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在冬日的一抹鹅黄
梅开了,在冬日的冰雪或者柔阳里迎风娇艳,艳得动人。想吟几句,又不敢。不是怕丑。古今吟梅的好诗好词太多了,梅一样开在我前面,堵住了我的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我看到了,可我生晚了,想吟的句,被王安石先说了。“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有些孤独,也有些落寞,淡淡的不得意随着梅香飘**,不如站在梅林时,吟着“何方能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的陆游洒脱。
河边有堤,堤上有亭,亭连着廊,红柱青瓦,古风古韵。我看到的梅,就开在亭廊边的苑地里,疏枝斜影,几树鹅黄。
鹅黄的是蜡梅,保康县花。一朵朵挂在枝上,如腊似玉。盛开的是玉雕,含苞的是玉坠。玉也是上好的田黄,没有丝毫瑕疵,晶莹剔透,照得透阳光,映得出山城的秀色。“闻君寺后野梅发,香密染成宫样黄。不拟折来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池塘倒是没有,河却一直在梅边静静流淌。
保康的梅,就是黄庭坚说的野生蜡梅,一片片一丛丛长在深山老林里,不是山谷道人说的那样,长在寺后。藏太深了,早些年一直默默无闻,像村里未长大的丫头。直到有一天,人们蓦然发现,长大的丫头那么美那么亮,娇柔艳丽,清新脱俗,才关注起来。一下子种得满城都是,一到深冬腊月,就照亮小城。
羡慕蜡梅的丽质幽香,也养过一盆在阳台上。经年风雨蚀就的枯桩老根一如玲珑雅致的太湖石,苍枝老干疏密得当,似佛手,如兰指。还未入秋,绿意盈盈的叶柄腋窝里就钻出点点褐色的花苞。许是野生的,看不出多么娇嫩,也不觉多么动人。若不留意,甚至根本看不出那是能够开出迷人蜡梅的花蕾。
好长时间来,我一直错误地以为,蜡梅就是梅。小时候没有见过梅,只在书和邮票上见过。邮票是1985年发行的,六枚加一枚小型张,画了八种形态、品种、姿色各异的梅花,从绿萼、垂枝、龙游、朱砂、洒金到杏梅、台阁、凝馨,古干虬枝,绿粉白红,朵朵迷人,就是没有黄色的。恰巧,蜡梅填补了这个缺憾。我就把蜡梅也当梅了。
也背过许多吟梅诗词,由简到繁,从短到长,又从被动到主动,最喜欢的还是毛泽东和陆游的同名词作《卜算子·咏梅》。两首词,一样的格律,一样的优美,一样的借梅咏志,词风意境却完全不同。一个高洁坚毅,一个孤傲落寞;一个**洋溢,一个郁郁寡欢;一个浪漫豪迈,一个淡泊宁静;一个从容自信,一个孤芳自赏。梅在他们的词中徘徊,韵味需要我们揣摩。
从小住在山里,见得最多的花,不是梅,而是桃花和蒲公英。她们一个开在树上,一个开在地上,随处可见,性格迥异。蒲公英虽不香,可开得热烈,蜡梅一样艳黄,不过质地不如蜡梅晶莹。桃花自然比蒲公英娇美,一树一树蔚然壮观,如彩似霞,把早春的山岭山坳都燃起红红的热情,招待着春的光临。后来“烟花三月”,在瘦西湖见到了更多桃花,品种各异,色泽众多,云鬓妖娆,那分美艳,实在太震撼了。可惜时间太紧,来不及细看,一眼望过去,算是来过看过。
第一次见到蜡梅,已读高中了,那时全家已迁到小城生活,挤在一套简陋狭小的假单元里。蜡梅就在那时脱颖而出,积极向外界推广。我见到的也不是花,而是树,枝叶葱郁,已错过了一季花期。于是找人要了一棵,栽在单独伸出假单元之外的厨房旁边。那里有一小片空地,连着蓝天,种着许多花草,高矮不齐,大小不一,也有葱蒜和少许蔬菜。蜡梅也不嫌弃,就挨着这些杂乱的花草安家立户。遗憾的是,我似乎一直没有等到花开,直到搬家离开那里。
县里的宣传得到极大回应,许多名家开始关注山里的蜡梅。原来藏在深山的珍稀花木,被大量移植到城里,有的植成盆景,有的种成林园。城区一条主干道的两边,也栽上了蜡梅。可惜时间一长,长得好好的树,开得好好的花,要么损坏,要么不知所踪。建得好好的蜡梅一条街,终在反复拆建中变成现在的两排樟树。建在城西一座小山头的蜡梅公园,也早在城市扩建和形势变化中风光不再,默然落幕。里面培植的很多蜡梅盆景,不知是否香消玉殒。
真正关注蜡梅,知道蜡梅非梅是搬了新家,妻兄送我那盆蜡梅盆景后。我有个习惯,自己拥有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弄得精懂,成为专家学者,但一定要知其然,最好还能知其所以然。这习惯又好,又不好。好的是学到了一点东西,明白了一些事理。不好的是心里常惦记一些知而未知的东西,老想着去探究一番,活得辛苦。早些年网络不像现在这样发达,所有的资料,都要从书本中查找,那份艰难,只有走过路过的人知道。记得为找一份资料,我曾在小城的小图书馆里泡了七天,翻了许多书籍,也未寻得蛛丝马迹。就像许多被历史湮没的往事,过去了,再也无法找寻。
本草专家李时珍说,蜡梅虽然形似梅花,却并非梅花。因与梅开在同一时节,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名“蜡梅”。岁月流逝中,“蜡”字逐渐变成“腊”,浪漫月下,染上一层淡淡月色,仿佛更加艳黄。宋时,人们干脆将蜡梅叫做黄梅花。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就曾以《黄梅花》为题吟诗一首,诗云:“庾岭时开媚雪霜,梁园春色占中央。莫教莺过毛无色,已觉蜂归蜡有香。弄月似浮金属水,飘风如舞曲尘扬。何人剩着栽培力,太液池边相菊裳。”想想,在蜡梅花面前,黄莺漂亮的黄羽都黯然无色,那是怎样一种莹黄?如腊似金,又柔润如水。或许只有菊的金黄,勉强能够一比。
庾岭的蜡梅我没见过,想来与保康的蜡梅应同宗同族,都是蜡梅科蜡梅属的名贵品种,只不过有素心,或者馨口之分。保康的蜡梅天然野生,淡雅芳馨。如果经过嫁接,重瓣叠影,鹅黄娇嫩,更是惹人喜爱。
写蜡梅的诗也很多,不仅王安国,苏轼、杨万里、黄庭坚、王十朋、周紫芝都写,一时间,诗声朗朗,蜡梅幽香。我抄录了许多,好似只有宋代吴永斋的《蜡梅》用了鹅黄作比喻,这很合我的胃口。诗的开头就说:“惹得西湖处士疑,如何颜色到鹅儿?”鹅儿是个很贴切的比拟,那种黄很嫩,很纯,又整日里被清清河水滋润,岂能不美不艳?
用“鹅黄”作比喻,非此一例。赵令畤在其《清平乐·春风依旧》中也有佳句:“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当然,他写的是堤柳,不是蜡梅。只是这种嫩柳初上的黄,还是比不上蜡梅晶莹如玉的黄。不说了。我等凡夫俗子,诗不会写,词不能填,胡乱议论,会惹人不高兴的。
我虽爱花惜花,终不是养花能手,家中那盆蜡梅,最初几年还是夏有盈绿,冬缀鹅黄。养着养着,竟渐渐憔悴。宛如豢养笼中的金丝鸟,生出许多逃出去的心思,终又无法脱离苦海,慢慢生起病来。被我急切一治,反而加深了恨意,怏了几天,依依不舍,离我而去。
不免伤感,不免惆怅。那份开在冬日案头的清香,就此不再。好几次提笔,都想写写那盆蜡梅。心中伤痕依旧,始终下不了笔。人类因为无知和鲁莽,在创造美好的同时,不知也毁掉了世上多少的美好。
“蜡梅**胜春兰,傲雪经霜盖牡丹。”家中的梅香嗅不到了,便到户外,到开着蜡梅的官山、紫薇园,还有长长的河堤上。寻梅也是一种情趣。宋人张道洽还专门作有一首《寻梅》的诗:“平生春兴十分深,长恐梅花负赏心。偶有一枝斜照水,前村踏雪也须寻。”老先生也真有雅兴,大冷的天,不在家中烤火取暖,舒舒服服地读书吟诗,跑去荒郊野村,顶风冒寒,踏雪寻梅,真够痴的。不知先生寻的,可是蜡梅。恰好老先生任过襄阳推官,就多情的猜想,老先生和我一样,寻的就是保康蜡梅。
因为心中始终放不下,还是忍不住吟了,打油一样,算是痴爱蜡梅一场的写照:“冰肌玉容色鹅黄,斗霜笑寒吐幽香。密藏荆山人未识,一朝出落艳群芳。”我不谙格律,随便一吟,希望蜡梅不要见笑。
幽香若有若无的散发,缓步走在阵阵香风艳气里,感觉不是被午后淡淡的暖意包围着,而是被黄梅的色香洇染着,浑身雅气十足,仿佛自己也成了一从蜡梅,或者缀在枝头的一朵田黄。
亭边的蜡梅不是很多,便又寻到紫薇园。说是紫薇园,也有蜡梅和牡丹。都是山里野生的,带着一份天然的娇羞。此时紫薇和牡丹都在为渲染春色酝酿感情,蜡梅独占鳌头,羞出了一坡秀色,熏得我也悠然陶醉。冬日的阳光柔弱憔悴,经不起几阵寒风。不消片刻,已淡得不见了暖意。唯有挂在枝头的蜡梅,神采依旧,亮出一抹艳艳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