采摘时漏掉的,又幸运地躲过了鸟的双眼,才在枝头挂成一盏红灯。柿子已红得透亮,随时可能在寒风里坠落,流星一样消失。红果子不同,虽然很小,但千千万万的红果子紧紧团结在一起,精神抖擞,也显得异常壮观,云蒸霞蔚,不是谁都可以轻易比拟的。
下雪了,红果子就披上一件洁白的风衣,红白相映,越发清新俏丽,仿佛少女含羞的脸庞。我离开长满红果子的这个山村时,爱儿送我一方小小的手帕时,脸也如此红过。高中时红儿的秀气笑脸,也常红给我看。红颜知己,那一瞬间的美艳,醉得我不想清醒。红果子在雪下安然无恙,我却热血沸腾。记忆被泪水模糊,村庄在模糊中晃动。如火如炬的红果子,渐渐在视线里消失,远离了那个怀着青涩梦想的少年。
今年深春,童心复萌的我,翻山越岭闯入附近一处深山。此时,满山绿叶盈树,红果子已被野鸟吃尽。童年的艳阳挂在天上,林中漏出斑驳的光影,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抑制不住**,挖了一棵火棘带回家中,希望来年她能长出记忆中的红果子,温暖童年的梦想。
羊桃
白露之后,天气渐渐褪去热度,微风吹在脸上,带来丝丝秋天的诚意。天空中的云朵,用白色的画笔,在蓝天上潇洒写意。走在通往乡间的路上,满山遍野仍是一片青绿。高大的乔木,矮密的灌木,还有路边的野草,谁也不愿率先脱下这身漂亮的绿衣。倒是那些爱打扮的乌桕和黄栌,早已按捺不住喜悦,悄悄换上了红装。
我针一样穿进密林,清瘦的好处此时特别明显。紧跟身后的,都是身材发福了的同伴。但最先发现羊桃的却不是我,而是身后眼尖的进。我高度近视,看不见远处藏在片片绿叶下面的那些棕褐泛绿的果实。
这些果实是羊桃,大名猕猴桃,也有地方叫藤梨或者狐狸桃的,鸡蛋大小,浑身密布茸茸细毛,沉稳地挂在藤条上,在微风中摇头晃脑。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叫它猕猴桃。它既不像猕猴,也不像桃。剥去外面毛茸茸的薄皮,里面碧绿如玉,中心密布芝麻一样的黑籽粒,倒像一颗颗翡翠毛石。
在我们发现的这架羊桃的旁边,是几棵高大的花栎树,还有些不知名的乔木和矮树。羊桃横伸直攀的藤条就自然随意地架在这些树木的枝干上,七弯八绕的复杂程度,一如城市凌空盘旋的高架桥。一个个褐中透绿的羊桃就轻盈地挂在手指粗细的藤枝上,如吊钟,似风铃。伸手随便一攀,能牵动所有果实的神经。
900多年前,北宋药学家唐慎徵在《证类本草》说,羊桃“味甘酸,生山谷,藤生著树,叶圆有毛,其果形似鸭鹅卵大,其皮褐色,经霜始甘美可食。”天凉以后,山野林间暑气早已威风扫地,不见了踪影。猕猴桃挂在藤上,经霜风一吹,寒气一浸,正是采食的好时候。迫不及待地剥一个送进嘴里,香甜的美感立刻传遍全身,似乎身上每一处神经都感受着这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每一个细胞都享受着这种甘甜清凉的滋养。
我们挑熟得好的采摘了一些,那些半生不熟的,就留给后来人吧。大自然的馈赠,独占和浪费都是一种犯罪。老天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看清人间的罪恶。
去另一道山谷寻觅羊桃的路上,遇见了一丛野**。她们娇嫩地仰着笑脸,热情地欢迎着我们的造访,即便明明知道我们不是专为她们来的,也丝毫没有不悦。感觉有些累,我们就坐在野**的身边小憩,淡淡的幽香立时将我们密密地包围。这是她们的待客之道,不管谁来,都有清香奉上。就像随便走进这山里的哪一户农家,都有一杯或浓或淡的绿茶端上来一样。乡野的纯朴与敦实,都尽在这花香与茶香之中。
依依不舍地离开野**后,我们穿进另一片林里。这个季节的野外,只有羊桃可以采食。野柿还没有熟透,生涩的滋味只有贪吃的小鸟能够忍受。其他野果早已偃旗息鼓。还有的要等到更晚的时节,比如拐枣,这种叫枣不像枣的果实,滋味香甜绵长,却个头太小,只能浅尝辄止,斯斯文文地吃。
山里的羊桃很丰富,找对了地方,一会儿就能摘满一篮或者一提袋。我们不想摘得太多,一小篮就已足够。回到沟底的路上仰望那片给我羊桃的山林,一种感恩突然纠结在心里,不知道该对谁说声谢谢。在自然面前,除了索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