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瓜果
走在秋的街头,一低眉,便看见这些挤在一起的瓜果。与四季驻扎在水果摊上的苹果香蕉不同,这些新上市的时令瓜果,产自小城周边的乡村,纯朴,清新,有的甚至还带着新鲜的露珠,泛着自然的乡土气息,精神,鲜灵。
地瓜
还没有感觉到季节的更替,出身和长相都不出众的地瓜,就平淡地素颜出镜,走上街头。
理论上,地瓜是一切地下茎块作物的统称。但在这里,湖北保康,却有独指,就是豆薯,一种豆科藤本植物的块根,又称土瓜,或者凉薯、凉瓜、薯瓜。每到金秋,老太太一样慢慢转悠在街头巷尾的农用手推车上,都是它们土得掉渣的身影,丑陋而硕壮,被秋日一映,格外引人注目。
起初,我并不爱吃地瓜。那深深渗透瓜里每个细胞的浓厚泥土腥气,让我实在受不了,闻到胃就翻江倒海。我不解,同样是土地的孕育,为什么红薯没有丝毫土腥?也许,有时候,环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质地。
红薯从地里出来,面色红润,像早些年见人就害羞的乡村少女,细皮嫩肉。吃上一口,香甜滋润,没有丝毫的土腥气。生食、蒸煮、烧烤、晒干……做菜,当饭,当零食,无不有滋有味,情深味厚。尤其烤红薯,热气腾腾地张扬着喷喷的体香,大老远闻着就垂涎欲滴。少小在乡村生活,条件艰苦,就拿烤熟了的红薯和晒干的红薯条当零食,一吃一个饱。那滋味,不亚于城里小孩吃的饼干糖果,真是美极了。流年虽逝,那香甜的滋味,至今仍存留脑海,随夜入梦,滋润记忆。
这几年,烤红薯穿村过户,在小城街头渐成气候。一辆驮货的三轮摩托,车厢里架个红泥小火炉,堆一堆柴禾和生红薯,满城就升腾起一股又香又甜的乡土气味。整个小城,仿佛又回到篝火烈烈的乡间岁月。过去只有秋冬才能吃到的食物,现在的大街上,天天都有,似乎季节在红薯身上,已失去了原本的操控能力。只有让它涅槃、让它红火的熊熊烈焰,使它的生命变得更有价值和意义。
印象中,地瓜比不上红薯,吃法单一,玩不出花样,就一条,生吃。性情上也略显脆弱娇气,天气稍稍一凉,就耐不住寒,让喜欢它、留念它的人,断了长长久久的念想。
许是改良了品种,这些年的地瓜变得好吃起来,好像一转眼,它就脱胎换骨,褪去了泥土的腥气,沉淀了经年的甜蜜。也是啊!不论什么,只有适合社会需要,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
剥去外皮后的地瓜,更加鲜嫩白净,水色淋沥,用指头都能掐出汁来。拿刀轻轻一切,瓜就应声而裂。咬上一口,比吃甘蔗还美,又甜又脆,也无渣,连肉带汁一起咽下,畅快淋漓,完全称得上地里的水果。
资料上说,地瓜富含糖分、蛋白质和维生素C,人体所必需的钙、铁、锌、铜、磷也一样不少。最重要的是,还有降血压、血脂功效,这对油腻气重的现代人,真是太关键了。饭后吃上一碟,媲美香蕉苹果。时代在变,地瓜的滋味也变得越来越甜美。
核桃
核桃还是青的时候,就有人摘了吃。白白嫩嫩的肉,吃起来又甜又脆。吃的人,比核桃还嫩,八九岁的样子,不知晨昏。
那时候的乡村,小孩吃不到也吃不起糖果糕点,地里的家果,山林的野果,落在小孩的眼中,就是最好的零食。
核桃长在田间地头,属于生产队公有,统一采摘,归为集体,最后不知所终。桃、杏、李、枣、柿长在农家的房前屋后,各有所属,不能随便摘食。只有挂在林间枝头的野果,才是我们小孩无所顾忌的欢乐源泉。从春天的三月黄、丫巴果,一直吃到夏秋的羊卜奶(密花胡颓子)、猛子(刺莓)、红果子(火棘)、八月炸(八月瓜)……看起来品种还不少,可再多再茂盛的野果,也经不起鸟雀一样的孩子们的反复飞临。接不上茬,吃不到野果的时候,如果恰好有家果熟了,也免不了伸手。小孩子嘛,贪吃和淘气一样,都是天性。
挂在夏末枝上的核桃,穿着厚厚的青绿的包衣,圆圆胖胖,躲在密密的绿叶之中,虽隐密,却躲不过我们贪婪的目光。趁着大人们在农田里耕种,无所事事的我们,就猴一样窜上高高大大的核桃树去。小孩子体轻,细小的树枝也撑得起身体,采摘枝梢的果实方便。在浓密的树叶掩护下,只需扭腰探身,猿臂轻舒,就能囫囵地摘一兜青青的核桃下来,然后躲在茁壮茂密的青纱帐里,拿石头砸去青皮,砸破尚不太坚硬的果壳,露出里面又白又嫩的果肉。
这是八成熟的核桃,雪白的果肉里尚有浓甜的汁液,吃在嘴里又酥又脆,香甜可口,比熟透的核桃鲜嫩而不油腻,美味无比。
自然,偷食禁果也是有代价的——核桃的青皮总会在小手上留下乌黑的汁渍,一连几个星期都难以洗去。被家长发现,轻的挨骂,重则棍棒伺候,然后还义正辞严地说,这是最轻的惩罚。如果让队长或支书发现了,就真的摊上大事了。
我试着种过核桃,还种过樱桃和枇杷,可它们都长得太慢,跟不上我草长莺飞的愿望。我家院旁有两棵高大的核桃树,偷偷摘了尝新以外,到了成熟的季节,风吹枝动,也偶有离壳的核桃自己从树上跌下来,成为我的美食。这时心里,惊喜之外,再无攀枝爬树偷摘的忐忑。好像捡到手的东西,理应归我所有似的。
这些都是旧时记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小城,核桃摆满大街小巷,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推车的,提篮的,挑筐的,堆满核桃产业化的累累硕果。
枣
枣最妖娆,像醉酒的贵妃,星眸迷人。
我就被迷住,伸出手去。
18元钱1斤,这是刚上市那会儿的行情,有些贵妃的身价。不几天,大的,小的,尖的,圆的枣们前呼后拥而来,争鲜夺艳,很快五六块也能买到。此时的枣,不说落魄马嵬坡,至少也远离了辉煌的宫殿,流落风尘。
我喜欢吃枣,源自小时候的习惯。许多人好像都有这毛病,少小的嗜好,往往相伴一生,也决定一生。因为偏爱于枣,对苹果香蕉,就少了几分青睐。就像我的人生格局,从小注定只有枣儿那么点,撑不大的。
办公的院子前几年整修,植了些大树在花草丛中,青波绿浪里,几株桃、枣和石榴各有千秋,风华毕露。花轮番开,果轮番结。一到秋天,枣就妩媚地挂在树上,与之比邻相望的是石榴。一个小家碧玉,一个大家闺秀,清纯娇艳,落进我眼中,更青睐于枣。小时候吃石榴,感觉忒酸,坏了印象。枣是甜的,“嘎嘣”咬上一口,清脆爽口,一股香甜的滋味立马在唇齿间回**,像一股清凉的山泉,入肚穿肠,沁人心脾。
乡间的枣树大多种在田边屋头,四季驻守着梦里的故乡。冬天,奇形怪状的枝丫伸向空旷的天空,那些带着些结和刺的枝条,就在天幕上绘出一幅幅脉络清晰的寻宝图。喜欢枣,就得记住那些复杂的路线。到了秋天,才能循着那些路径,找到想吃的枣。小时候,我就这样奇思怪想,把一个个枯燥单调的乡野日子,幻化成梦中宝石般的红枣装扮的童话世界。
枣花细碎淡黄,开在哪里都不显眼,纯朴一如乡村少女,清纯脱俗,自然自在。看着、看着,让人禁住不爱怜。如此娇小玲珑的碎花,结出的果实,挂满枝头的时候,也能羞红了晚霞。
在乡下,枣与玉米几乎同时成熟。秋华月下,一大群人围坐在道场上小山般的玉米堆四周,一边叨着家常,一边剥着玉米。金灿灿的玉米脱颖而出,堆满农人的欢笑。一旁的枣树上,水灵灵的红枣在月色下随风摇晃着诱人的身姿,撩拨着孩子们的食欲。这场景,没有热闹的开工仪式,没有哗众取宠的渲染与修饰,却如此纯净而热闹,自然而美丽,久居城里的人们,再难体味这温馨动人的画面。
如果有枣随风掉落,一群孩子会风一般飞过去,争抢那一颗红枣。腿快手快的孩子,总是占尽先机。可抢到手后往往发现,这枣不是虫蚀了的,就是烂透了的。就这样,如果还有枣儿掉落,依然有一阵风拥向树下。孩子们天真烂漫,幼小的心中,总是满怀希望。
剥完玉米,闲下来的大人,才有心情去打枣(那时候,大人不打枣,小孩是不敢随便打了吃的)。拿了细长的竹竿,往结枣的枝条上轻轻一敲,似乎早就等得焦急的红艳艳的枣们,就雹一般掉在柔柔的草地上,像下了一场红果雨,落满一地。
最高兴的莫过于小孩,欢快地忙前跑后,一边捡拾,一边囫囵吞枣,饱吃一顿。多年以后发现,那时吃枣,洗也不洗,也没见谁肚子不舒服。时代变了,人也变得越来越娇气,不管吃什么水果,不洗上三洗,轻易不敢动嘴。
街上的枣越来越多,每一种,每一颗都娇艳无比,顾盼流辉,仿佛,不勾走路人魂魄,就白来世上一回。
每次,我都经不起这种**,伸出手去。
栗
鄂西北的荆山里,栗树是一种自然生长的乔木。春来,它和周围的草木一起抽芽,撑出一树清新的卵状阔叶,与山林同色。如果与一种叫花栎树的乔木混在一起,更是不分彼此。只有秋来时分,果实诚实,不言自明。
成熟的花栎树的果实也是栗色坚果,似栗非栗,圆而尖,像个微型陀螺。小时候顽皮,削去底部的硬壳,插个细竹签当陀螺,上课下课,作业本上划着无形的圆圈,老师收之不尽。后来每念及此,无不为少小的无知和贪玩哑然。
花栎树的果实在这里叫橡子,不能生食,过去用它酿过酒,现在经过加工,制成凉粉,可以食用,是保康的一道特色凉菜,滑腻爽口,滋味醇厚,像经过风雨洗礼的乡村生活,纯朴,自然,清新。
与橡子不同,栗有着刺猬一样的外壳,包孕栗子,包孕岁月。秋风一起,结在枝头的青绿小刺猬开始从顶部裂开一道小小的缝隙,露出里面同样青绿的果实,经暖暖的阳光一晒,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棕色,丰满而成熟。没有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扭扭捏捏,悄无声息地就在枝头勾出一幅丰收图景,朴实无华。有山里人的本性。
成熟的栗可生吃,可烧烤,各有滋味。每到秋季,找个长长的竹竿从枝头打下带壳的小刺猬,用火钳夹成一堆,收回家平摊到道场上,用脚一踩一碾,棕中带青的栗子就脱壳而出,色泽光鲜,艳姿撩人。那时大家都穿百纳底的布鞋,滤栗壳比胶鞋、皮鞋都管用,不伤鞋,不硌脚,也踩不坏壳尚鲜嫩的栗子。农人的智慧,往往简单、方便、实用。
剥开栗子坚硬的果壳,里面是一层带着绒毛的薄衣,撕去这层薄薄的包衣,金黄如玉的栗肉就鲜灵灵的露出来。新鲜的栗生吃,脆生,汁浓,但并不算香甜。放在阳光下晒上几天,褪去几分娇嫩和奶气,色淀味浓,吃起来别有风味。如果储藏到隆冬,更是香甜如蜜,既耐嚼,又味醇,裹满山乡风情。
吃起来最香的,还是烧烤的栗。那滋味,又软,又绵,又香,又甜,又醇厚,风味独特。不论剥好后做菜,煲汤,还是就那样干炒、糖炒,一颗颗丢进嘴里,都能嚼出日月的风华,乡野的气息。那个爽啊,真可以叫人不思鱼肉。
柿子
十月的柿子,还没有成熟,青绿中微微泛红,刚有点熟的意思,青涩中透出些难掩的娇羞,像十八九岁的少女,纯净掩饰不住日益明显的丰腴。柿子要熟透,得等到隆冬。彼时,一个个灯笼似的柿子艳艳地挂在冬日空旷的天空,把一树秃枝谢顶的柿树,亮得**四射,连天空都一片火红。
在保康,这种看上去方面大脸、硕大饱满的柿子,被称为“保康柿子”。保康柿子能这么早上市,得益于本地一种传统的腌制方法,能除去青柿中的浓重涩味,让它们华丽转身,脱胎换骨,变得香甜。而果肉,不像成熟的柿子那样浓稠密汁,甜粥一样,而是如地瓜般坚硬、清凉、脆爽。
用来腌制的柿子,不论大小,只要半熟未熟之果都可以。腌制的方法,看起来十分简单,在路旁沟边随便扯一把叫“辣蓼子花”的野草,往泡青柿子的水缸里一放,密上十天半个月,开缸就可以直接食用。此时的柿子,经过山乡水草的浸润和洗礼,杀苦去涩,吸纳山野精华,看上去虽面不改色,可吃在嘴里,甜而不腻,脆而不涩。这种腌制,在保康叫“沁”。沁过的柿子,果肉仿如月华初上,莹黄如玉,美胜田黄。
又想说小时候,一说都是苦。仿佛那日子,都是被苦浸泡过的,唯有吃到这些瓜果,才感到香甜。苦难就像青柿子,经过岁月的浸泡,沁一下,就变得甜蜜。那些难咽的青涩,经过时间的淘洗,终究都会成熟。
柿树高大雄壮,常长在田间,遮荫挡阳。为稼禾生长,能留下来的不是很多。柿子是农家的珍宝,许多人家,要将柿子留着,晒成柿饼、柿干,或者就那样挂在枝头等它熟透,过年时当待客的点心。能在秋季摘下来沁了让孩子们吃的柿子,少之又少,稀若珍馐。常常自己的孩子舍不得吃,都待了客人。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那些好吃的瓜果,为什么不多种一些,让小村一年四季瓜果飘香,像袅袅炊烟一样缭绕山村,缭绕岁月,让我们小小的胃里始终装满甜蜜,装满幸福。
村里的瓜果多起来是在那位老人南巡之后,那时,我已离开小村,成为这座钢筋水泥筑成的小城的新生一员,那些熟悉的瓜果,陆续走上街头,有了不同的身价,熟悉地和我打着招呼,淳朴实在,像我那批村小的同学。沁柿子也随着瓜果的上市,一批一批地走出山村,走向城市……柿子不能久沁,沁好的柿子不能久放。没有柿饼柿干好储存,但别有清新瓜果的即时风味。秋天的太阳不温不火,最利于晒柿饼,或者柿干。看着莹黄饱满的新鲜柿子被渐渐晒成暗红干瘪的饼,也是一种耐性和心性的冶炼。晒好的柿饼,香甜筋道,浓缩着春华秋实,柔软缠绵,像甜美的陈皮,滋心润肺。到冬日,再沁出一层厚厚的雪似的甜霜,尤其好吃耐嚼,甜美极了。
沁柿子摆在街头,如一道乡村风味的佳肴,**着我不停地睃巡、购买,似乎要将小时候没有吃够的遗憾全都追回来、弥补上,让枯燥乏味的城市生活,沾染上久违的乡村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