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向东方国家的短篇小说致敬

自1992年我从事新闻工作以后,我几乎停止了小说阅读。在这之前,我一直有一个偏见:小说还是西方的好,东方国家的小说,除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如印度泰戈尔、日本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可读外,就几乎没什么好看的小说了。我自己也明白,这个结论其实是蛮荒谬的,不过是唯诺贝尔文学奖的马头是瞻罢了。

从2008年6月开始,我重新阅读小说了。看长篇小说太累,还是从东方国家的短篇小说读起吧。这一读,就读了三百多篇。每每读到精采篇章,就像有人在抽我的耳光一样。我深感自己的无知和愚蠢。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无知就是无知,不要对自己不知道的事物乱发议论。我要郑重收回我的荒谬结论,要向东方国家的短篇小说道歉,并向东方国家的短篇小说致敬!

还是说说致敬的理由吧:

理由之一,东方小说生动地表现了人的善良的心灵。从我个人喜欢的角度来看,我比较欣赏写人性的作品。如印度著名作家普列姆昌德的《咒语》,就是一篇写人的善良而震撼人的心灵的作品。它写的是一位老农民帕格特和富医贾达的故事。帕格特仅存的第七个儿子病危时,求贾达医生给予治疗。可贾达医生要去玩高尔夫球,不予理睬。结果帕格特的儿子当晚就死了。几年之后,贾达的独生子凯拉希.纳德不慎被毒蛇咬伤。作为治疗蛇伤的民间名医帕格特,经过激烈的痛苦思考后,仍然连夜赶到贾达家里,把他的儿子从死神手中夺回来,随即不辞而别。小说批判了有产者的冷酷,歌颂了穷人的高贵品质,显示了人性的光辉。我看了这篇小说后,为帕格特的无私行为,感动得泪流满面,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埃及著名作家马哈茂德.台木尔(1894—1973)的《歌女的心》和缅甸作家达贡达耶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两个短篇写的都是妓女,但却出色地写出了她们的善良的心。《歌女的心》描写的是一个医学院博士生和一个身染重病不久于人世的妓女之间的爱情故事。重病在身的妓女塔赫娅住在一座快要倒塌的危房中,医学院博士生艾明在应邀为其抢救治疗过程中,真诚地爱上了这个妓女。塔赫娅虽为艾明的真诚所感动,但因为自己重病在身,不愿拖累他,最后含悲而别。《同是天涯沦落人》,写的是从农村到城市做临时工的郭都温,被警方疑为纵火犯而遭到追捕。在漫无目标的夜逃中,偶遇同村女子而现已沦为妓女的阿枝。由于阿枝的救助,才得以脱险。一个失业而又遭到警方的追捕,在一个远隔老家的同乡,又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难免不做在世人看来出格的事。相反,他们之间却战胜了人性中最不容易驾驭的一面,齐心协力渡过了灾难。我曾经认为,法国作家莫泊桑写妓女美好品质的《羊脂球》写得那样绝,没有人再敢碰写妓女的题材了的,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东方国家的这两位小说家,仍然写出了妓女灵魂深处闪光的一面!妓女这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其实是应该令人同情的。

写人善良心灵的作品,还有川端康成的《母亲的初恋》、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妈妈》。

《母亲的初恋》写的是母亲对一位剧作家的初恋,而后这位母亲与他人生的女儿被剧作家收养,女儿出嫁之时也流露出对剧作家的爱恋,补充和延伸了母亲初恋的故事和内涵,真挚而动人。

《妈妈》写的是一位妈妈同丈夫分居后,为供儿子上学,充当**女的辛酸故事。这些作品,都写出了社会底层的人的善良品质,令人心颤。

理由之二,东方小说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和不公平,写出了普通人对自由的渴望。此类题材的作品,最让我震撼的是韩国作家李清俊(1936—)的《残忍的冬天》。小说的主人公只有两个,一个是长期被监禁而刚出狱的老汉,一个是三十出头的鸟店老板。这间设在监狱附近的鸟店,用意是十分明显的。就是让探监的亲友来此店买鸟放生,以此来祈求被监禁的亲人获得自由。可是,近十年来,很少有家属来探监,几乎没有囚犯被释放,鸟店营业的内容就扩展为“放生行善”。这篇小说写的就是老汉出狱后买鸟放生的故事。当老汉发现放生的鸟在夜宿公园又被捉回鸟店剪翅的秘密后,老汉买鸟后,离开这座城市,去寻找他的儿子和他想象的家园。这篇小说,我是忍不住看了好几遍的。我尤其叹服作家的选材和作品象征意义的巧妙。从选材来看,作者写的是一个出狱的人的苦恼,其实是写的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从象征意义来看,他把被监禁的人比喻笼中之鸟,是再恰当不过了。只有在监狱里渡过的人,才深感小鸟的痛苦和自由的可贵。而出狱的人在鸟店买鸟放生就变成了非常自然的行为,不像有些现代派作家的象征主义作品,晦涩难懂,要靠挖空心思的猜测和想象才能获得审美的意义。而此篇作品不是正面写老汉如何惨遭迫害,而是通过侧面写小鸟放、捉、剪的过程,来表现老汉的行为和心灵的快慰与痛苦,这看起来是写鸟,其实是写人,写社会。这种象征手法已达到天衣无缝的地步。这对我们的小说作者如何处理所谓宏大叙事与微观描写的关系,可以说是一个经典的范例。在我眼里,这篇小说的艺术成就,并不亚于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

揭露社会黑暗的作品,还有印度作家普列姆昌德的《半斤小麦》、印度作家克里山.钱达尔的《末班汽车》、韩国作家金承钰的《汉城的一九六四年冬》、越南作家阮公欢的《男角四卞》。巴基斯坦作家古拉姆.阿巴斯的《人贩子》。

《半斤小麦》写的是贫苦农民辛格尔为招待一个过路人,向韦布尔老爷借了半斤小麦。不料这笔不经意的小小借贷,后来竟变成一笔庞大的债务。辛格尔被迫到韦布尔家做工抵债,一干就是二十年,至死尚未还清,又由其子继作奴隶还债。揭露了印度教权主义和封建主义的黑暗。

《末班汽车》写的是现代社会矛盾,通过一个晚点了破客车作为叙述故事发展的载体,写普通人遭受的社会不公、工作的劳累、生活的艰辛、命运的不幸,读后令人心情忧郁与沉重,同时也情不自禁为作者独特的视角和观察能力所感动。

《汉城的一九六四年冬》的故事背景,和我们中国这些年的背景有些相似。当时的韩国经济开始走上急骤发展时期,社会呈现为畸型状态:富者如日中天,贫者一筹莫展。人们面对这种突然出现的多元化畸形发展的社会,引发出一系列的思想危机。这种思潮表现为对社会生活的困惑,对理想的破灭和对自我价值的否定。而这篇小说通过写三位出身不同、职业不同的青年的荒唐可笑地对话,以及其中的一位穷汉一夜花光出卖老婆尸体的几千元钱然后自杀的反常行为,比较深刻地表现了这一主题。这也再次提醒我们在推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确实要防止两极分化,注意和谐发展,避免人们的精神危机和思想危机的悲剧发生。

《男角四卞》中的四卞,是位深受观众喜爱的丑角演员,为维持生计,他被迫让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家中,自己在舞台上强颜欢笑,娱乐观众。当他演出完后,他父亲已去世了。小说是对1935年越南社会黑暗的揭露和对小人物生活的同情。

《人贩子》虽是巴基斯坦作家的小说,而其中的故事,在我们当代中国也找得到影子。所以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我们并不陌生。简单点说,小说写的是一个以骗钱财为目的的人贩子的罪恶故事。一个叫丽苏玛的女人,被卖到古拉布老人。按照人贩子玛依珠米的设计,丽苏玛一旦得到古拉布老人的信任,掌握了家中财权,就同人贩子玛依珠米一道携款而逃,然后又将丽苏玛卖到另一富者家中。没想到,丽苏玛得到古拉布老人的信任后,尝到了生活的乐趣,不愿跟人贩子走了。于是人贩子伙同他人,利用古拉布老人被骗的愤怒情绪,与古拉布老人展开了争夺丽苏玛的搏斗,可怜的丽苏玛仍未摆脱悲惨的命运。小说的可贵之处,写出了原本伙同人贩子骗钱的丽苏玛的善良的人性复苏,显示出作者人道主义同情的光辉,也给我们留下了浓重的悲剧情绪。

理由之三,东方小说写出了普通人的机智与勇敢。此类作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菲律宾作家卡洛斯.布罗山的《父亲上法庭》。小说叙述一个穷人家庭,虽然生活贫困,但充满欢笑,个个红光满面,人人身体健康。邻居是一位富户,佳肴美食,生活优裕,但因常年禁闭家中,故个个面黄肌瘦。一天,富人状告穷人天天闻到他家厨房飘出的食物香味,偷窃了他家财富即食物的精华。在法庭上,穷人父亲面对富人的无理要求,却意外地答应赔偿。他摇动装有钱币的草帽,让富人倾听到钱币的响声。当富人表示巳听到钱币的响声时,父亲认为富人已得到赔偿,因为他听到响声,已得到了钱币的精华。富人败诉摔倒在地,而父亲、法官和整个法庭的旁听者却捧腹大笑。这篇小说,使我想起了西班牙作家佩.安.阿拉尔孔的《存根簿—乡村纪事》。此篇小说,写的是一位老农的大南瓜被一个邻居偷摘到市场上去卖,被老农发现后,也是闹到法庭上去裁决。当对方要求出示证据时,老农不慌不忙地出示瓜蒂而胜诉。这两篇小说的共同点是,都有点民间故事的味道,展示了主人公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自然风俗和人情世态,然而最重要的是歌颂了普通人的智慧。小说给人是淳厚而朴素的美。

理由之四,东方小说在短篇小说的艺术手法上也是很成熟的。它们常常是选择最富有表现力的事件,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来集中展示人物性格的突出特征,具有独幕剧那样的艺术效果。如斯里兰卡作家森纳那亚克的《两个渔夫》,是一个只有五千来字的小短篇。小说写的是萨伊曼和道玛斯两个渔夫,也可以说一对好搭档、好朋友。萨伊曼有了一位美丽的妻子,道玛斯还是单身。一天下海,突遇大风暴,漂流几天,萨伊曼体力不支打算松手时,道玛斯却透露萨伊曼的妻子与人私通,激励他活着回去报仇,萨伊曼因而坚持下来。他们被救后,在萨伊曼的一再追问下,处于垂危时刻的道玛斯说出奸夫就是自己。萨伊曼为亡友流下感激的泪水。此小说至少有这样几条优点值得思考:一是作者选取的是事件是太绝了:一对好朋友在求生无望的死亡边缘的绝对环境中,在决定生死存亡的一刹那间,能比较好地描写人物的言行,让人可信;二是以男女情爱为经,以朋友感情为纬,使得故事有很强的可读性;三是小说的主题特别深刻,揭示人物善与恶的心态,表现人的精神与意志的巨大力量,能够给人的灵魂以强烈的冲击力。

当然,从我个人喜好来看,我喜欢比较含蓄的小说,就像俄罗斯的屠格列夫的小说那样,作者总是不动声色地描写故事发生的过程和人物在矛盾冲突中的行为,让作者的感情和要表达的思想,在精采的情节中自然流露,如本文提到《残忍的冬天》、《咒语》等。从我有限的阅读范围来看,东方国家的小说在这方面还有努力的空间。

2008年9月26日