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明灯经久不熄

时间的灯光打进季节深处,大林在深秋的灯光里依旧一片青葱,偶尔,一两串率性的红叶从车窗外的丛林里一闪而过,那份惊艳,让人瞠目。

十月的大林,已不是小时候的样子。其实,小时候的大林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我只吃过大林的梨,没去过大林。旧时光里,二舅开着突突突地手扶拖拉机送来大林的梨时,我才十来岁。印象中那梨是棕皮的,圆滚滚的样子像苹果,咬一口水汪汪的,甘甜爽口,好吃极了。因此,我就想去大林。这种单纯而极富功利性的想法,让大林成了一个少年一心向往的美好仙境。

可我居住的村子,与大林隔着太多的山,荆山莽野,山路弯弯,崎岖陂陀,远如重洋,年少的我,怎么也去不了。距离太过神奇,它让我们内心滋生很多的美好,也让我们很多美好的愿望无法变成现实。我在时光里等待机会,机会在时光里匆匆溜走。

或许什么事冥冥中都自有天意。梁祝的草桥结拜,双玉的月下读曲,前世的相遇,今世的缘分,一切都在因果中循环。去大林的火种,在心中一埋四十多年,本以为机缘已去,谁知日渐沧桑时,竟星火燎原,在太学友的安排下,随了襄阳市文联采风团,三进三出这个少时就心向神往的村庄。

村庄立在高山之上,周围密密地都是山林和树木,田野和房屋斑驳其中,像落进林中的光影,明亮醒目。树木差不多都是少时在村子里认识的那些,松、椿、杉、柏,还有更多的花栎树。熟悉的苞谷此时都堆进了农家院子,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田野里只剩下秸杆孤零零地立在这个村庄的深秋,长叶耷拉,一片枯黄,晾出几分秋日的料峭。过去,这些叶子,都是要从秸杆上打下来,堆成小山,当作草料冬季喂牛的。现在,犁地都机械化了,苞谷落叶归根,由过去的牛粪变成枯叶直接进入大地,大大缩减了自然轮回的进程。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和科技进步,时时改变着乡村的模样。传统的农耕方法,旧时的犁地工具,在新时代的山村,也失去往昔的风采。

考斯特在弯曲的山间公路盘旋,一座又一座的山从车顶渐次落到车轮之下。一大片水汽升腾的云海在远山覆盖了沟壑与矮小的山峦,飘浮出壮丽的云蒸霞蔚景象惊叹着车里的艺术家们。惊奇、感叹、赞美的气息在车内爆发,最终,所有的声音都拧成一个坚定的意愿传递给司机:快停车!我们要拍照。

眼前的景象美极了,仿若黄山云海,远山与苍岭都在云层间浮沉。艺术家们在云海面前举着相机手机来回寻找最佳位置。大林的山岭托举着艺术家的身影,也托起他们丰富的想象。有的说那云像海,蹿出云海的山尖是岛。有的说像棉,是上天给这方山水准备的过冬被褥。当然也有人说那是轻纱,乳白,轻盈,像挽在少女肩上的披风随了柔风妙曼飘逸。

大林的秋野,诗意遍布。娇态恣意的野**,红艳艳的火棘果,挂在房梁上金灿灿的玉米,盘旋在头顶蓝色天空中的苍鹰,立在枝头的喜鹊,缠绕在莽原林野间的亮白公路……不论单独,或者组合,都是一幅幅纯净透明的画。画家们支起画架,研墨写生,摄影家举着“长枪短炮”不停拍照。

我没有艺术家们那般激动。生于斯,长于斯,大林这般景致,很好拜谒。雨后初晴的荆山之上,随处都可以看到云海在山间波澜壮阔。我的目光回到少时,随了车子的移动,努力地搜寻那些一直茂盛在心中的梨树。然而,苍老的视线里,寻不出一丝梨的身影。

或许是记忆陈旧了,过去的事物,已经填充不了现实的需要。那些曾经的梨树,或者其他果树,是否随了它的主人,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就像家乡那棵红枣树,放牛驻足的青石包,初中灰墙黛瓦的老校舍,结伴而行的活泼身影,再去寻时,都纷纷去向不明。

刚才说过,世上什么事都有因有果。一些事物消失了,另一些事物就会出现。儿时乡村不曾有过的水泥公路,已在大林这座高山小村梨树枝丫般伸展。白墙红瓦的小楼,在绿叶掩映的山野鳞次栉比,掩埋了土墙泥瓦。一拧就哗哗流水的龙头,替代了灶旁腰粗肚肥的水缸。夜风吹熄了过去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一摁就太阳般光芒四射的电灯,点亮了乡亲们朴素恬静的生活,也点亮了他们心中经久不熄的希望。

去大林,除了点燃儿时就埋在心里的火种,寻找少时的美好,我有个更重要的目标是亲近郭大荣。这位双目失明的敦实坚强汉子,在我,在我们,在大家眼里,就是榜样,是旗帜,是明灯。

知道郭大荣,是在县市的新闻媒体上。在那些散发着油墨芬芳的纸页上,他以文字的形象,立起一位身残志坚,带头脱贫致富的农人典范。

郭大荣的家位于大林村三组一个缓慢的坡下,一条通组水泥公路脉络一般擦身而过。两层六间的砖混楼房门前,是一大片开阔的田地。十月的阳光里,烟草在田间亭亭玉立,阔叶泛金,喇叭状的粉色烟花缤纷妖娆,妩媚动人,让人很难与卷烟燃烧的缭绕烟雾联系起来。丛林与田地在不远处划出明显的分界线,围出这片两亩有余的半圆状田地。这是郭大荣今年40多亩烟叶产业中的一部分,也是它的精神家园。厄运让他双目失明,又在他心中点燃一盏明灯。

我们16日下午去的时候,乡亲们正在田间忙碌,一片片青中泛黄的烟叶,在他们粗糙的手中变成一堆堆美丽的秋收图象。郭大荣屋前不足30平米的小晒场,被五彩的棚布搭成烟叶分拣操作间,简陋但实用。五六个中年妇女分头挑选着不同品级的烟叶,筛摘分类,准备捆扎后烘烤。路上,乡村小货轮突突地欢快奔跑着,一趟趟搬运着分散在不同山岭与田野的烟叶,输送着郭大荣带领乡亲们辛勤劳动一年的金色收获。

郭大荣眼窝凹陷,坐在小木椅上沉稳地捆扎着分拣好的烟叶,动作熟练、迅速、准确,一会儿就扎好一杆,根本不像一个盲人。似乎每一片烟叶都懂了他的心思,自己主动送进他的手里。几十年来,郭大荣就这样靠着触摸、靠着感觉、靠着坚韧的毅力与不屈的意志,挺过无数艰难和困苦,一步步挪到现在。

对,他的行走就是挪。一小步,一小步,碎碎地随了手里的竹杖往前挪,步履蹒跚。这让我想起史铁生。这位与郭大荣同样行动不便的苦难的作家,有着相同甚至更让人怜悯的不幸。不同的是,史铁生瘫痪,郭大荣失明,但他们都同样乐观地生活着,用胜于常人十倍百倍的艰辛,在不同的行业做出相同的表率。“我是残疾人,但不是废人。”史铁生的话,让人心痛,也令人感动。

关于那次失明的痛苦,郭大荣毫不隐讳。但我的听,似乎正戳痛着他的过去。我不想这样,选择性地遗忘了关于那次哑炮突然爆炸的矿难的叙述。我甚至希望,今后再有人去采访,不要去探听他那段历史(报上都有的)。我总觉得,那对他是一种再伤害,再折磨。世界在他已经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他踟蹰的脚步永远也丈量不完,探不到边际。多痛苦啊,我们怎么忍心再去撩拨?

面对黑暗,时年29岁的郭大荣有过一万个自杀的理由,也有过向命运低头彷徨。但最终,在妻子、亲友、乡邻的安慰劝说下,他渐渐除去痛苦、沮丧、绝望和胆怯、恐惧,选择了绝处逢生,奔向希望。他先是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用两年时间适应黑暗,学会了自理。再以家为中心,用脚步慢慢熟悉周围的路径、山林、田地和旷野,用身体感知冷暖、晴雨和光线,调动所有听觉与触觉神经,完成一次次的起居、行走和接人待物。心中有希望,生活就有力量。希望就是一盏明灯,给双目失明的郭大荣指明了方向。他涅槃重生。

1994年春天,大林阳光明媚,风和日丽,调理好身体与心理的郭大荣,让妻子买回2头猪崽,开始摸索着剁猪草,拌玉米粉,拄着竹杖喂猪。他要让心中希望的明灯引领他走出身躯的黑暗,立起男人的坚强。这年底,他喂的猪一头卖了1500多元,一头杀了过年。“哈哈,我不是废人了,我能养猪挣钱了。”郭大荣开心地笑了,深陷的眼窝,激动得泪光闪闪,珍珠般明亮。

幸福从来都是干出来的,只要人勤,地就不懒。那以后,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志气和坚强的韧劲,郭大荣爬过一座座艰难困苦的大山,怀揣赤子之心拜师学艺,凭借听力与身体的触感,先后学会了养猪、种烟叶、烤烟、种草药等许多常人都感到不易的农业技术,用心中的明灯点亮生活,靠勤奋和坚强逐渐成为大林村多种农活的行家里手。“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我感觉,郭大荣完全活出了史铁生的姿势。只是,史铁生以笔犁地,播种文字,给人们精神食粮。郭大荣以手犁地,栽种烟叶,引领乡亲脱贫致富。

多艺在身的郭大荣,自此开启光明前景,养猪从两头迅速向10头、20头发展,最多的一年达70多头。种烟从三五亩发展到现在常年保持40多亩。2012年后,每年纯收入维持5万元以上,摆脱贫困,过上了好日子。现在,他每年都要养30多头猪,种40余亩烟叶,10亩玉米,3亩药材,把大林村里一部分精准扶贫户的土地流转起来,人吸收过来,带动和帮助大家共同致富。

略有余钱后,为对付大林喀斯特地貌取水难题,郭大荣自费7万元修建了两个蓄水池。遇到天旱,免费供村民取水。路不行,他就自己出钱平整,方便大伙出行。农闲时间,他组织村里贫困户集中培训,手把手地教他们烟叶种植、烘烤和生猪养殖实用技术,先后带领和指导大林40多名村民共同发展产业,增加收入。他就像一个火种,在大林这个高山贫困小村点燃脱贫致富的熊熊大火。

世上没绝对的一帆风顺,什么产业都存在风险。自然,郭大荣的产业发展也有失败,有损失。养猪遇到猪瘟,种烟遇到天旱,都是常常横亘在他面前无法逾越的障碍,多时让他一年亏损七八万。但怀揣光明,他再也不惧黑暗。今年失败,明年再来。自己损失再大,卖车卖粮,他也从没少付帮工的乡亲们一分钱,少给一寸土地流转金。他用越来越亮的心灯,照亮了一帮贫困村民。脱贫路上,他手擎明灯,引导乡亲们大步流星。

市文联组织的这次采风,没有惊动店垭镇的地方领导,一辆大巴,直接把我们拉进大林村。唯一的接待与向导,是襄阳市税务局驻大林村精准扶贫第一书记阮洪流。

认识阮洪流,是这次采风活动的意外收获,我很高兴。结识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有的人天天从身边经过,我们记不住,甚至,连个招呼也懒得打。有的人,只一面,或者一眼,就成朋友,意气相投。阮洪流是个值得交的人,平朴随和,身上没有上级机关干部那种天生的优越和娇贵气息。在大林这两天,随便何时,随便他在做什么,我向他请教村里的事,他都细致道来,和颜悦色,没有半点不耐烦。有时他介绍情况,我忍不住插问,想了解一些介绍背后的故事,他也不介意我唐突,顺了我的意,指点迷津。所以,虽然时间不长,交流不多,我把他当朋友。

说起大林的情况,洪流的话就像洪流,滔滔不绝。全村8个村民小组,257户705人,贫困户142户432人,主导产业烟叶、养殖……这些纸面上的东西,像印在他心里,张口就来,倒背如流。陪我们入户走访,他叫得出每个乡亲的名字,说得清每个家庭的情况。他是完全沉下来了,伏下了身子真帮实扶。在大林整整5年,1800多个日夜,洪流完全熟悉了大林的一草一木,融入了大林的每个日出日落,成了一名大林人。

而大林人,也盼望着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能人,带领他们走出贫困,走出困境,走向脱贫致富的光明的彼岸。

提起五年前初到大林,洪流说,那时村里没有网络,看不到电视,近半家庭用不上电,百分之七十的人家住土坯房,吃不上自来水,仅有的一条通村公路还是泥巴路,村集体背负着60多万元的债务,连村干部的工资,也还有七八万元的拖欠……困难排山倒海,一下子都压到他的身上。洪流一时既感到应接不暇,也深感责任重大。可是,饭得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几天走访了解下来,洪流思路逐渐清晰,捋出近期与长远计划,决定先从解决吃水做起。这么多困难中,没有什么比解决村民吃水更迫切更重大的事情了。

深秋的大林,安详而沉静,走过了做梦的季节,秋天捧出的都是梦中的情景——枝头挂满艳红的柿子,田园里烟叶泛金,新建的砖混楼房檐下红薯成堆,平坦的水泥晒场上玉米灿灿,写意着这个季节的收获与成熟。和五年前初来乍到不同,洪流更加稳重成熟,晒得泛黑的脸上,洋溢着与这个季节相称的沉稳、干练、执着与微笑。谈起大林这五年的变化,他如数家珍。

——钻井取水。在山顶修建了村里第一个带提水泵站的大型蓄水池,在喀斯特地貌上打出720米的深井。大林700多乡亲告别了屋檐接雨水、土坑挑死水与天旱没水吃的苦日子,长年用上了洁净甘甜的自来水。

——劈山筑路。平坦牢固的20多公里水泥公路脉络一般从镇中心通向大林村的各个小组与农户。村外的农资和商品,村里的烟叶、茶叶和特产,源源往返流通其上。

——换线增容。把原来只有100千伏安的农网,改造升级成10个台区10个变压器1000千伏安,明亮的电灯,阳光般把大林家家户户的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建站接网。在全村制高点建设4G网络基站,接上了有线无线网络,屋里屋外,田间地头,通讯畅通,信息及时,家家都看上了电视。

在打好水、路、电、网基础同时,村两委聚力精准扶贫,把党的扶贫好政策充分落实到应该享受的每家每户每一个人。再贫瘠的土地,也能供养劳动者,只要勤劳耕耘,就会有收获。盲人郭大荣就是典型。有了这样的带动,大林近几年产业精准扶贫发展不断提速,全村种烟叶500多亩,药材300多亩,养殖生猪600多头,仅2016年,全村精准扶贫户就获得国家产业奖补资金56万元。2018年,大林村整体脱贫。

洪流的叙述平静而轻松,仿佛在朗诵一篇文章,一首诗,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诵读者。但从我与村民的交流中知道,大林这几年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有洪流的一分汗水。每一个项目的兴建,都是洪流在起着重要的作用。调研,谋划,研判,决策,联系,协调,落实,他都亲历亲为。长期搁置的难题,多年都办不成的事情,解决起来,都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最难的,莫过资金。

村支书李百刚对我说,这几年,洪流通过各种渠道为村里争取项目资金累计达410万元之多,从解决饮水用电开始,实干实做,分步推进,把一如明灯普照的党的光辉政策,送到大林每家每户。还想办法消化了村集体60多万元债务,让大林村自此轻装上阵。补齐了村干部待遇,提高了大家干事创业的积极性和精神头。

韶华易逝,山水有情。整整五年时光,洪流用坚实的脚步行遍了大林的山山岭岭,用火热情怀温暖了大林村民。大林的村民,也用最纯朴独特的情感回报他们的阮书记。每当看到洪流从城里休假回到村里,都亲热地打着招呼:“回来了!”那样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亲切真诚。洪流说,这是他扶贫五年的最大收获,他很满足。

采风快要结束时,画家们支起画架,大林的山川、田野、村民,包括开在田园的粉色烟花,长在田边的高大杉树,活跃在田间地头的郭大荣的笑脸,奔忙在山林田园的乡亲,还有大林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都在画中艳艳地灿烂,仿若明灯光辉普照,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